不多时,柳令月的马车停在了通宝街口的会福楼前。
往日她与乡绅富贾会面时,皆有时旬在旁,今天这般携了丫鬟独自赴约,还是头一回。
本朝人崇酒,奉其为“天之美禄”,无论正事闲谈,都避不得要饮上几杯。
她曾听阿爹闲谈时提起,会福楼暗中特供的“光禄”和“黄封”二酒,本是官家御用,寻常人吃不得。
可巧不巧,酿制此酒的光禄寺酒坊匠人出身秀州,这群馋坏了的乡绅富贾便在他告老之际,筹资建了这座会福楼,拱手相送。
大庆殿中日理万机的官家,必也想不到,在盛大典仪上赏赐功臣的御酿,如今成了偏隅之地的“土皇帝”们日夜消遣之物。
一想到今日恐拒绝不了与他们吃酒,柳令月深吁了一口气。
她这三杯倒的量,不知能撑到何时。
思量间,帘外传来香瑛的急吼:“姑娘,天杀的二房也来了!”
柳令月推窗,朝外望去,果瞧见她叔父同一女子在阶前耳语。
那女子宝髻高绾,眉间一朵宝相花钿,轻薄的胭脂色窄袖褶裙勾勒出玲珑腰身,端的是玉软花柔。
瞧了许久,她才敢确信,这人正是柳怡音。
看来叔父此回为了养济堂的冠名之权,连自家姑娘那“女秀才”的雅名,也不肯要了。
“我们也进去罢。”柳令月屈身下车,理了理衣衫,目不斜视地往会福楼走去。
“爹爹,你瞧她那身寒酸打扮,不晓得的还当是哪个农妇来收泔水呢。”说着,柳怡音作势掐了掐鼻子。
跟在主子身后的香瑛瞧见她这作怪样儿便一肚子气,翻了个白眼,暗道:总比陪酒的歌舞妓强。
……
方踏上二楼,一股翻天的浊腥之气便涌入口鼻,不由得令人作呕。
柳令月在袖里寻摸了半晌,才想起今日那方香帕拿去给时旬揩手了。
遂憋了口气,快走几步,上前推开了雅间的门。
“柳小娘子,今儿怎一个人来的,世子呢?”须眉交白的刘族老,左右臂间各拥着一位窈窕舞姬,戏谑地朝她一笑。
“他来不来不打紧,咱们这事主要还得柳小娘子敲定,不是么?”接话的金员外,单在通宝街便有两家珠宝铺,执着台盏的手上戴了一溜的宝石戒指,一张嘴,明闪闪的大金牙便晃得人眼晕。
柳令月只颔首一笑,并未搭腔。
倒是身后的柳二,挤到前来,又躬起那瘦削的背,谄笑道:“诸位,好久不见。在下这侄女年纪轻,终难当大任,我不放心,还是一同来,帮她敲定得好。”
众人登时移了眼,可都无暇顾及柳二,眼神皆在柳怡音身上来回地扫着。
半晌,主位上的郭举人发了话:“先坐下来,喝几杯,再慢慢聊。”
柳二忙不迭点头,把女儿推到郭举人跟前,将酒壶塞进她怀里,自个顺势在几个话事人身侧坐下了。
待这父女搭好台亮了相,柳令月才远远地坐到席尾。
“养济堂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诸位还是尽心些好。”说着,郭举人掐了把柳怡音的软腰,提了杯。
众人回敬,问起缘由。
“你们可知,官家怎的偏偏关心起这些疯子来了?”
“听闻是故太后生前遗愿。”刘族老道。
“非也。”郭举人摇头,“我听朝中故友说,咱们那位太后,便是因狂症发作,每日撞壁寻死不得,最后心衰力竭而死的。官家出宫私巡时偶遇一对得了疯病无人看顾的母女,不禁念起亡母,才生了这样的心思。”
“官家果真仁孝。”众人闻言,纷纷朝东面揖了揖手。
“官家是仁孝,可他一句话,下面的人就跑断了腿,”许是醉了酒,郭举人言语有些出格,“圣京不也有座疯病院,唤作广济堂么?听闻为了办好差事,全城各县乡大力搜捕癫狂病人,见到了就抓进去,一个都不放过。当地乡绅富贾们为了这事,搭赔进去不少银子,有些办事不力的,还遭了罚呢。”
“郭举人,您早前怎么不说呢。”金员外抚了抚手上的宝石戒指,眼里尽是舍不得。
“那此事,恐怕要从长计议了。”刘族老推开身侧舞姬,抚了把花白胡子。
其他人闻言,也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秀州离京城甚远,消息传来也得一两月了。”郭举人回道,又看向柳令月,“不知柳娘子,怎么看这事?”
怎么看?
前些日子这伙人还一口一个“济贫救弱,教化乡民,乃我等分内之事”,如今却纷纷打了退堂鼓。
这话说的,分明是怕亏本、怕担责。
来此的族老举人,多图的是个“忠君爱民”的文士雅名,好在合族上下之中更有威望。
富人商贾,则多图个“重义轻利”的活字招牌,以慈善为由,招徕更多的顾客。
而云娘子揽下这样烫手的差事的目的便更明确,为了时旬能再获官身。
就连她柳令月自个,也不能说没有丁点私心,她想让全秀州的人记住,怀素香坊真正的主人是谁。
虽说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说到底,这世间真正“慈善”之人并不多。
忽而,她想起此前整整一个月里,日夜伏案为此事筹划、一笔一笔画下堂中病人病容体貌的时旬。
花虽花了点,可还真算是个好人。
可办好养济堂的差事,并非一力便可为之,若是这群土皇帝们不愿出钱出力,许撑不了多久,就得关门大吉。
想到这,柳令月缓缓开了腔:“诸位若不放心,我以怀素香坊和全部身家作保,你们若是赔了,全由我贴上。”
此话一出,柳二和柳怡音登时就急了眼,顾不得再给人添茶倒酒,一左一右将柳令月围了起来。
“大姑娘,你浑说什么,我柳家只是想博个冠名之权,日后好做生意,你贴赔什么?这不胡闹么,凌云大佛换你来做得了……”柳二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那日在云家同我说什么带着怀素香坊之名去更远的地方,是想搞得倾家荡产,下十八层地狱么?”夹着嗓子说了半晌话的柳怡音,也跟着咆哮起来,“我瞧你那狂症是又犯了?”
说罢,父女二人拖拽着柳令月的胳臂,便要把人往外拉。
门口垂手侍立的香瑛急得团团转,可终究一斗不过二,只好大吼一声:“姑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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