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宣的两封回信抵至秀州时,已是二月了。
时旬读完其中一封,就忿忿将笺纸往桌上狠狠拍了一拍。
这许久,梁宣也只查到崔琮原籍北州,与寡母逃难至此,靠母亲在酒楼食肆为人点香将他拉扯大,后经人介绍,才攀上柳员外,如此一来,就绝无识得柳令月亡母的可能。
至于他家里从前是何营生,生父是何人,祖上又能追溯到何处,那是一概不知。
再往后看,就更是些不相干的了。
崔琮爱吃什么、一天备考几个时辰、几时起夜,颈上有几颗痣……关他时旬屁事。
而另一封有关唐瓒的,只有“查无此人”四字。
待看到那信末硕大的珠批,“阿昭说:叫你去死”,时旬登时气笑了,“这傻子,魏明昭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美滋滋的么?”
这头柳令月手里端着茶点,正往书房走来,远远就听见世子笑着提起长公主的名讳,还说什么“美滋滋”,心里不由想起这一月来二人共处的点滴。
他虽依旧问她要银子,可很少留宿在外,还成日没事找事地往叔父家里去将人一家四口齐羞辱一番,只言要把她过去十八年挨的骂都骂回去。
其余时辰,都躲在这书房里,为几日后养济堂筹款和悲田养病使考察之事做准备。
历朝来,朝廷都不曾为癫狂病人专门设下救济场所,可参考的先例,便只有先帝在时,下诏设置的孤老贫病人的安养设施悲田坊。
时旬挖空了心思钻研悲田坊行之有效的经营法子,作下数十页的筹策,奏于知州。
又按照癫、狂、癔、妄、阳厥、洁癖等类目,将堂中病人分门别类记录在册,当真做到了“栩栩如生,图文并茂”。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柳令月只觉她从前托人打听到的那些传言,似乎并非都是真的。
不学无术,花天酒地,不尊师长,不敬父母,他当真是那般人么?
若真如此,官家怎会钦点他做驸马?
若非如此,他与他口中的“魏明昭”,应很是登对。
思量间,柳令月不禁自嘲,她与他不过一桩买卖,从来皆是她不配,又想这些作何?
“阿月,你可在外头?”
听屋内人唤她,柳令月扯出个弧度适宜的笑,往里去了。
“滴酥鲍螺?”时旬瞧见她手上碗碟,迎上前来,拈起一只下圆上尖,一圈一圈螺纹状的点心,往口里一塞,赞道,“外酥里软,入口而化,当真不错,你亲手做的?”
柳令月颔首,兀自将碗碟置于书案一侧高几上,又打湿了帕子,递给时旬:“世子,净了手再用,还有这木樨芝麻熏笋泡茶,您一并尝尝。”
时旬谢下,接过她手中秀帕,才揩了几下,就停了动作。
这小娘子身上不知用的是什么香,闻多了,三里外远就晓得是她来了。
这不,连帕子都腌渍入味了。
这般好闻,用来揩手,实是可惜。
时旬笑着往书案边走去,将帕子随意往画架上一甩,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捧了桌案上的锦盒走向柳令月。
“打开瞧瞧,你喜欢的。”说罢,就兀自吃起茶点来了。
“是梅花脑!”柳令月惊喜道,这样上等的龙涎,比世子平日用的,还珍贵些。
“入夏了,用来做雪香扇最合适不过,圣京那些小娘子惯爱用这个。”
时旬闲悠悠地陷在圈椅之中,轻呷口茶,翘着一双长腿,声音明亮而招摇。
柳令月澄澄的眸光却淡了些许。
雪香扇,她只在阿娘留下的《香道小札》里见过记载。
相传后蜀后主曾携了爱妃登城楼望月乘凉,爱妃手中那涂了梅花脑的纨扇不小心坠下楼,叫不识此天香的百姓捡了去,才得了这“雪香扇”的名。
后蜀亡国数年,而梅花脑依旧是普通百姓一生不可得之物。
时旬说的那些小娘子,莫不皆是长公主之流?
“这样难得的香料,只用一顿茶点便换到了。”柳令月抿了抿唇,“还请世子替我谢过长公主如此慷慨。”
时旬砸吧着嘴点头应下,却总觉得这话听起来,不是那么个味儿呢?
“你怎晓得这东西从哪来的?”他问。
“我猜的。”她答。
“怪聪明啊,”时旬瘪瘪嘴,“不过还有个坏消息,崔琮那厮在圣京成日只专心备考,我的人一点消息都没得到,还有唐瓒,更是查无此人。不过,他已暗中接近了崔琮,多观察些日子,定能摸出些头绪。”
我的人?他果真还如此记挂长公主。
长公主若不念及旧情,又怎会帮他到这般地步?
看来,她得快些拿回香坊,快些远离他们这些贵人的纠葛了。
这样想着,柳令月合了手中锦盒,微微一屈身,朝时旬道:“多谢世子,与……她,如此上心。我一时便要去通宝街同乡绅商洽养济堂筹款一事,就不多奉陪了。”
说罢,扭头便走了。
时旬咽下最后一口滴酥鲍螺,还是觉着,这小娘子今日言行俱是古怪。
这盒梅花脑,可是他花了重金托梁宣从魏明昭那疯婆子手里买来的。
他晓得以魏明昭的秉性,决计会坐地起价,因而为了这香,将手中私房钱尽数贴赔上了。
怎的这小娘子就笑了一下?
还有,梁宣一边忙着春闱,一边替他监视那臭举子,是何等无量功德。
怎的这小娘子都不愿多说几句,多留片刻?今日的画儿,可还没画呢。
“得,又白花钱,这世间女子,可比青铜钟鼎上的金文还难懂……”
……
这头柳令月回了房,并未急着出门,换上了素雅的揉蓝窄袖衫,配一条净色杏黄褶裙,又抬手拆卸下满头钗环,命香瑛用棉布替她梳个简易的包髻。
“姑娘,今日要见的诸位乡绅富贾,可都是秀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您这身,会不会太素了点?”
“今日的场合,不宜打扮得过于隆重。”
闻言,香瑛伸手在妆奁匣子里取了只玉珊瑚簪,“这是姑爷前几日送来的,样式质朴,但雕工却是一等一的精细,奴婢给您簪上。”
柳令月偏头瞧了一眼,确是精美,秀州城里的匠人可没这般巧手,怕还是京城“那些”小娘子之中时兴的玩意儿罢。
“不了,如此这般便足够了。”柳令月凛声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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