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旭纵有屠龙神技,也非酷爱骂街。
他今日不由分说指着秦王的鼻子出口成脏,实在是这一年在宛平,他亲眼目睹了太多悲愁残酷,太多流离失所,太多无辜冤魂!此獠祸害百姓,白披一张人皮!
不错!苏探花想对着秦王破口大骂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今日便是要张口问候他娘!养子不教,丧尽天良!
苏旭坐在那里深深呼吸,此时此刻骂街亦是术法,要义即是拖延。
可他不知自己能拖延多久?他对能否挨到金吾卫及时赶来殊无把握!
但是他身后的屏风里藏着月儿……这一年来,他们总是如此,隔着屏风,心意相通。
所以便是为了月儿,他也要拼尽全力,不退分毫!
反观秦王从小颐指气使,这辈子就没让人骂过。冷不丁被蕞尔小官如此当众讥讽,他一时气得头晕眼花,身子都跟着晃了晃。
秦王脸色煞白,顿足喝问:“苏旭!你一介犯官怎敢坐在这里?!需知擅闯宫禁可是砍头大罪!”
苏旭端然稳坐,他慢条斯理地整一整自己带血的囚服:“王爷何出此言?您这些日子口口声声参奏罪臣‘诬陷亲王,罪在不赦’。我都罪在不赦了,还在乎多一条砍头的罪名么?退一步说,原来王爷也知擅闯宫禁是砍头大罪?您此番毁坏宫室,夤夜行凶,杀害内监,反迹已明!王爷都扯旗造反了还责我不懂规矩?再退一步,就着宫里的这汪污泥浊汤,王爷大可临水自照,罪臣检举王爷谋反,可冤了您一字一句?”
秦王气得满脸通红:“死到临头,还敢狺狺!”
苏旭笑容渐渐苦涩:“是了,臣是死到临头。可王爷也不想想,臣是怎么从天牢跑到此地的?其实……这都是圣上主张啊……”
秦王一个激灵,心头发慌:苏旭此言可真?难道我今晚攻入皇宫之事,二郎早已知晓?所以他才会从隆禧殿奔出就没了踪影?这其实是个诱敌深入之计?
秦王脊背发凉,尤自嘴硬:“苏旭!便是二郎要对付本王,也该派兵遣将!决不能让你个戴罪文官坐在此处!”
苏旭双目炯炯,侃侃而谈:“王爷!当今天子算无遗策,安排苏旭在此大有深意。陛下知道你我都娶了柳家闺秀,怎说也沾了姻亲。让罪臣在这里见证王爷取死之道,怎说都算合情合理。只恨你我此生都对不住柳家的女儿……更愧对柳大人将爱女托付我等的慈父之心……”
秦王仰天长笑:“休要胡言!本王何时娶了柳家闺女?那柳氏不过是我府里吃里扒外的低贱侍妾。想凭着这个蠢如牛马的女子与本王纠缠,苏探花高攀之心也太甚了吧!”
倘若不曾做过女人,苏旭只会为这“小姨”不值刹那。货真价实做了大半年女子,苏旭听了这话恨到咬牙:“当初王爷招徕我时,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了柳氏长女许配我家,王爷才择了她的胞妹为妾,也算与我成了连襟!如今你我为国反目,如何就牵连了好人家的女孩儿?可怜柳二小姐轰轰烈烈嫁入王府,还未满一年。王爷如此负心薄幸,忒不是人了吧!”
屏风后的柳溶月听了外面的对话,心头悚然:万没想到,朝颜竟让王爷贬损至此!妹妹从小娇生惯养,何尝受过这等委屈?怪不得她病成那样!倘若今日秦王坏事,不知会不会连累了我苦命的妹妹!
正要落泪的时候,柳溶月就觉得身边有人拉了拉自己衣角。她回头看时,却是蹲在旮旯的皇帝满脸真诚地看着自己。
皇帝悄声安慰:“娘子放心,倘若此次朕能平安无事,无论朝廷如何处置秦王,朕也定然宽恕你的妹子。”
柳溶月心中感动,她真心实意地向皇帝作了个揖。要说皇上她也见了多次,陛下也就今天这裹着被子的模样儿让柳溶月瞅着有几分顺眼。
正寻思着朝廷要如何惩办秦王,柳溶月忽听外面一声断喝,声音恁地耳熟!柳溶月立刻想到那个细长脸面鹰钩鼻子的宋长史!
这人素来心狠手辣,柳溶月只想起他在殷山对他们痛下毒手,便吓得微微哆嗦。
大殿之中,宋长明一声狞笑:“王爷,您还看不出此人在虚张声势?我看他不过是想拖延时光!王爷!明明有个龙袍青年闯入此殿!咱们还不冲进去烧杀,更待何时?”
苏旭心头一紧,亢声断喝:“宋长明!你如何有脸对王爷狺狺?想我岳父为官何等精明仔细?怎能坐视要你这贼子逃出?这必是陛下和柳大人演的双簧,要拿王爷反证!只怕你也参与其中!宋长明,你别是贪生怕死,所以怂恿主子胡作非为来为自己换命吧?”
眼看秦王脸色微变,苏旭决定再拱把火!
他看向秦王,声音转软:“殿下且请细想,若非此獠忽然蹿回京师,您怎会被困在这里进退不得?便是王爷见了陛下平常行事有差错之处,你二人亲生兄弟,有何事不好劝谏详谈?怎就非得兵戎相见?”说到这里,苏旭简直推心置腹:“王爷金尊玉贵,生来更是礼绝百僚,怎会亲历锋镝与自己兄长为难?我看定是殿下病中恍惚,受了奸人挑唆!王爷,只要您放下屠刀,擒此反贼。陛下岂能治您的罪过?王爷,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啊。”
可着苏旭的心呢:秦王万一脑子一晕把刀放下了,屏风之后的月儿不就平安了么?至于皇上要怎么处置这个弟弟,我说了又不算……
然后,他就有些欣喜地看见,秦王嘴角微微抽动,站在那里显然有些犹疑。
宋长明甚至觉得王爷看向自己的眼神隐约透出了三分狠辣!
宋长明一不做二不休,对着身后的黑衣武士顿足狂吼:“还不把正殿配殿细细搜过!要不然一把火烧了这里也行!”
看秦王还在犹豫,宋长明已经冲过来一脚踢翻苏旭的座椅。
苏旭双腿已断,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宋长明没想到苏旭衰弱至此,他心中深恨此人,连连上脚,只恨不得把苏旭当场踹死。
即便如此,苏旭依旧拼死挑拨,他猛擦一把涌到嘴角的血沫子,昂然抬头:“王爷!这里可是太妃娘娘的居所!殿内还有你母亲的遗物!太妃娘娘尸骨未寒,他们就敢惊扰此地,甚至要烧她寝殿!王爷如何不能约束?这等忤逆不孝!就算能成大事,本朝以孝治天下,王爷来日如何杜绝天下悠悠之口?”
看秦王还在沉吟,宋长明已经急不可待:“宰了苏旭!给我烧宫!”
宋长明这一嗓子太过凄厉,咸熙宫内所藏诸人齐齐吓一激灵。
东配殿里,长公主颇见过些世面,她飞快定下心神,已经拿稳了主意:大不了出去痛斥秦王一番死个轰轰烈烈!日后青史留名,也让后人知道本朝有位公主,忠贞刚烈!
便是青萍诸婢也悄无声息地寻刀觅剪抄起了顶门杠。既有无辜结绿惨死于前,谁还肯做驯顺羔羊任凭宰杀?
西配殿里,德嫔抚着肚子心里好慌,她深知秦王此来必要斩草除根。德嫔当机立断,她一边儿细听外面儿的动静,一边儿左右踅摸看还有哪里有窗户可跳?
娘娘太明白这个了:为女子者,在家不能不动脑子地从父;出嫁不能一门心思地从夫。人家观音大士都说了,求人不如求己!
耳听外面脚步嘈杂、眼看外面人影摇摇,宝祐帝似乎已经看到黑衣武士手提钢刀向屏风后搜索过来。皇上紧紧身上的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瑟瑟发抖。
他生在深宫,长于妇寺,此生纵然听闻无数鬼蜮伎俩,但从未真格见过刀兵。
皇帝对危险的想象最多也是阴私毒物,书本中的明火执仗,他真是平生未见!
耳听殿外武士步步逼近,眼见咸熙宫中已见熊熊火光。
更有精钢利刃与宫内金砖尖锐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那如同野兽啃噬骸骨的动静,让年轻的皇帝再顾不得体统,再顾不得尊贵,他双手抱头,缩在屏风一角。
皇帝知道自己已经瑟瑟发抖,牙关都在微微打颤。
宝祐帝惊恐又羞愧:他心里明白,堂堂一国之君,此刻就该挺身而出,才不愧是太祖太宗的大好儿孙!何况殿内的幔帐已经开始冒起浓烟,持刀的武士也即将搜到屏风之后。窝囊躲避,也保不得几时平安!
无奈人皆畏死……皇上真是双腿发软……
便在此时,皇帝忽觉身边香风陡起,他没想到竟是那个娇怯怯、泪盈盈的柳氏娘子昂然起身,转出了屏风。
临去之前,宝祐帝分明听到她低声宽慰自己:“陛下莫要烦恼。人生在世,谁无恐怖?您好生保重自己。也该轮到臣……嗯,妾身去保护大家了。陛下,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为天下百姓计,您可万万不能做个昏君啊……”
一语已毕,这柔弱女子挺身而出!
宝祐帝呆在当场。
相处半月,他已深知这位柳娘子懦弱胆小、窝囊爱哭,没事儿就好扎被窝里抹眼泪儿。他没想到碰到大事,她真敢挺身而出!
白瞎他七尺男儿在此瑟瑟发抖,当真羞死人了!
然后,皇帝就听到柳娘子的轻声惊呼,她颤声哭泣:“羲和,羲和!他们怎能如此伤你?他们……好生恶毒……”
苏旭万没想到柳溶月居然敢冲出来搀扶自己,他懊丧捶地:“你出来做什么?!”
柳溶月擦把热泪,她一门心思都在苏旭的腿上:“可摔到了伤处么?好疼的吧?”
苏旭翻手握住柳溶月的手腕:“月儿,你好糊涂!何必出来陪我送死?”
柳溶月再忍不住,她扑入苏旭怀里啜泣:“羲和!月儿懦弱胆小,应付不来这鬼蜮世道!我好害怕!羲和不要抛下月儿!就是死也不要抛下月儿!我情愿与你同去!”
苏旭无比痛心地搂住爱妻,泪流满面。
正月十五咸熙殿,夜半有人私语时。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本来要搜索屏风的黑衣武士齐齐愣在当场,有人更是喃喃自语:“不是……你们别这样……我们是来造反的……”
秦王心神混乱之余,没想明白这个与柳朝颜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是谁?倒是宋长明一见这个女子抱着苏旭痛哭流涕,便知道她是小苏夫人。
他大声呵斥:“你可是苏旭的老婆?如何偷偷藏在殿中?”
收到苏旭打的眼色,柳溶月陡然惊觉。
她颤巍巍擦把热泪,开口就是缓慢低语,主打就是一个拖延时光。
柳大小姐哭泣低语:“回王爷和诸位大人的话。小女子正是苏门柳氏。我年前为夫伸冤,所以拜托大长公主将我带入宫中来告御状。谁知……谁知……当今天子……竟然是个贪花好色之人!他将奴家不由分说扣在此地,这昏君还要杀我丈夫灭口!今朝正月十五,皇帝说十六就要杀人。可怜小女子……小女子是拼了死命以真金白银买通内监,求他们让我来见我丈夫最后一面……谁知刚说了两句便被王爷撞破……呜呜呜……”
柳溶月缓慢抬头,含悲带怯:“适才长史所说看见有人偷偷摸入殿,大约看到的就是小女子私会夫郎……此间误会重大……王爷,我妹子嫁到王府,纵不如王爷心意,咱们勉强也可与您攀扯微末姻亲。小女子如何不盼着王爷大事成就?如何不盼着您除了那个昏君?这殿阁之中只有我夫妻私会的情弊,与王爷的天下大计无关。”她回头看向苏旭,含嗔含怨:“旭郎太过糊涂,那个好色昏君有甚值得忠心?也值你为他胡说八道?我看咱们还是改投了王爷,才是正经!”
苏旭就见他那老实巴交的媳妇儿今天脸色分外真诚!
她毕恭毕敬地向秦王行礼:“小女子在此虔诚祝祷王爷顺利登基,大赦天下,才好宽恕了我家夫婿。便是您看着他不顺眼,要将他流放三千里外,小女子也愿意跟随。王爷,长史,奴家不敢耽误家国大事。我担保这咸熙殿里确实没有旁人。时间紧迫,还请王爷和众位壮士出门上别处看看吧……”
虽然知道柳娘子不过权宜之计,但是听了她如此顺口的指天骂地,皇帝在屏风之后还是忍不住大磨其牙!柳娘子看来是假装老实!你这骂街挺溜,看来没少腹诽啊!
苏旭心中暗挑大指:我们月儿可以啊!要论胡说八道,这殿里大概没人能赶上您了!也不知月儿能不能将秦王他们糊弄走?唉,金吾卫怎么还不来啊?
也不知为了什么,秦王听了这话迷迷糊糊地竟有几分想依了柳溶月的意思想要离去。
他骨子里不喜欢咸熙宫,自从父皇驾崩,金尊玉贵的母亲便依照祖制给迁到了这里。他的登基美梦,母亲的一世荣华,也是在这里戛然而止。
更何况……年前母亲还薨在这里……
眼看秦王居然真的要走!
宋长史一声大吼:“这座殿宇人影摇摇怎能不搜?值此大事,岂能马虎?王爷如何肯听个妇道胡言乱语!”
宋长明深恨苏旭!他在殷山多年经营毁于苏旭之手,他在两淮经营私盐被柳溶月的父亲活捉!想到这里,宋长明再不犹豫,他一把夺过黑衣武士手中钢刀,伸手扯住柳溶月的衣领就要将她从苏旭怀中揪扯出来!
宋长明回头对秦王呵道:“王爷!人言柳智远爱惜长女,有他这个女儿在,日后翻脸也好有个人质在手!至于苏旭留着没用!不如一刀宰了干净!这宫苑王爷既不愿搜,咱们干脆一把火烧了干净!天亮翻出焦尸,咱们便说那是驾崩的皇帝!这天下也就定了!”
这一下变生肘腋,柳溶月放声尖叫,她拼命拽着苏旭的手臂,哭得泪眼婆娑:“羲和别去!羲和莫走!月儿不要和你分开!”
苏旭亦用尽全力抓着柳溶月的手指:“月儿!月儿!”
立刻就有黑衣武士抓住苏旭的肩膀将他不由分说往后拖拽。
苏旭被抓得好疼,但苏旭死不放手!
在明灭火把照耀之下,在寒光闪闪钢刀丛中,苏旭瞪大了眼睛不敢落泪,他只怕自己泪眼朦胧就再看不到她了!可怜他此生和她相聚,也就是这弹指的功夫了!
他知道自己早晚拽不住柳溶月的!他明白他便是多拽住她须臾又能如何?
可他是就是放不开手!当知轮回,爱为根本!
宋长明激怒之下用力挥手,让黑衣武士向两侧偏殿也投掷火把,先把这里烧光再说。
此刻的秦王病势发作,头晕眼花,他已完全被手下架弄,没有任何主张。
屏风后的宝祐帝眼见长姐、妻子藏身之所就要被焚,耳听殿外苏旭和柳娘子哭喊可怜,年轻的皇帝忽然生出了莫大勇气!
他那时心潮澎湃:本朝立国以来,历代君主不论贤愚如何,从未出过懦弱子孙!
他那时热血沸腾: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太祖爷爷敢造反,我还不敢平叛吗?
要不是得揪着被子,皇上袄袖子都要撸起来了:别个不说,朕即便引颈就戮,也不能听凭妻子姊妹忠臣贤妇被人侮辱屠戮!
皇上豁出去了!
陛下裹紧棉被、提溜罗裙,他长身立起、高声断喝:“你们都给朕住手!”
皇帝大踏步转过屏风,昂首挺胸走入殿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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