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羲和倚月 > 第一百六十章 再闻霹雳
    当苏旭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迷迷茫茫地看到了朱红色的鸳鸯戏水床帐。这帐子甚是眼熟,极像他成亲的时候家里帮预备的那套。

    枕边传来低沉“呼噜”之声,苏旭侧头看去,竟是花猫元宝在炕头儿睡得正香。

    床帐温馨,枕侧猫卧,窗外阳光明媚,苏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那么这就是他平淡人生中极寻常的一个午后了吧?

    鸳鸯?元宝?我这是回家了吗?月儿呢?她有没有被放回来?

    苏旭慌张起身,不行!我得去救她回来!我的月儿柔弱胆小,她不能自己一个人的!

    忽如其来的身体剧痛,让苏旭发出了“啊”的一声惨叫。

    是了,他双腿折断,身上有伤,动弹不得。

    苏旭此生从未如此焦急痛楚,一时激得眼泪都要掉落下。

    桃红色的门帘一挑,听到声音的柳溶月快步冲了进来:“羲和?你醒了么?”

    苏旭看到妻子无恙,心中陡然一宽,身上软绵绵地再提不起丝毫力气,他晃荡一下儿差点儿摔下床来。

    然后,他便被柳溶月牢牢扶住了。她总是能及时扶住他的。

    他可爱的妻子侧坐炕沿,此刻满脸惊喜:“羲和!你可醒来了!你已昏了两天两夜。大夫说再不醒就不好了……对了,你刚才是想要什么?口渴了么?我去给你倒茶!”

    苏旭软绵绵地靠在柳溶月身上,细细嗅着她身上香甜的味道,只觉此生平安喜乐莫过于此,那颗飘飘荡荡一年多的无助之心终于回归本位,连累着身上腿上的伤处都没那么痛了。

    他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挨蹭:“我不口渴,你不要去。我只想和你好好儿呆着,此生须臾都不再分开,那就……比什么都合我心意了……”

    人间难得,温柔乡好。

    他愿沉溺其中,再不自拔。

    成婚以来,柳溶月从未当个女孩子被苏旭这样搂在怀里,爱不释手。

    她又有些害羞,又有些好笑。

    尚书府邸就算简朴,大白天的房里也有丫鬟走动,就算是恩爱夫妻也不好如此黏在一起。有心推他吧,瞧他重伤憔悴的样子,她又不忍。他最近吃了许多苦,她总该给他一点儿甜。

    正在两难的时候,诗素捧了汤碗挑帘子进来。

    猛不丁看见姑爷醒了,还有心思搂着小姐做那没出息的样子,那么大概这人是活转过来了。诗素欢喜得念佛:“阿弥陀佛!姑爷这是好了?自前日让长公主鲜血淋漓的送回来,姑爷就昏迷不醒。老爷夫人这两日求医问药,求神拜佛。小姐急得什么似的,目不交睫地守着您。我就劝她,好人定有好报,姑爷定然无恙。”

    苏旭慢慢地让柳溶月扶着坐起身来:“诗素,这些日子劳烦你们了。怎么?真是长公主送我们回来的么?”

    诗素喜滋滋地将参汤递到柳溶月手里:“还是小姐说吧。”

    柳溶月含笑喂了一口上好参汤给苏旭:“皇宫那日大乱,咱们能这么快平安回家,自然要托长公主的照拂。”略顿一顿,柳溶月低声细语:“如今秦王暴毙,陛下恩典肯以病亡而论,并未追究王妃世子。长公主究竟心软,还要帮弟媳处置丧仪。这二日听说忙得脚不沾地。青萍姑娘一早儿送了些极好的红伤药来,传话说让你好生养着,公主说了一天风波就算散了。陛下也不会为难你我爹爹的。”

    苏旭慢慢点头,轻声叹息:“老天保佑,没有太过连累咱们家人。”

    柳溶月再喂苏旭一口参汤,温柔笑道:“这一回老天保佑,连长公主都说,那么轻薄的小鞋儿都沉了太液,这必然是老天开眼,小苏相公日后肯定逢凶化吉!”

    柳溶月是万万没想到,说了这句闲话,苏旭的脸色却陡然变了!

    他含着勺子木木地坐在炕上,忽然神情恍惚,两眼发直,似是想起什么可怖的往事!

    柳溶月和诗素对视一眼,霎时都有些慌:“羲和,羲和,你怎么了?哪儿不舒坦吗?”

    “姑爷,姑爷,你别吓人啊!小姐,您看这是叫大夫看病?还是找神婆子喊魂儿?咱不行给他喷点儿黑狗血吧。”

    廊下“八斗”闻听此言扭头就跑,就连花猫元宝都吓得从床上蹦下去了。

    被摇晃了好一阵子,苏旭才缓缓回过神儿来,他目光依旧呆滞,他嘴唇满是苍白,他失魂落魄地轻声嗫嚅:“我……我没事儿……我是刚刚才想明白……那只绣鞋能沉下去……大概……可能……是因为我当苏奶奶时不小心把绣花剪子给纳入鞋底儿了……”

    屋内一时尴尬沉寂。

    旋即,诗素姑娘一蹦三尺多高:“好啊!我说剪子怎么也找不着呢!小姐家的愣赖我弄丢的!你当时还有脸让我赔!”

    柳溶月拼死阻拦:“素姐!素姐!看我面子!全看我面子了!”

    苏旭羞愧到双手捂脸:“我哪想得到哇……”

    这屋里还属柳溶月最为厚道:“甭管怎么说,那鞋总是沉下去了。皇上心意达成,秦王元凶授首,我与羲和平安回家。至于剪子钱么……我双倍赔了诗素就是了……”看苏旭脸色依旧惨白,柳溶月心疼不已:“诗素,姑爷伤没好,你就别念叨他了。”

    她重新端起汤碗,继续劝道:“这是翠书、丹画二位姐姐在厨房忙活半晌给你炖的肥鸡参汤。羲和好歹再吃一口,补身子要紧啊。”

    苏旭看着鸡汤、身心俱痛:“自我入狱,家里花了多少?爹娘哪儿还有银子给我补身?是不是又动了你的嫁妆?这鸡……我吃不下去……”

    柳溶月十分贤惠地将肉羹喂到苏旭口中,她不住宽慰:“皇上把那箱没主儿的银子赏给咱家了,把没收我的嫁妆箱子也送还苏府了。陛下还给了你纹银千两压惊。您爹说了,别看我儿坐了个把月监狱,受屈挨了许多拷打。可是这场官司刨除给牢子的挑费,家里其实还有赚头儿的!”

    苏旭恨得差点儿把嘴里汤匙嚼了:“这老财迷!!!”

    柳溶月左右看看,屋里确无外人,她这才压低声音跟苏旭嘀咕:“当初朝颜要陷害我,不是给咱送了四口大箱么?苗太太前些日子也给我送回来了。羲和!咱俩如今阔了!这些贼赃无主,百官都不敢认。可叹秦王白瞎忙了几年,竟然全是给您挣的!咱这就叫做有福之人不用忙。羲和啊,谁知我竟有如此福气,嫁了您这大聚宝盆!”

    诗素悄悄也劝:“姑爷,您就吃吧,您就是吃到活活撑死,小姐也有钱给您风光大葬!”

    那日,苏旭面无表情地沉默良久,忽然哈哈大笑直至天黑!

    苏府之人都吓坏了:“咱大少爷这是吃了两顿鸡,心疼得干脆自己打鸣儿了么?”

    “可说呢。想咱大少爷如此会过日子,人家怎么能不发大财?”

    嗣后不久,三法司判决宛平前班头吴旺发污蔑朝廷命官、勾结贼寇做歹、亲手掐死相好老梅是实,理应凌迟处死。皇帝飞快御笔勾绝。吴旺发是各方皆盼其速度死的人物,也不待秋决,出了正月就给剐了。

    然后皇帝便复了苏旭的进士功名。

    皇帝思之再三,觉得苏旭既不贪墨舞弊,也算勇于任事,还曾忠心护主,这样的官员倘若罢黜天理难容。况且他此番入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为了拖延秦王更加伤重难愈。

    皇帝心中十分歉然,当初不让苏旭进翰林院,把他放在宛平县即有三分指着他颉颃秦王之意。如今大事进展超出预料,怎么也要给人家升一升官职。

    只是毕竟刚出天牢,他那案子又牵扯皇家隐私,苏旭这官升得太快了也显突兀。

    皇帝思之再三,御笔轻点:着苏旭养好伤势,调广州赴从五品知州任。

    皇帝轻声叹息:“这个职缺地处偏远,不算太好。待过两年,朕再拔擢吧。”

    陪伴在侧的德嫔会心一笑:“却是远离朝廷,远离是非。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很合他们夫妻的性子。”

    宝祐帝转头看看身边美人,忽而生出一段感慨:窦儿解语花娇,佳人难得。想帝王之家、宫禁之内,幼弟谋兄,长兄杀弟,英明神武的父皇都用亲生女儿去换边境太平,自己又何必介怀她个柔弱女子的身世微瑕?

    宝祐帝放下笔墨:“窦儿,过几日朕便封了你父亲洪主事做个文安伯吧?”

    洪窦儿热泪盈眶,心知这便是皇帝再不以自己欺瞒为意,她双膝下跪:“多谢陛下。”

    宝祐帝轻轻拉起了德嫔,他朝她真挚微笑:“你我知心,何必拘礼?”

    月末,秦王下葬。

    秦王妃只管依照礼法哭得死去活来。府中诸事,全赖长公主和一名奶娘操持。可怜王妃并无丝毫野望,居丧之后便请旨护持幼子适藩江南,幸得太后恩准。

    皇帝怜惜幼侄,赏赐无数,并嘱咐王妃好生抚养子嗣。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华丽的王府车队缓缓经过姑苏。

    伽蓝庵内,王妃下车捻香。

    拜过诸佛菩萨,她将一乘小轿并侍女词彤、赋瑞留在了尼庵别院。

    王府车马缓缓离去,徒留身后妇人相拥痛哭。

    这座别院是奉旨为太后入庙祈福的两淮盐运使夫人黄氏修行之处,那小轿之中自然是病重难愈的柳朝颜了。

    宽阔马车上,奶娘王明珠一边儿逗弄着白胖婴孩,一边儿担心询问:“娘娘,咱们把柳氏如此留给她娘,不合朝廷法度吧?”

    秦王妃沉静看向帘外:“依着本朝法度,似朝颜这等无子无女的皇家姬妾,王爷薨了就该殉葬。不幸之中的大幸,王爷昔日为柳氏请封,朝廷不曾恩准。那她便不是在册入牒的王府侧室。我何必逼她殉节?王爷横死不祥,我更该为孩儿积点儿福德。”

    奶娘苦笑:“可知人间福祸相依,没讨到封号倒能逃条活命。总是王妃慈悲,肯以德报怨罢了。”

    秦王妃再叹一声:“只是朝颜心气儿太高,听说王爷薨了,我看她更加断了生趣。我就盼有母亲照料,她能多活几年。”

    车中安静了忽儿,唯有聪慧幼儿在乳母怀中扎着小手“呀呀”学语。

    明珠索性随了孩子心愿,她轻轻掀开车帘,让温暖好风吹入。

    远远望着明秀春山,望着碧绿春水,望着远方殿阁,自幼生长在北方的明珠深深呼吸,展颜微笑:“王妃!您看!这里就是江南么?江南真美!”

    秦王妃凑到窗边,看了此间风物良久,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是啊。前面就是咱们的封地了。明珠啊,你我终于可以平安度日,再不用提心吊胆了……”

    明珠搂着世子明艳笑道:“不错!江南风光好,有子万事足。”

    宛平街上

    春末,宝祐帝微服私访,巡查宛平。

    赵县丞亦步亦趋地跟在皇上左边儿;王话痨乐颠颠儿地跟在皇上右边儿。

    王话痨因为话太多,在家吵得苏旭实难静养,柳溶月只好打发他到宛平县帮闲。

    王小哥儿如今见了大世面了!皇上都见着了!这搁一年多以前他在茶馆儿当伙计的时候,那是想都不敢想啊!王话痨活活儿美死!他喜欢得跟在皇上身后摇头晃脑。

    没话说的冯恩和齐肃双双殿后。

    冯恩一门心思都是护驾,齐肃全副精神都防备着别让话痨抱着皇上大腿满街打滚儿。

    赵县丞惶恐得都要搓手了,他虽然是头回见驾,也有满腹正事想求求皇上:“陛下,您看……我们宛平到现在还没县官儿呢……这一堆公事压着不办,它不是个事儿啊……”

    皇帝满脸为难:“不是朕不派官,实在大伙儿都嫌这官职晦气。朝中都说,这宛平知县单知县干满一任尸骨无存,苏大人干了一年死里逃生,齐县令才干了一个月就按律杀妻偿命了,只怕后任再干一天就要出事儿。唉,实在是没人敢来啊。朕算体会到当初苏探花娶不上老婆的艰辛了。朕让谁来谁告病!就算压着吏部派员,人家一听赴任宛平扭头就辞。朕虽然贵为九五之尊,这牛不喝水,朕也没法儿强摁头啊……”

    赵县丞急得直抖手:“唉哟,唉哟!这可怎么好哦!就没个福气大的官员镇得住此地么?”

    皇上斜着眼将赵县丞打量一遍,他忽然不怀好意:“爱卿啊,朕听说你八字儿挺重的……”

    赵县丞还没明白过来,王话痨已经挤过来胡扯了:“没错儿!没错儿!皇……皇老爷啊!我们赵县丞真是八字儿重!他爹娘没得早,少小早离家,好容易考上举人当了官儿,还让太太三天一顿打,两天一痛骂。您看就这样儿他还是精神百倍。我们宛平新来的算命先生说了,要不是八字儿重,断断受不了!”

    赵县丞气得顿足!

    宝祐帝却是万分新鲜:“赵县丞,尊夫人当真如此彪悍么?堂堂男儿大丈夫,你竟忍得下这等雌威?要是实在不贤惠,为何不休妻再娶呢?”

    赵县丞破天荒地在皇上面前沉默良久,他双手一拱,声音不高:“陛下有所不知,便如话痨小哥儿所说,下官自幼父母双亡。至亲骨肉都嫌我八字命硬,以办理丧事为名分了我家些微薄财。可怜我刚满十岁,便已衣食无着还兼举目无亲。还好我娘曾给我定过一门娃娃亲事。小人独自无法过活,一路乞讨想去岳家寻口饭吃。幸得岳母将我慈悲收留,我岳父没得早,岳母含辛茹苦将我和内人抚养长大。那些年无论多苦多难,岳母都要供我读书。贱内原本也是个腼腆娇女,为了帮她娘开店谋生,这才给逼着成了泼辣女子。”

    说到这里,赵县丞眼圈儿泛红:“陛下,做人凭良心,不能不知恩。好容易我考了举人、官有七品,纵然内人强悍好胜了些,您说下官难道就可忘恩负义么?难道我就不该对丈母娘活养死葬,全心尽孝么?况且贱内虽然厉害,却极讲理。对小臣打骂绝非无的放矢。不怕陛下笑话,在宛平当官迎来送往,经手甚多。要不是太太对下官严格督促,不让贪墨,不许嫖娼,下官怎能伺候三位县令自己还在衙门屹立不倒呢?我能耐是不大,可坏事没干过。况且贱内针黹女红无一不精,治家理事也是好手。如此可人儿,让臣何忍修弃?陛下,古来忠臣必出孝子之门。可谁说贤妻必是腼腆淑女呢?”

    宝祐帝听到这里,唏嘘良久:“赵卿,那这么说你是个举人?”

    赵县丞点头:“回皇上话,臣是丁酉科举人。”

    宝祐帝点一点头:“你的考绩好像不错?”

    赵县丞满脸羞赧:“忝列上等。”

    皇帝一拍大腿:“那就这么着了!宛平无官,朕就提拔你做六品正堂吧。”

    赵县丞“呃”了一声:“陛下……这……这太破格了吧……”

    宝祐帝少有的笑容可掬:“爱卿啊!你放大胆!好好儿干!这地方吉不吉祥,你也干了好几年了!你要是害怕,朕就再给你个恩典,你挑吉日拜印坐堂,朕转天就封你夫人个六品封诰!包你夫人称心满意,她如何还会打你骂你?”

    赵县丞让皇帝忽悠得满面绯红,他差点儿当街跪倒:“臣代贱内谢主隆恩!”

    宝祐帝拽住赵县丞左膀:“县丞别闹!咱们在外头微服私巡呢。回去谢恩不迟。”

    王话痨捞着赵县丞右臂:“哪儿说理去您说!打汉子打出来个诰命!咱宛平县这风水大利雌威啊!”

    眼见着身边儿百姓纷纷对他们侧目,王话痨连忙往回找补,他指着前面儿一处算命摊子说道:“皇……皇老爷,您瞧,这位就是算出来赵县丞八字儿重的李夏朔李先生。他是有些手段的!就是别碰见苏大人,他给苏大人算命,屡算屡不中,后来坏了名声,在京城混不下去,这才流落宛平摆摊儿的。”

    宝祐帝极少碰到民间的算命先生,他抬眼打量对方,觉得这位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而且满脸孤寂就更像世外高人。

    原来李先生今早卜卦,算出自己即将转运发达。他刚刚说与娘子知道,便让媳妇儿啐了满脸冰片。李先生单手托腮,生无可恋地坐在桌后,正在哀叹老天欺他。

    皇上忽然兴起,信步走了过去:“先生,可否给我算算?”

    李先生这辈子虚负凌云万丈才,让苏旭折磨得一生襟抱未曾开。刚刚混得乌啼花落财不在,没想到今天竟有条真龙来。

    李先生毫无自信地问:“敢问客官要问何事?是测婚姻?还是问前程?”

    皇帝想想自己婚姻、前程都挺好,他顺口一说:“要不你就说说我家里有几口儿人吧!”

    皇帝却不知道李先生这几年来饱受打击,他已经完全放弃六壬神数、麻衣神算这等难修术法,今日起下定决心单纯指着蒙事为生了。

    想一想那些江湖贯口,念一念骗人的法诀,李先生脱口而出:“先生,我看您是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啊!”

    李夏朔此言一出,王话痨差点儿踹他摊子!

    王话痨带皇上来光顾李夏朔的摊子原是一番好意,只要算得不太离格儿,以后赵县令说出去,人家李先生给皇上算过!他不就时来运转了么?谁知道李先生竟然不肯好好儿给皇上算命,学着江湖上胡扯的那套了。

    这句“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是算命门儿里的万金油。

    譬如来算命客人的家里兄弟三人,算命先生便可胡扯什么:“桃园三结义是说你家哥儿仨。孤独一枝,意思是全在一家一姓。”

    倘若来算命的是家里哥儿俩,算命先生就解卦说:“桃园三结义,说你命中哥儿仨。孤独一枝,意思是你命中冲破刑害,克了一个。所以哥儿俩。”

    倘若来人是家中独子,算命先生也有话说:“桃园三结义,说你命中哥儿仨。孤独一枝,意思是你命中冲破刑害,克得只剩一枝,所以是独生子。”

    当然了要是哥们儿四个,算命先生还可再“孤独”出来一个。这事儿先射箭后画靶子,全凭巧嘴解释。

    谁知道,李先生此言竟正中了宝祐帝的心事。

    皇帝自幼兄弟三人,小时候他们兄弟情深。

    曾记得那年也是暮春时候,太子哥哥带着他和秦王在御园踏青,回宫路上他们相约要做一生一世的要好兄弟。谁知十年不到,棠棣花凋,这世上竟然只剩他一个人了,可不是孤独一枝?

    这位先生看来是有些本事的,可比宫里那帮听了娘娘们只言片语就敢胡说八道的强!

    思及于此,皇帝丢下一两银子,转身嘱咐新进荣升的赵县令:“赶明儿你告诉这位先生,让他挑个吉日上钦天监供职吧。”

    赵县令连忙点头称是。

    王话痨都傻了:“这就叫一步登天吧?!”

    齐肃啧啧:“果然做人不能放弃梦想……”

    又过了一些时日,天气过了清明。

    赵县丞登台拜印做了宛平县令,苗太太得了敕命当上六品安人,发了横财的苏旭与柳溶月送了一封五百两银子权做贺礼。

    财迷了二十多年的小苏探花这些日子简直如个散财童子!

    翠书、丹画见苏家否极泰来,开春拜别、回家成亲,苏旭赠了她们极体面的嫁妆;歌玲三月与他义弟王福江拜堂完婚,苏尚书妙语连珠恭贺王侍郎一番之后,大方回头让儿子给兄弟好生置办礼物。苏旭牙酸半晌,还是把钱掏了;嗣后修房子、修马圈、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又是给伺候爹爹一生的老仆安养费用,又是给母亲身边买了能做针线的丫头,又是加倍奉还当初抢夺陈管家的积蓄银子,就连给周姨娘请名医调理疯病都是苏旭开抽屉拿钱。

    苏家穷了许多年,如今可算富裕点儿,苏旭才知道该修该补的地方原来恁多。

    好在这世上并无花钱的不是,财去落个好人缘儿,如今大家齐满意!

    在柳溶月的悉心照料之下,苏旭一身红伤渐渐痊愈,就连断腿也不曾落下残疾。

    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到了堪堪到了四月中,苏旭已经又能骑马射箭、健步如飞了。

    既然皇帝下了旨意,他们也该上路去广州做官。

    这一次苏旭亲自办了部照,亲手拿了红谕,妥帖弄好一切手续,这才依依拜别父母,买舟择日登程。

    苏尚书在朝中莫名又得了皇帝一番垂青器重,无奈他仕途心意已淡,决意给足皇上面子,再兢兢业业干上二年就告老还乡。反正有个财主儿子,辛劳一生的苏尚书已经开始盼望做个富足家翁和夫人双双混吃等死。也许换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儿,周姨娘的病就能好些也说不定呢?要说她也是个苦命之人。他定要好好照顾她此后余生……

    苏大人这次赴任比之去宛平的寒酸零落大大不同,他收拾了许多箱笼,柳溶月带上了嫁妆。他们带着诗素、带着梅娘、带着齐肃、带着话痨,带着元宝、带着八斗!

    一众人畜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嘻嘻哈哈、眉飞色舞!

    离京路上,十里长亭。

    送别他们的有赵县令和苗诰命、有王福江跟歌玲、有李司吏和宛平衙役、有本地耆宿和话痨大哥,还有宛平县的诸多忠厚百姓……

    话痨塞了他哥纹银百两,让哥哥给娘修葺房屋,再寻门称心亲事。王华清嘱咐兄弟跟着大人好生当差,千万要当心身体。

    众人依依惜别,互相都道珍重,敬酒之后,洒下热泪。

    在车轮启动之时,王话痨忽然瞧见官道之上,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双双飞奔,追车而来。

    梅娘眼尖:“哎?!那不是周氏姐姐跟她闺女么?停车!快停车啊!”

    王话痨胸中热血涌动!

    他不由分说跳下车来:“周姐姐!”

    他们双双三步并作两步,终于跑到彼此跟前。

    周氏含泪看着话痨,话痨抹着眼角儿看着周氏,二人胸脯起伏一时竟都说不出话来!

    运气良久!

    王话痨一把拽住了周氏的手:“姐姐!这些日子,我已想好,你没了丈夫,独自艰难。我虽然隔长不短去你家照料。可见你伤心难过,我也不好明说。如今大人即将上任,你也带了孩子来送我。我不怕你恼说一句。不如……不如你带着妞妞跟我走吧!我求大人做主!咱俩明媒正娶!拜堂成亲!”

    周氏擦把热泪,满脸嗔怪地捶打王话痨肩膀:“我包袱都背来了……你没看见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王话痨和周氏,相拥大道边。

    梅娘特别有眼力见儿地把妞妞抱到车上喂水,苏旭和齐肃双双别过眼睛。

    柳溶月和诗素磕着瓜子儿闲聊。

    柳溶月问:“诗素你说……就话痨这门亲事,苏旭得随多少礼?”

    诗素乐不可支:“费这脑子干嘛?晚上看姑爷撞几下儿南墙不就明白了么?”

    路上数月,到了广东已是盛夏。

    此处地气温暖,难得四季如春。

    他们有向阳府邸,湘帘遮阳,闲池贮水,宽敞舒适。

    看着大家都安顿了心满意足的房间,旅途劳顿渐去,苏旭心怀大畅。

    他悉心地将柳溶月安顿在内宅,布置好房间,看她吃着鲜果、满脸惬意,苏大人这才放下心事:还好还好,此地暑热潮湿,月儿并无不伏水土。

    柳溶月知道丈夫心疼自己,她摇晃着苏旭的肩膀小撒个娇:“羲和啊,犹记得那时在宛平,咱俩说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如今竟然梦想成真了!跟着你此生竟有诸多惊喜!能嫁羲和,月儿不亏!”

    苏旭被柳溶月晃得通体舒泰,当时大言不惭:“那还有错儿!月儿你就说吧,你还有什么心愿?我都能给你实现!想你丈夫我,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上炕会做棉褥子!下厨能烙鸡蛋饼!男人的活儿我能干,女人活儿我也能干!便是一个雷再劈下来,咱俩再次换魂,我也谁都不含糊了!娘子!你就说吧!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我都给你办了!”

    他俩此刻已经圆房多时,柳溶月有些担忧地摸摸肚子,她蹙起娥眉细细嘀咕:“我听周姐姐说,妇人怀胎十月、一朝分娩,非常辛苦、特别疼痛。倘若你我竟能再换魂魄,相公你趁乱替我将孩子生了,我就此生满足,再无所求。羲和放心,你要是能替我怀孕生子,我定然好好儿当官儿再不惹你生气了。如何?羲和?咱俩就算在青天底下许愿了,你没问题吧?”

    苏旭顿时满脸愤懑:“柳溶月!你倒不傻!凭什么挨打受刑的是我,怀孕生子的还是我?合着天下好事儿都让你占了!”

    柳溶月满脸无辜:“这是你说的啊。你说我想怎么怎么行,你干什么什么灵。”

    苏旭特别冤屈:“那您也不能可着一头羊薅毛啊!”说罢他仰面朝天:“刚才我童言无忌,老天爷您不能把这话当真吧?”

    谁知苏旭话音未落,上天陡然猛降霹雷。

    外间只听“啊”“啊”两声惊呼!

    待诗素、媚娘、话痨、齐肃和周氏母女齐齐冲进内室的时候,他们就见知州大人和淑慧安人双双对对、晕晕乎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二人的神色,那是相当地古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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