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羲和倚月 > 第一百五十九章 此间浮沉
    宝祐帝缓步走下台阶,他看着兄弟,声音稳重:“三郎,你在大内作乱,毁坏宫室,杀戮内侍,还企图刺杀于朕,如此作为罪在不赦。事到如今,穷途末路,你还何言语要对朕说?”

    秦王脸色晦暗,眼中喷火:“谁说我罪在不赦?!谁说我穷途末路?!要说有罪,站在这里的哪个干净?!今日此地,一个个道貌岸然,你们哪一个不是男盗女娼?”

    秦王绝望目光扫向众人,大家看他赤红双眸如同恶鬼,纷纷扭头不愿和他对视。

    毕竟是自己亲生兄弟,长公主心下不忍,她上前一步:“三郎,不要说了。你纵然不想自己,也该替王妃、替世子稍做打算……你再放狂悖之言,要置他们于何地啊?”

    秦王恶毒冷笑,他信手指上了长公主:“你这贱妇也配说我?你也休提我家清白世子!姐姐既然如此维护族脉血裔,就该大大方方把私生子抱出来昭告天下!为何还在进京路上把孩子打了?你说我造反狂悖?你偷人便不狂悖?你那宫女受尽折磨,自我了断也不肯将你的丑事说出来,我看她真是护错了主子!”

    他陡然回头,指着柳溶月高声叱骂:“柳娘子,长公主的私生子是你接生,本王此言可是不虚吧?你们道此事天衣无缝?本王在宛平经营多年,馆驿之中即有耳目!柳氏,若非你被看护得紧,那个熬刑不过的宫娥就是你的下场!”

    秦王此言一出,宫苑针落可闻。

    长公主紧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她眼中就要烧出怒火。

    公主身边的青萍等宫女各个神色愤恨,要不是公主没点头,她们就要举着棍子冲出去将这恶人活活打死。

    宝祐帝和德嫔的脸色都极难看。

    柳溶月满脸惊骇地看向苏旭,此事她虽然已经隐约猜到,可若非亲耳听到秦王兜了长公主的底,她断然不敢信实!柳溶月紧紧地握住了苏旭的手,苏旭回握爱妻手指,他身子微微颤抖,缓慢垂头以示默认。

    王福江等金吾卫听了这等皇家丑闻,齐刷刷地将头垂到不能更低!人人只恨自己生了一双耳朵,唯恐嗣后让皇上杀人灭口。

    柳溶月却陡然生出无穷愤怒,她直勾勾看向秦王:“亏你也是皇家子嗣!堂堂王爷之尊!日日只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四处安插坐探,窥探妇女阴私!还有脸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说八道,败坏亲姊名声!得亏苍天有眼,倘若你做了皇帝,只怕先帝都要羞得砸掉自己的棺材板!”

    秦王勃然大怒,他指着柳溶月痛骂:“你也配骂我?你又是什么好人?有夫之妇赖在宫中,不为承宠为的什么?你在宫中住了这些日子,此生再也说不得冰清玉洁!可叹二郎也是个负心薄幸的,居然分毫名分也不给你。你但凡还有三分廉耻,就该一头撞死。免得让柳智远和苏受田抬不起头来见人!苏旭,你便是现在就死,绿油油的帽子也戴得结实!哈哈!你们自己厚颜无耻,还怪本王揭人隐私?!”

    柳溶月从未想到世上还有如此脏心烂肺之人!嗯!他死到临头还狺狺不已!此人实在恶毒!大庭广众之下,秦王口出污言秽语,传出去让她日后如何做人?这分明是要了她的命去!

    柳溶月指着秦王浑身颤抖:“我没有!你胡说……”

    谁知小苏相公却毫不避嫌地拉着妻子坐在自己身边,他甚至搂住她的肩膀,悉心为她拭泪:“月儿别哭!咱们不要理他!疯狗乱吠你也要驳么?”

    德嫔看不下去:“王爷不可胡言!人家柳娘子是为丈夫伸冤进宫告御状的!陛下知道她在民间被人追杀,所以开恩让她住在别苑。柳娘子是忠贞不二的好女子。天地可鉴,我敢发誓,她和陛下清清白白!”

    秦王颤巍巍地又指向德嫔:“她忠贞?那你呢?窦氏!你哪里是什么礼部官员之女?你分明是村中寡妇!无耻贱人!你爹要你殉节,你就该乖乖上吊。跳窗逃跑也就算了!还腆颜入宫勾引皇帝!如此不忠不孝,不贞不洁的狐媚女子纵然怀了孩子,也不知是谁家野种!如何二郎就将你收了?是了,想来我兄长虽有嫔妃无数,但苦在不出子女,所以才肯做这便宜老子?你也不问问社稷宗庙祖宗可依?”说到这里,秦王直视皇帝,他年轻英俊的脸上露出了最恶毒的笑意:“是了!你也没法儿问!那颗红丸即是你呈给大哥的。是大哥要绝你后裔!你怨得谁来?二郎,你可畏惧天命?你可知道报应?大哥在泉下深恨于你!二郎,大哥已薨,你还敢杀我么……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你若杀我,来日泉下如何见爹?后世史书,如何书写?二哥,我可是你亲弟弟啊……象弑舜都得宽免,哥哥难道不该见贤思齐?哈哈,哈哈,哈哈哈……”

    宫中金吾卫听了秦王这等恐怖言语,各个都恨不得把他当场剁成肉泥。你是痛快嘴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让我们听见,你这不是亲口断了我们的活路?!

    还好皇帝肃立汉玉阶上,神色平静如初。

    听了兄弟如许不羁之谈,宝祐帝以为自己会震惊,以为自己会恚怒,以为自己会指着弟弟的鼻子破口大骂,然后再把满满一碗殷山朱砂塞到他那朱红唇内,看他七窍流血而亡才能解恨!

    可他依旧安稳如山。

    皇帝自幼熟读太祖实录,看多了这些鬼蜮故事,今日终于轮到他了。

    既然生在这里,难道还求干净么?

    这座平日肃静的宫苑如今堆满了尸骸,方才涌入的脏污泥水已经稍稍退却,宫室烈焰也才渐渐熄灭。原来九重高天一般的琉璃宫殿,人间最为豪奢富贵的地方,经历一场浩劫也不过如此。

    看着陷在血污烂泥里的弟弟,宝祐帝只觉得极其荒诞。

    他满脸嫌恶地喃喃自语:“子嗣不充又如何?宫中枉设螽斯门,多子多孙如养蛊!”

    其时天雷滚滚,其时朔风飒飒。

    太液水池,微波荡漾,漆黑水面,怨气极盛。

    秦王本来身体不适,此刻激动劳累、惊骇绝望,更是头晕眼花、步履踉跄。他觉得胸中恶浊翻涌,几乎就要吐出血来。

    皇帝认真端详了一下儿秦王脸色。终于,他缓缓步下了玉阶。

    毕竟是做了一年多天子之人,就算是披着棉被也显得分外端庄。

    皇帝并不想疾言厉色,他觉得那样有失体统。

    宝祐帝素来极重体统,他衣饰尊崇、礼仪不差,自认为行动坐卧比那自幼便做东朝教育的长兄还要讲究许多。他也知道自己这是过犹不及。

    无奈得位不正,总是心头发虚么?

    想到这里,皇帝坦然微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

    他缓慢地踱到秦王身前不远之处,即便谨慎驻足。

    皇帝认真地询问秦王:“三郎可畏天命?三郎可怕报应?三郎今日弑君,倘若成功,难道就不怕史官中正秉笔?”

    秦王强打精神:“太祖子孙,杀伐决断,岂畏鬼神?我若得势,手中有剑,涂抹汗青,还不随我心意?我是父皇最宠幼子。便是今日父皇活转过来,也定然会说‘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

    宝祐帝点一点头:“既然如此,不若你我兄弟打个赌吧,且看天命在不在你?父皇定谁不肖?”说着,宝祐帝竟从怀中掏出了一双绣鞋,他将绣鞋高高举起,环视左右,还特意瞥了苏旭一眼:“今日尔等皆是见证,朕与秦王赌个天命。这绣鞋出自一个含冤民女之手,朕原本是做个证物留下的。”

    柳溶月满脸惊奇地看看那鞋,再看苏旭,她不明白皇上要干什么。

    苏旭错会了意,他脸色苍白地忸怩低语:“月儿……你相信我……人家和皇上是清白的……”

    柳溶月百忙之中翻好大白眼!

    你说这男人头发短见识短,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惦记这个!

    皇帝回头看向秦王,似是赌咒:“这只绣鞋,轻薄如纸,恰如你我幼时,大哥为我们折的纸船。三郎,我今日便将这小小绣鞋放入太液,倘若绣鞋不沉。则父皇果然属意于你,先帝泉下也不怪你造那红丸……”

    秦王留意端详那鞋,果然纤纤秀秀、玲珑可爱,只是不是宫中样式。他并不知这鞋的来历,默默咂摸那“含冤民女”四字,秦王心头陡然一惊:莫非这是那宛平胡氏的东西?

    秦王再看那鞋,愈发觉得这鞋子鞋面儿刺绣精美,鞋帮粗针大线,怎么看怎么鬼气森森,仿佛是从坟地刨出来的死人装裹!

    秦王有心回绝,又被僵在那里,推辞不得。何况这绣鞋轻薄精巧,依常理绝不能沉!

    于是,秦王咬牙点头:“好啊!它若沉水,世上就有妖了!”

    柳溶月撇嘴,心道:别个我是不知,就您闹的幺蛾子还少了?宛平县都闹妖多少回了!

    宝祐帝微微一笑,他撩被俯身,轻轻地将那只绣花鞋放入太液池内。

    一阵阴风吹过,太液池水打旋儿。

    熊熊火把之下,众人就见那绣鞋“咚”地一声沉入池底。

    在场诸人一片惊呼!

    秦王瞠目须臾、勃然大怒:“有诈!必然有诈!你这鞋里定然有鬼!要不然,你将那一只放入池中试试看!倘若它不沉底,我才相信天命!”

    宝祐帝莞尔一笑,随手拿起剩下的那只绣鞋,他依旧祝祷:“苍天在上,历代祖宗,倘若天命在朕,此鞋当浮。”

    说罢,皇帝随手将绣鞋丢入太液。

    一阵阴风吹过,太液池水打旋儿。

    熊熊火把之下,众人就见那绣鞋安然浮于水,恍若玲珑小船。

    果然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秦王满眼不信地看着漆黑池水,看着诡异绣鞋,他口中不住喃喃:“这……难道真是被我冤死女子之物?难道……她真个冤魂不散?”

    宝祐帝神色安然,端庄笑问:“三郎,不若你让宛平知县说说,这鞋的主人冤是不冤?”

    苏旭脸色灰败,心如擂鼓:皇上为何这么问?皇上为何这神情?我和月儿刚才在殿中生离死别,心思不整。莫非我俩换魂的言语让皇上听见了?

    无奈陛下问话,他不能不答。

    苏旭咬牙点头,颤声回话:“回皇上的话,这鞋的主人……他好冤的……”

    此刻天雷怒吼,秦王牙关战战,他忽然觉得眼前发黑,他忽然觉得耳畔呜咽,就连身上的湿衣都重若千钧,仿佛有无数冤死厉鬼狠狠攀住他的衣袂袍袖,狺狺前来向他索命。

    秦王极慌,秦王极怕,他知道自己枉杀了许多无辜之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阴魂反噬!

    他是父皇的爱子,他是母妃的指望。

    从小到大,人人将他奉若神明,怎么就没人告诉过他,死之恐怖,众生平等?

    那一瞬间,天旋地转。

    秦王口中鲜血喷涌,他惨叫一声跌入污泥浊水之中。

    只是这一回,再没有人肯上前扶他。

    大家只是默默看着这位尊贵的亲王七窍流血,在尸骸堆中抽搐滚动,终于渐渐没了气息。

    看着弟弟青紫可怖的面庞,宝祐帝深深地吸了口气。

    德嫔觉得皇帝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指,德嫔下意识地回握了她的君上。

    她忽然觉得这样其实也好:她二嫁,他弑亲。

    不贞不洁,不孝不悌。天造地设,一对佳偶。

    然后,德嫔娘娘便听到了皇上的谕旨:“秦王病重,昏聩狂悖,临终胡言,已近疯癫。此间之事,不宜宣扬。你们在场诸人,日后不可传出此间消息。”

    宫内众人齐声称是。这里的事儿谁活腻味了敢传出去啊?

    皇帝慎重点头:“你们把这里收拾收拾,来日随便……将他葬了吧……今日天雷下击,毁损宫墙,也非大事,明日叫工部来修缮便好。”

    在场诸人,再声称喏。

    宝祐帝扭头看向长公主:“姐姐今日救驾辛苦,也该早些回去歇息。”思忖须臾,陛下低声补了一句:“姐姐倘若与那沈相公互有真心,朕也乐意成全……只是需待先帝孝满三年,朕才能下旨赐你们成婚,姐姐你看如何?便是姐姐身边的这些宫娥,朕也必有赏赐。”

    长公主今日大惊之下复得大喜,当即率领随身宫女叩谢陛下。

    皇帝陛下依照规矩请长公主免礼之后,才携了德嫔的手慢慢朝外走去。

    路过苏旭夫妇身边的时候,皇帝忽然驻足。

    他将柳溶月上下打量一番,忽而诡异笑道:“爱卿,你前些日子干得很好啊。”

    柳溶月听了这话,双腿一软差点儿坐在地上,她才明白为啥苏旭这半天都忧心忡忡。回想刚刚在大殿之内,的确言语失谨。莫非……莫非……皇上都知道了?

    苏旭和柳溶月面面相觑、脸色煞白,双双寻思是不是要立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皇上饶了他们这对儿雷击妖孽?

    柳溶月吓得眼圈儿发红,苏旭嘴唇上没了血色!

    正在这要跪没跪的当儿,他们就听身边儿“咕咚”一声巨响,原来是站在柳溶月身边儿的王福江王大公子双膝下跪,正给皇帝“咣咣”磕头。

    王大公子美得都不行了:“谢谢皇上夸我!别说前些日子,我这些日子也干得不错啊!陛下!人家算命的都说了,我是您的福将。这样吧,陛下随便赏,小人随便接。我是忠臣我不挑!”

    宝祐帝十分震惊地看了王福江许久,再回头看看满脸尴尬的德嫔娘娘。

    皇上长长叹气,决定就坡下驴:“也罢……既然爱卿如此命好,不若朕就升你做个正五品千户吧……”

    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么。

    皇上也不是吃饱了撑的什么事儿都非追究不可。

    无他,心累。

    陡然连升三级的王大公子此刻晕晕乎乎如同驾云一般谢恩起身,本朝官员升迁之快,已经无人能出其右了。

    反正就德嫔娘娘看吧,那日她义兄的倒影在太液池中都是锦鲤模样。

    人家命好点儿正,落生的时候福德真君扶过肩膀儿,除了沾沾喜气儿,我等凡人也没别的念想了。

    倒是皇上心有不甘地瞥了坐在地上的柳溶月和苏旭一眼:“贤伉俪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搭了大长公主的车赶紧回家?怎么来便怎么走,难道还要朕恭送么?”

    苏旭心思聪颖,他心头狂跳、立时叩首:“微臣谢陛下赦免之恩!”

    柳溶月尤不敢信,她试探着问:“陛下的意思是……我可出宫……羲和他也不用回天牢了?”

    宝祐帝叹了口五味杂陈的气:“娘子啊,你还真拿朕做昏君了么?”

    说罢,皇帝便携了德嫔之手围着被子回宫去了。

    他极厌恶这里,再不愿在此盘桓。

    此刻云开见月,清光洒向宇内。

    那团压抑在京畿头上将近一年的乌云终于被无明狂风吹散。

    晶莹月色之下,枯枝草木都有几分剔透可爱,这样的琉璃世界仿佛从无污垢浸染。

    柳溶月满怀惊喜,兴奋得双颊发红,她刚要说些什么,就见身边的苏旭无限欣慰地看了自己良久,终于长长嗌了口气。

    旋即,他便毫无征兆地倒在她的怀内,仿佛找到了此生归宿。

    柳溶月触手所及,苏旭身上皆是鲜血。

    那一瞬间,撕心裂肺!

    她真以为他活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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