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东苑
走了周姨娘,屋里静悄悄。
丹画坐在那里撅嘴生气。
翠书给苏旭揉着肩头,软声央求:“少爷……丫头穷啊……”
苏旭无奈,打开抽匣拿出最后两块小碎银在手里掂了掂:“少爷也就这点儿存项儿了。你俩好自为之。自这个月起,我也没月钱了,咱们坐吃山空就在眼前。”
丹画茫然不解:“为什么少爷没有月钱了?就为你不爱成亲?少爷这些年来克得三位小姐非死即逃,还不是在府里横吃横喝?柳小姐听说身子还挺硬朗呢。”
苏旭摇头叹息:“我爹说了,他是清贫穷官儿,家里不养闲人。如今我既封了官职,当有俸禄。你家少爷以后要自己吃自己了。”
翠书摇着少爷问:“那您的俸禄呢?”
苏旭满脸悲苦:“还未上任,哪儿有俸禄?少爷我如今不成亲出不去门,不上任吃不上饭,眼看是个死局。还要被丫鬟勒掯!当真流年不利!”
两个丫鬟相对叹息:“少爷果然命乖时背,真倒霉啊。”
说着,她们双双把少爷仅存的一点儿银子揣入怀内,心安理得地各忙自己的去了。
谁知到了次日,苏尚书差了个婆子来与苏旭捎话:“寒香聪明伶俐,倘若儿子看中,做妾不妨。”
苏旭垂头想想,便打发婆子回了父亲:“《律法》有云,男子满四十无后嗣者,得纳妾。儿年少,未娶妻,不敢做纳妾之想。”
打发走了婆子,翠书摸了摸鼻子:“少爷,话是这么说。可哪家公子没有大小老婆?这条律法,虽有若无。寒香小姐容貌清秀,纵泼辣些也不是大错……你就毫不动心?”
丹画冷笑:“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老爷架不住周姨娘软磨硬泡才来给少爷递话儿的!”
苏旭叹气:“央求与否,我不知道。只是我娘不喜周氏多年,我何苦纳了寒香给娘添堵?”想一想,他笑道:“何况都闹成这样了,倘若我纳了寒香,还有你俩的好果子吃?”
丹画、翠书相对而笑,双双给苏旭捶背:“少爷真是好人!”
苏旭让她俩摇得左支右绌之余,好声好气地同丫头们打个商量:“既然少爷这么好,那块儿小银子你俩就还给我呗!”
谁知少爷此言一出,丹画、翠书顿时住手。
她俩双双转身,一个铺床,一个关窗,对大少爷的央求恍若不闻。
苏旭摇头叹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丹画笑着接口:“少爷没钱,在家平躺!”
正在大少爷、小丫鬟为了一两银子争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他们忽然听开门声音。屋内三人面面相觑,一起纳闷儿是何方神圣敢闯这龙潭虎穴?谁知屋门洞开,进来却是平素打扫东苑的丫鬟缃琴。
她匆匆传了一句话来:“少爷,老爷让您去客厅呢。说是宛平县来了公事。”
苏旭一愣:“我还没上任,哪儿来的公事?”
翠书、丹画却双双喜笑颜开:“少爷快去!俸禄来了!”说着,二婢手脚不停地为苏旭梳头更衣,然后果断把大少爷推出去挣钱。
苏旭抬脚出门,身后丫鬟们已对他挥手欢送:“少爷开张大吉!”
苏旭懒得搭理这起小女子,他快步走到府内客厅,却不曾见到自己父亲。他想想也是,这回是宛平县找主官办事,爹爹这大学士在一边儿陪着也不像话。
苏旭微微叹气:唉,老爹帮不上我喽!
在客厅坐定,苏旭就见此次来的宛平县的差役十分精明干练。
他见了自己依规行礼,说话口齿也甚清晰:“宛平县班头吴旺发给苏大人请安!小的奉现任县令单关风单大人之命有请苏大人汇同办事、监斩秋决!”
瞧着苏旭有些诧异的神情,吴班头赔笑解释:“苏大人有所不知,单大人在宛平为官已满三年、考绩卓越,吏部擢升单大人从五品澧州知州的调令已下,论理单大人就要高升了。”
苏旭真心实意地道贺:“恭喜单大人。”
他心中赞叹:本朝官员考绩严苛,似单大人这种在朝中无根无基之官,能得“卓越”考绩,还赶巧补缺荣升,实在不易。仕途能够如此顺遂,当真本领运气,缺一不可。
吴旺发笑道:“单大人知道苏大人蒙圣上恩遇、赏假成婚,算起来怎么也要年后才能赴任。单大人本来不愿叨扰您的喜事。可架不住时已深秋,天气转冷。倘若单大人不能及赶紧从宛平动身,这千里迢迢的赴任之路,可就苦得很了……”
苏旭“哦”了一声:“这个倒是。”
吴旺发温言祈请:“所以单大人想请苏大人拨冗先来宛平一趟,毕竟秋决事大,照规矩单大人已经升迁,不好再做主理。如果苏大人肯先来接手,那么年下无事,您尽可从容成亲,单大人也好早日登程。”
吴班头这番话合情合理,苏旭不是骄横跋扈之人,自然不能推却。
他点头答允、打了赏赐、吩咐小厮好生送吴旺发出去,然后独自坐在客厅,很有几分坐困愁城。于这个被人讥笑的县令,他是真不想做。可世人都知道皇上不爱看他们一家子,他又不敢辞官。
这可好,本来就不想上任,还没报道就给叫去杀人。在苏旭心中当官儿是不用杀人的!他从小勤奋苦读,以为自己会供职在矜贵清高的翰林院,日后资深拔擢、拾阶而上,也得如父亲那般是个六部官长,大袖翩翩地坐而论道、指点江山。
及至真做了官,他才知道:敢情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苏旭虽然从小也学过些舞刀弄剑的强身健体,可鸡都没杀过一只,何况杀人。
这差事真是……让人头皮发麻……
正在胡思乱想,苏旭忽见他爹苏大学士自屏风后转身出现。
苏旭连忙起身行礼:“爹。”
苏宅客厅一明两暗,先帝赏赐的“戒奢屏”高大遮光、足可掩人。苏旭开蒙不久,苏受田便许儿子坐在屏风后读书写字,兼着旁听自己待人接物,用意是培植他为官之道。如今儿子接待僚属,老爹幕后旁听还真是破题头一遭。
苏受田微微摆手,示意儿子坐下,他挑眉问他:“旭儿为何面有难色?”
苏旭不想抱怨,更羞于向父亲承认自己不想主持杀人,只好垂头不语。
苏受田满脸端正:“父亲知道,圣上赐你这个官职并非遵循祖制,也不中旭儿心意。可是儿啊,自来君为臣纲,皇命难违。你我在朝为官就需谨遵圣旨。监斩是公务,你定然要去!”
苏旭黯然抿嘴:“是。”
苏尚书肃然教子:“纵然圣上现在冷遇苏家,咱们也不可自暴自弃。违了圣人忠君爱国的教训。”说到这里,苏尚书声音略低:“旭儿放心,为父当官多年,一不贪赃、二不结党。除了是先帝亲信这一条忌讳,朝廷其实并无把柄可捉。只要你我谨言慎行、蛰伏少事。苏家就还有前程可言!何况入阁拜相也并非只有翰院一途。外放官员勤勉能为,终成大器的不是绝无仅有。旭儿不可灰心,宛平你定然要去!柳家姑娘你也定然要娶!为父知道,你去赴任县令,定然遭人耻笑。可是为了苏氏满门,为了爷娘祖宗,旭儿只能忍辱前行,不可任性!”
既然父亲将苏氏满门荣辱都挂了出来,苏旭纵然满腔不愿,还能如何?他顿觉肩头沉重:“爹爹放心。旭儿去就是了。”
苏受田看儿子答应赴任交接,欣然回去后宅安歇,徒留苏旭满脑门子官司地回了东厢。
苏旭回屋之后,刚刚坐下,丹画就笑吟吟地端了茶来:“恭喜贺喜。”
苏旭满脸堵心:“喜从何来啊?”
翠书喜滋滋地端出糕点:“少爷要娶亲是一喜,要上任是二喜。少爷既然上任就有俸禄。既有俸禄就不算穷人。眼瞅着您成了朝廷命官,丫头们脸上也跟着有光。”
她朝丹画挤眉弄眼:“这个……那个……是吧……”
苏旭茫然不解:“是什么啊?”
丹画陡然变脸:“那还不把姨奶奶扣我们的月钱还了?!”
苏旭满脸丧气:“我算该了你们的阎王账了!唉,少爷我真不想去啊……”
翠书温言劝说:“少爷自幼苦读,不就是为了当官儿么?咱也别挑官儿大官儿小,有官儿先当着呗。那成千上万没考上的不也照样儿活着么?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丹画口齿爽利:“少爷也不小了,成天坐在家里不像话。混个官儿赚些钱才是正经。你又不是少奶奶,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苏旭唉声叹气:“我要是少奶奶就好了!你们懂什么啊?我这回是去监斩的!监斩懂吗?就是杀人!”
翠书吓得一缩手:“哟!怎么还杀人哪?这功夫你也没练过啊!少爷!您是考上官儿了,还是当土匪了?”
丹画出声呵斥:“别瞎说!这怎么练?这拿谁练?再说少爷怎么能当土匪呢?当土匪那叫落草为寇!也不看看时令,秋天草黄,你让少爷落哪儿?”
苏旭悲苦扶额:“少爷又不是蝈蝈儿……”
丹画连忙哄劝公子:“少爷,杀人咱也不怵他!我二叔十七岁就杀猪了,您都二十五了您嘀咕什么啊!眼神儿活络点儿。看人家怎么杀你也怎么杀,随行就市准没错儿!”
苏旭双手捂脸,无端痛苦呻吟。
他只恨丫头无知,简直谈无可谈!
三日后,苏旭戴乌纱帽、着圆领袍、系素银带、蹬皂皮靴,端坐宛平刑场面无表情。他簇新的六品官服在肃杀秋阳之下威风凛凛,苏旭知道自己定然看来官威不浅。
无奈法场阴风阵阵,差役凶神恶煞,刽子手横握钢刀寒光耀眼,这地儿看着就很恐怖!
苏旭平素错觉自己英敏果决,直到看到此情此景,他才明白:感情自己也没啥大丈夫气概!
譬如这杀人一事,他就十分怵头!
苏旭正在胡思乱想,就见坐在上首的单知县正对自己蔼然微笑:“久闻苏兄大名,今日有缘得见,尚书公子果然芝兰玉树。交浅言深说一句,我与大人相见恨晚。”这人眼神活络,措辞谦和,很讨人喜欢。只是他在法场笑得一团和气,莫名让人觉得诸多违和。
苏旭微微赧然:“单大人谬赞了。”
他略翻案牍,才知此次秋决只有一名女犯,罪名是勾结奸夫,谋杀亲夫。
苏旭一皱眉头:世上居然有如此心肠歹毒的女子!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他便听到单知县指着案卷对自己侃侃而谈:“犯妇胡氏与小厮通奸,以砒霜之毒谋杀亲夫查渊瑜。人证物证俱在。奸妇在押,奸夫在逃,罪在十恶。本案已上报顺天府、顺天府报刑部,已过朝审,圣上勾决。案情分明,铁证如山。此案能结得如此干净利落,实在仰赖陛下英明果决。”
苏旭感激单大人为自己耐心解说公务,他默想一想,道道手续都循规蹈矩、分毫不差,不禁真心夸赞:“单知县娴熟公事,怪不得考绩卓越,是吾辈官吏楷模。在下钦佩不已。”
单知县神情些微古怪,他轻轻摆手,似是谦辞。
正说话间,不觉秋阳灿灿,午时将至。
一名身着囚服的女犯被五花大绑捆到法场。
苏旭从未见过待决囚犯,不禁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个女犯至多十七八岁年纪,虽然蓬头垢面,难掩稚气未脱。人到此时,已经吓得瘫若烂泥。那小女子泪流满面、体似筛糠,身量伶仃瘦弱,被刽子手拎上刑台,直如待宰羔羊一般。
苏旭看女囚,女囚也看苏旭。
她眼见这位陌生面孔的大人端坐正位之一,仿佛是个可以做主的新官。女囚见他,似是见了最后救命稻草,她强挣着直起身子,面向苏旭大声哭喊:“民妇冤枉!大人救我!民妇是被屈打成招的!”
她的声音凄厉惨苦,让人心悸难安。
苏旭蹙眉,他垂头看看案卷,犯妇胡氏今年居然只有一十六岁!女子十五及笄,看来她是刚刚成婚不久。看到这里,苏旭大起狐疑:如此年幼的女子,就能杀人么?想到这里,他再看女犯裸露在外的皮肤,手指红肿溃烂,双腿骨折难行,似是苦受刑伤。
苏旭扭头转向单大人:“大人,这囚犯身到刑场还要呼冤,是否……”
单关风不理苏旭,他指着女囚大声怒斥:“大胆刁妇,死到临头,还在狂言!”他厉声吩咐左右:“还不让她住嘴?!”
得了县令吩咐,即有差役飞奔过去,要用麻核封了那女子樱唇。
女犯瞪着单关风,眼中几乎冒出火来:“狗官!是你将我屈打成招!害我性命!你不得好死!”
苏旭隐约觉得事情不妥,却又不知何处不妥。在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之前,他竟然已经断喝出声:“且慢!不得封口!”
果然这一嗓子惹了祸,单关风脸色陡变,苏旭觉得他回头瞪向自己的样子十分些吓人:“苏大人!你要干什么?!”
苏旭脱口而出:“犯人临刑喊冤,只怕别有隐情。大人!人命关天不可轻忽,我们还是……”
单关风深深吸气,虽不耐烦,他还是轻声细语地为尚书公子解说:“苏大人贵胄公子心慈面软,不曾见过刁毒恶人。罪人贪生怕死,哪个不是临刑挣扎?倘若这样的胡言乱语倘若都要搭理,律法威严何在?”
苏旭语塞,他初入仕途,对此案一无所知,即便要驳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临刑的女子却哀哀看着苏旭,惨声哭道:“大人!小女子冤枉!小女子嫁到此地不过三个月,丈夫时常出门贸易,他随身小厮是谁我都认不清楚,如何与人通奸?说我通奸,奸夫何在?我妇道人家,不迈二门,更不知去何处寻找毒药,怎能谋杀亲夫?我冤枉啊!我冤枉!”
苏旭脑筋转得飞快,他扭头对单关风说得却是另一番道理:“单大人!此案发于金秋,现在未到冬月。本朝以仁厚治天下,刑杀斩决最为慎重,这案子未免办得太快了吧?”
单关风本已掉脸,不过勉强维持和煦面色,此刻语气已带讥诮:“顺天府、刑部诸多上官皆对本案毫无异议。皇上勾决,即是铁案。苏大人名门之后,令尊官爵显赫,看不上顺天府与刑部堂官也就罢了,如何连当今皇上也不入法眼么?”
对方这话压得太大,须臾之间,苏旭难以接口,脸上泛红泛白。
眼看时辰将到,那女子忘命哭叫:“冤枉啊!我冤枉!大人!求你救我一救!我年轻女子!被人构陷!受尽酷刑!倘再无辜被戮!天理何在?!神佛难容!大人救我!”
垂死少妇声声哀嚎,哭得苏旭心如刀绞,他猛然抬头:“单大人!女犯临刑喊冤,此案怕有蹊跷,你我为官一方,当为百姓父母,就不能暂缓行刑,再问一问么?何况新君登基,大赦天下,缓决人犯也是祖制。”
单关风冷冷撇嘴:“新君登基便是大赦天下,也不赦十恶罪人。”说到这里,他声音转低,在苏旭听来,竟似有几分与自己推心置腹:“苏大人有所不知,按照本朝律法,谋杀亲夫该当凌迟。若非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她如何只受一刀之苦就能了帐?无知妇人贪生怕死,殊不知现在斩立决,强过日后千刀万剐!大人便是年轻心软,也该成全她死得利索!”
此话仿佛入情入理,竟然还有慈悲。
可不知为何,苏旭看着单关风血红双唇一张一闭,听他声音柔和婉转,竟有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眼看时辰已到午时三刻,单关风毫不迟疑地扭头下令:“行刑!”
苏旭还未及阻拦,刽子手便如老鹰提鸡似地将那小女子按在刑台之上。
那女子自知不免一死,极度恐惧瞬间化成怨毒疯癫。
苏旭眼见她牢牢盯住自己,指天骂地、恨声尖叫:“昏官!你枉穿官服!冤杀了我!将来必如我一般遭人构陷!才是报应!我咒你日后也做个妇人,不得好死!”
许是这个声音太过凄厉惨酷,许是死囚眼神太过怨憎可怕,苏旭莫名打个寒颤,他微侧过脸,不忍观刑。
说也奇怪,刽子手手起刀落之时,天色陡变,乌云滚滚,远远天际雷声隐隐,携沙带石的恶臭旋风兜转刮来,似是一记重拳击中苏旭胸口。苏旭顿时如堕寒冰地狱,浑身上下冷到刺骨。
风沙之中,他勉强张开眼睛,忽而惊悸:从来和颜悦色的单大人,此刻看来居然面目狰狞、难掩丑恶。
漫天黄雾之中,苏旭只见五官挪移的单大人慢慢附向自己耳畔,低声絮絮:“苏大人,你那状元爹难道没教过你,做官便是要杀伐决断的么?”
苏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再回头时,杀人场上满地腥膻血污!
胡氏已经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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