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之中人来人往,夫人丫头哭哭啼啼。
不知道的还当大喜之日新郎马上要咽气一般!十分晦气!
苏尚书顿足搓手,在屋里来回绕圈,显是乱了分寸。
全屋上下属周姨娘最忙!她上窜下跳,又是张罗给大少爷请医生,又是闹着要拜菩萨,又是骂丫头躲懒,又让仆妇收拾失火的供桌!
周姨娘正面儿满脸急、扭头憋坏笑,幸灾乐祸眼瞅都要藏不住了!
听说洞房出了事儿,匆匆赶来的寒香姑娘一路“旭哥哥啊旭哥哥”地唔嗷喊叫,直眉瞪眼冲进洞房,一屁股把盛装的新娘拱到了墙旮旯,自顾抓着晕去的新郎嚎啕大哭。
苏旭住的东厢屋宇精致,本来就不算宽阔,现在猛不丁塞进来这么多人,眼看已经转不开脚儿了。
更有几个在茶馆下注的小厮站在门口伸着脖子往里面焦急张望。
他们窃窃私语:“听说是一个雷劈下来,新郎官昏迷不醒,新娘子迷瞪了会儿倒是自己爬起来了!这要是新郎出事儿、新娘平安,咱还拿得了钱不?”
“少奶奶真没事儿么?不能吧!老爷这么会儿都嚼了半斤牛黄清心丸了!”
“不能那么比!少奶奶年轻!”
“新媳妇儿饭量小,给半斤药丸子她也咽不下去!”
年轻饭量儿小的新娘子此刻呆愣愣地戳在洞房一角儿,她形如槁木,外加心如死灰!
新婚之日雷劈洞房、花烛起火,丈夫给震晕过去至今生死不知。如此大不吉祥,也不见这新娘伤心哭泣,就是让婆家人给挤兑到没有立足之地,也没见她羞窘难堪。
这位姑娘许是心胸开阔,许是完全吓傻了。
少夫人脸色诡异、少夫人一言不发、少夫人粉面低垂,她骇然盯着自己的脖子以下,久久移不开眼神!
少夫人呆滞地盯着自己隆起的前胸、尖尖的手指,通袖的红袍,弯弯的莲足。
看了多时,新娘子无比惊骇地蓦然回首!
平日照惯了的等身高镜里映出红妆艳扮的如花美眷,再不见那个文采风流的翩翩少年!
良久之后,新娘子面呈土色、浑身发软,她一屁股坐在卧房角落里的小凳上,怎么看都是生无可恋!仿佛立刻去死也无所谓了!
她婆家人当时正在人仰马翻地照看大少爷,哪能顾得上新媳妇脸色如何?就是有些看热闹的大闲人瞧出来新娘子面无人色,也是美滋滋地看她笑话。譬如周氏姑侄,没乐出声儿就觉得自己温柔敦厚了!
陪嫁丫头诗素心疼姑娘,她眼含热泪:“小姐……”
新娘子恍惚扭头,眼神迷瞪:“你……你谁来着?”
诗素倒吸一口凉气:“小姐,你怎么了?!我是诗素啊!你怎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都不认识了?你身子不舒坦么?”
见公婆下人纷纷扭头朝这里看来,新娘子猛地反手握住了诗素的手,她声音极低、自带威严:“不许喊叫!我……我是受了惊吓,心头模糊……”
诗素惴惴不安地为新娘摩挲后背:“小姐!您没事儿吧?小姐宽心。姑爷……他想来是没事的……”
新娘面容哀戚,语声绝望:“没事儿?!没事儿才有鬼呢!”
诗素心头骇然:小姐这是伤心成了什么样?如何成了亲,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纷纷扰扰到前半夜,偷摸请来的郎中给昏迷不醒的新郎把脉许久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好在新郎脉息平稳,一时半刻还不至于办了白事,新房内外的人都松了口气。
毕竟苏家待人不错,起哄凑热闹是一回事儿,谁也不想大少爷真把命搭上。
心神渐渐归位的苏尚书忍痛塞给郎中大锭银子,嘱咐他不可声张。
打发走郎中,苏尚书对府中诸人下了严令:“今日之事,不许外传!谁说出去半个字,马上开除!不发工钱!”他回头看到周姨娘姑侄,再加了一句:“姨娘串闲话姨娘发卖!小姐嘴不好小姐遣回!”
众人噤若寒蝉,立刻肃静闭嘴。
给挤到一边儿的新娘闻言脸色惨变,仿佛明白了苏尚书的一片苦心。
她长叹一声,更见伤悲,眼见难过得站都站不住了,若非陪嫁丫头搀扶,新娘子几乎就要晕去。
如是打雷着火闹到前半夜,虽然各种古怪、终究没出人命。看看新婚夫妇还算安静,老爷夫人、姨娘小姐、家中诸仆终于熬不住疲惫,嘱咐了丫头们好生守着少爷少奶奶,这才各自回去歇息一会儿。
值夜的翠书、诗素两大丫头这天从清早开始就忙得死去活来,虽然跟主人赌咒发誓,定然目不交睫直到天亮,可是毕竟年轻爱困,不多时就在外室双双瞌睡、鼾声微响。
这天天象诡异,居然碰到月食。纵然云开雷散,天色依旧黑如锅底。
初冬天气,阴风阵阵,扑打窗棱,更添恐怖。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的柳溶月突然觉得鼻下好疼!
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红彤彤的帐幕里,一根雪白的手指头正死死地掐着自己的鼻子下面,鼻子下面是何穴道,柳溶月不得而知,可这掐她的手指头真是太实在了!
柳溶月是给活活疼醒的,她脱口而出:“你松手!”此言一出,顿觉怪异,她捂住喉咙:“我的声音……”指下凸出的微妙触感让柳溶月顿生狐疑:“我的喉头怎么肿这么高?”
就在此时,她身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声音原本就是如此啊……”
柳溶月抬头一看,吓得差点儿掉下炕去!
朱红铺彩的锦绣婚床上,那个掐醒自己的女人--正是穿着新娘中衣的“自己”!
拔步床内,一灯如豆。
喜榻一角,那个女子披头散发、盘膝而坐、手执如意,恍若碾玉莫罗,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柳溶月就见那个“自己”咬牙切齿、神情怨愤,虽然面皮子一动不动,但柳溶月就是知道,那个“自己”已气到发疯,正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一口!
柳溶月牙关“咯咯”打颤,她白活了十八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情形!以至白日里被强拆鸳鸯、逼嫁非人的泼天悲痛,现在觉得都不叫事儿了!
早上被后娘强行推入花轿时,柳溶月货真价实地觉得天塌地陷不想活了!如今被雷霆劈晕再次醒来,给关到红罗帐里跟这个眉目狰狞的“自己”大眼瞪小眼,柳小姐幡然悔悟:什么不想活了?!我还想活得很!!!
她哆哩哆嗦、两腿发软,一点一点地往后挪着问:“这位仙姑……敢问您是何方神圣下凡人间……为何幻化成小女子的模样?”
床上新娘特看不上地瞥了柳溶月一眼,似乎根本懒怠搭理她。
无奈新娘瞧着床那边的家伙步步挪、寸寸蹭,眼见马上就要跌到地上。这个笨蛋摔死活该!可跌下去后只怕又要闹出动静,引来众人……
恼恨之下,新娘一把拽住柳溶月的领子,不由分说将人薅了回来!可薅回来又能如何?炕上这位脸色苍白、股栗战战、蜷缩一角,似是马上就要放声大哭,活脱丢人现世!
雷劈之后,不知如何给困到新娘身子里的苏旭恨得几乎吐血!想苏探花丰神如玉、年少风流!眼前这人畏畏缩缩、半痴不呆,看着就让人心头火起!想打想杀!
明天一早倘若放“他”出去见人,苏公子清誉必然毁于一旦!何况当今圣上最是厌恶怪力乱神不过。苏家已经不受待见,再闹出来什么阴阳颠倒的邪性事,说不得还要惹出多大的风波!
那时那刻苏旭心血上涌!恨不得当场掐死这窝囊废算了!
缩在大床一角的柳溶月眼睁睁看着眼前的“自己”脸色诡异、目露凶光,她使劲儿掐了把自己大腿,才勉强挤出人声:“仙姑饶命……你不要吃我……你……你实在想吃……去吃苏旭好了!他杀妻无数……他恶贯满盈……”说到这里,柳溶月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您吃了苏旭就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定得罗汉果报……肉身成佛……天啊……我还小……我怕死……”
她此言一出,新娘子气得血灌瞳仁!人家不由分说将一面镜子戳到柳溶月眼前,恨声骂道:“说我是妖怪!你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德行?!”
对着镜子,柳溶月陡然瞪大了眼睛!
菱花宝鉴之中再无熟悉的少女容颜,分明照出了个英俊男子!
她揉揉眼睛,景象依旧!
柳溶月左顾,镜中男子左顾;柳溶月右盼,镜中男子右盼。
她轻轻伸出手,试着摸摸自己脸颊;镜中美男果然也做出抚颐之态!
柳溶月顿时肝胆俱裂,她反手把镜子扔还“自己”,缩在床角大声哭喊:“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她刚叫出声,红罗帐里一双纤纤素手已经死死将“她”的“樱唇”捂住。
对方新娘的声音冷如万载寒冰:“老子还没哭呢!你闹个屁?!再喊老子掐死你!”
“她”管自己叫“老子”?!
柳溶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奋力挣脱了新娘子的束缚,激动地一把反握了“她”的双手:“爹!是你吗?”
她话音刚落,新娘子气得一头撞到了床栏上!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喜帐之中的新婚夫妇各占大床一角,双双抱膝,瞪眼对坐,恍若强塞到一个笼子里的两只炸毛花猫。也不知对峙了多久,柳溶月坐得浑身僵硬、手脚发酸,太累了就没那么怕了。她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想跟“她”好歹聊聊。
无奈那个“自己”体格儿挺好、脾气很坏。大家面对面坐了这么久,柳溶月屁股都麻了,对方还是腰杆笔挺,依旧目光如刀!
柳溶月满肚子的话让那新娘子一瞪,顿时给吓了回去。
又坐了一忽儿,她都要哭了,这得坐到什么时候啊?守灵还就管到天亮呢。老天爷啊,我都饿了。想到这儿,她个身子也不争气,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对方显然也听到了这声音,“她”奚落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个饭桶似的。
柳溶月顿时愤愤:我原来没这么容易饿的!都是你这身子不好!
有了这股火气在,柳溶月鼓足勇气试图跟对方讲个道理:“敢问这位……我自己……唉!算了!这么说吧,您不能这样!我才是柳溶月!”
然后,柳溶月就发现“自己”冷冷地看着自己,如同看个傻瓜。
柳溶月本来挺害怕,但是看看“自己”好像一时半会儿也不像要扑上来咬人的样子,她的胆气便壮了一些。柳小姐硬着头皮继续跟人家絮叨:“这个……那个……事已如此,您……就不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吗?”
谁知床那边儿的“自己”心火正炽:“说什么说?!说幸会幸会?还是说久闻大名?”
柳溶月自幼被继母带大,被长辈讥诮嘲讽已是家常便饭,早就磨出一副好好脾气。
虽然被人无礼抢白,她还是能细声细语:“就……譬如我才是柳溶月,您……不会是苏旭吧?”
床那边的“自己”听了这话,五官抽搐、咬牙切齿:“要不然呢?!我还能是你爹吗?!”
柳溶月慎重地垂头想想,再次开口她居然摸到了些头绪:“苏公子……眼看着……咱这就身子互换了是不是?小女子……”她摸了摸喉结,飞快修正了称呼:“在下……小生……哎!就是我!”
她自觉加快了语速,脸色十分冤屈:“我跟您这种成亲过四回的天煞孤星比不了啊!我压根儿就没成过亲!我想请教前辈,是成亲都得换一回呢?还是你这人邪性,连累着我也出了差错?”
坐在床角的苏旭都要气疯了:“什么叫成亲都得换一回?!你见谁换过?你爹跟你娘换过吗?!”
柳溶月满脸无辜:“我哪知道啊?我就见我跟你换了!我娘故去得早,也没人和我说这些。”停了停,她叹口气:“不过依我想,我爹娘大约是没有换过的。倘若我娘和我爹换过魂,我‘娘’又怎会听了我后娘的恶毒挑唆,狠心逼我嫁给你这煞星……”说着,柳溶月深深垂下了脑袋,再不说话了。
静了须臾,苏旭耳听帐内传出极压抑“悉索”之声,眼见“自己”雪白里衣上“啪嗒”垂落了点滴深色,他才陡然明白:她哭了!
她果然是不愿嫁他的!
成亲之前,苏旭曾经疑心:为何富贵双全的盐运使家小姐肯嫁给自己这样一个“克妻”之人?怎么后来横生了那么多波折,世人都知苏家圣眷不再,她家为何还不悔婚退定?
他有一度觉得,她定然貌丑残疾。
原来……她是继母逼迫陷害……
无论如何,得知又一个女孩儿不愿与自己成亲,苏旭总是黯然不悦。
可看看眼前情势,要黯然不悦,仿佛也不该从这件事开始,揉揉坐麻的纤腰,苏旭翻身下床,打开案上锦盒,熟门熟路地掏出几块点心垫肚子。与老天爷呕了这半天气,他着实饿了。回头瞧瞧坐在床上眼巴巴瞅着他吃东西的“自己”,苏旭随手扔了两块如意酥过去,姿势轻佻,恍若喂狗。
苏旭平素厚待丫鬟,对闺中女眷尤其随和,即便是寒香那种泼闹女孩儿,他都不忍苛责。按说对娶回的新妇,纵然不称心,苏旭也不会如此无礼。谁知乍一见面,新娘子就顶了副“自己”的面孔!但凡是个要强的人,谁能对窝囊废似的“自己”有好脸色呢?!
柳溶月怯生生地接住点心,看看对面新娘子脸色还好,她才敢把点心放在嘴里默默咀嚼。
吃了两口,柳溶月心情略好:苏家的点心还算能吃,虽不精致,聊可充饥。
喜帐之中,新婚夫妇对坐而食,各自默默想着心事,谁也懒怠再说话了。
不得不说,出了这么大事儿,他俩还吃得下去,也算心宽人遇到了心宽人。给他俩合八字的阴阳先生说得好:恭喜贺喜,这必是天生一对、地凑一双的般配鸳鸯!
柳溶月一边吃一边观察对面新娘子的脸色:只见变作“自己”的苏旭双眉紧蹙,似乎在想着烦恼心思。唉,遭此巨变,谁不是满腹心事呢?只盼他不要再凶自己就好了。她很害怕的。
她却不知,变作新娘的苏旭也是刚才勉强稳住心神:今日之事,诡异绝伦。如何雷劈新房就阴阳转换了呢?难道是被人魇胜诅咒?想起“诅咒”二字,苏旭脸色大变!那日法场胡氏怨毒的神色跃然眼前!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他转念又想:胡氏谋杀亲夫,受刑伏诛,是天道国法,不该怨气冲天。难道……她真的冤枉?
苏旭强行安慰自己:即便胡氏枉死,冤有头债有主,她也该去找单大人啊!
瞬间,他忽然想起御道夸官那日遇到的疯道士!他当时胡说什么“日月晦明,阴阳反背,雌飞雄从,扑朔迷离。可惜可叹,你这探花竟是为妇道所考”!
这些胡话当时听来莫名所以,现在居然字字落实!
想到这里,苏旭看向那个傻乎乎吃东西的“自己”,禁不住毛骨悚然!
如果她当真日后替他做了探花,那他可还有立身之处?!
强压下心慌,苏旭拿定主意: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关窍和这孽障赶快把身子换过来!倘若她竟然食髓知味,领悟了做探花的好处……那就糟了!
其时朔风拍窗,其时晦月半显。
苏旭颤抖抬头,就见惨白月色透入窗棂,照在那个神色阴柔的“自己”脸上,“他”血红嘴唇、雪白牙齿,缩在角落“咯吱咯吱”地嚼着点心,活脱鬼魅!
似是发现自己瞩目,“他”羞涩抬头、嫣然一笑:“你……还挺好吃的……”
苏旭大骇,满口点心全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那夜,困在女子体内的苏旭挤出平生第一个妩媚温存的微笑:“那什么……咱俩有事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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