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溶月满脸呆滞地走入客厅、满脸呆滞地站在当庭,满脸呆滞地看着来人。
她自生下来就养在深闺,从来不曾见过亲眷小厮之外的男子,更不知道如何跟官员寒暄客气。
从昨日到今天,上花轿、遭雷劈、换身子,各种担惊、各种受怕,熬到现在柳大小姐脑瓜子“嗡嗡”的,更别提还要出来应酬宾客!
她悲伤地想:苏旭为什么还担心我不乐意跟他换回来?天天让我应酬这些就够我上吊了!
柳溶月是千金小姐,自幼读书识礼,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能让不相干的男人瞧见。现在可好,她居然得上赶着出来见男人!这真是闻所未闻的骇人听闻啊!
柳大小姐哭丧着脸,自个儿勉励自个儿:算了吧,想开点儿。我要见的人总不能比我后妈还横吧?
想想她入客厅之前有小厮禀报:“是秦王府长史官正在客房候着少爷。”
听到“秦王府”三字,柳溶月居然心头一喜。也不为别的,嫁来苏家一整天,她可算听着个耳熟的名儿了!秦王不就是那位选中妹妹做侧妃的贵人?若非继母从中作梗,必然是她这柳府长女去参选秦王侧妃。如若那样,此刻在家中待嫁宫眷的大概就是她了吧……
虽然也不愿意做秦王侧妃,可柳溶月于惶恐畏惧中终于找到了些许新奇!不知道秦王府的人是什么样儿的?朝颜要是嫁过去,是否会和此人打交道?
柳溶月壮起胆子悄悄地打量眼前这位秦王府的长史官:长史官生得细眉长目、鹰钩鼻子、薄薄嘴唇,瞧着便同画本儿里的坏人一般,仿佛生了满肚子心眼儿!
柳溶月觉得长史官打量她的目光亦甚毒辣,眼神仿佛要钻到她脑袋里面偷窥似的吓人。
柳溶月胆怯垂头,心如擂鼓,她想:这人肯定不好对付!也不知妹妹嫁过王府去会不会过得好?唉,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苏旭昨夜只教了我三句话,也不知我能不能打发得了他?
柳溶月深深呼吸,要不是让苏旭踹得脚疼,此刻她已夺门奔出!
客厅屏风之后传来隐约“悉索”之声,柳溶月知道:那必然是苏旭本尊隐没身躯凝神细听她如何待客。默想一想,他昨夜逼她背诵的三句口诀倒是烂熟于胸。看看屋门,现在提溜裙子跑出去大概也不像话,何况她现在也没裙子了。
好惨!
既然给挤兑到了山穷水尽,柳溶月终于鼓足勇气、挺胸抬头与对方长史官平平对视,她已自暴自弃:去他的!反正丢人也是丢苏旭的!
那长史官瞧着“苏旭”的样子,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苏探花少年才高、出身名门,平素最是风流倜傥、骄傲自负,如今看来……如何变得羞涩腼腆如同妇道?莫非是他仕途不顺,愧悔当初未受王爷好意?那么此事就还可转圜!我奉王爷之命,当对他好好招揽,才能不负所托。
于是,长史官微笑拱手:“秦王恭贺苏探花新婚大喜。”
柳溶月默诵昨夜苏旭殷切教导的口诀,依样画葫芦双手抱拳,照本宣科地念出了头一句:“多谢关怀。”
长史官大模大样地坐了客位,他深深地看着新郎官道:“上次苏探花虽然不曾受了我家王爷的好意,可我们王爷一直念叨着公子呢。我家王爷贤名在外,求才若渴。公子如今仕途不顺,我们王爷很是为您鸣了不平。”说到这里,他沉吟住口,要看对面如何回应。
柳溶月因为不知秦王有意延揽苏旭结党的前因,是以压根儿不明白长史官现在所说的结果。她老实巴交地在心里数了十个数儿,看对方还不说话,才按部就班地祭出昨晚上背熟的第二句话:“苏旭承情之至。”
这话可算答得不咸不淡,中规中矩。
长史官有些不耐烦,他索性把话说开:“苏大人!你以探花之尊被外放宛平做六品知县,如此折辱在本朝绝无仅有!百官口不敢讲,心中谁不替你鸣冤叫屈?我们王爷虽然不便明言,可他心内是看不过去皇……如此胡作非为的。只要你肯点头,王爷自然有法子让你仕途归正,免人耻笑。”
柳溶月心头惶惑:谁胡作非为?苏旭那么厉害还能受了折辱?
无奈她初做男子,实在听不明白此间弦歌雅意,只好按足苏旭的叮嘱,起身一揖、高声说道:“全赖天子圣明!”
此话出口,柳溶月额头冒汗、心底发虚,苏旭昨天晚上就教了她三句,长史官但凡再说一句话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谁知那长史官闻听此言、脸色大变、拂袖而去,临走撂下一句话:“苏县令果然忠君爱国!且看他许你封侯拜相!”
柳溶月起身目送长史官走远,心情十分古怪:这就走啦?看着是不太高兴。好像是让我气的。我是不是惹祸了?唉!我管他高不高兴呢?反正我拿苏旭教的话把他打发走了,回屋苏旭也不能数落我的不是。
听听屏风之内并无异声,柳溶月擦把冷汗、信心陡增:看来头一个应酬得还行!
不过盏茶时分,柳溶月端坐在苏府客厅之内,瞧着对座老者连眨双眼。
这位礼部侍郎王大人官帽朝服、慈眉善目,看着是位可亲长者。柳溶月微松口气,她就是初到贵境,也看得出眉高眼低,单看神色就知这位长辈还是爱惜“自己”的。
她赧然垂头,心中惴惴:也不知那三句话对好人能否管用?
这位王大人与苏尚书都在礼部、二人同僚多年,相处甚谐,是看着苏旭长大的端正前辈。这次恩科选才,王大人是主考官员。按照朝廷规矩,苏旭应当叫他一句“老师”才是道理。
王大人眼看对面世侄脸色苍白、眼皮微肿,对着自己默默无言,心头不禁替他难过:大好儿郎,年轻气盛,陡然被断了坦荡仕途。对着自己这个当“老师”的难免触景生情,也别怪他闷闷不乐。
想到这里,王大人温言问道:“世侄啊,昨日成亲可还顺心如意?”
柳溶月规矩回复:“多谢大人关怀。”
王大人轻轻点头,说话便有些推心置腹:“旭儿啊,你此番位列一甲却外放县官,实在是无妄之灾。你父亲面上无光不说,为师心里也不痛快。旭儿放心,此事并非全无机会。新皇登基,膝下犹虚,倘若得了皇子立在东宫,春坊侍讲必有空缺,到时候或者还有机会入选。为师定然帮你进言,旭儿不可自暴自弃。”
柳溶月听他所言全是为了“自己”着想,不错是个忠厚长辈,胆怯之意渐褪,神情不觉恳切了许多:“旭儿承情之至。”
王大人微笑摇手:“通家之好,不必客气。仔细想想旭儿最近也非全然不顺,新婚之喜总是不错。你岳丈盐运使柳大人虽然官位略低不及汝父,可家资豪阔。你娶了财主家的闺女,朝中上下谁不叹你有福?只是这门亲事于你仕途无补,未免有些抱憾……”
柳溶月一皱眉头,心中不悦:我说求亲的时候苏府死乞白赖,敢情是看上了我们家有钱!还可惜于仕途无补呢!娶公主倒是好事,苏旭可有那福气?哼!
想到这里,她有些赌气、声音略高:“全是天子圣明!”
王大人听了这话,似有所悟:听旭儿的语声似乎是拦我话头。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旭儿这桩婚事领了太后赏赐珠宝、经了皇帝金口赏假,臣下还有什么可挑剔非议?那么自己刚才所言的确唐突了。
想到这里,王大人慎重点头:“没想到贤侄竟是如此通透之人。汝之智谋比之汝父还胜一筹。将来必然雏凤清于老凤声。既是如此,为师也可放心了。我甚欣慰!我甚欣慰!”说到这里,王大人起身告辞,笑欣欣回府去了。
柳溶月茫然看着王大人远去背影,心头那是相当震撼:真三句话打发一个吗?那这当官儿也不难啊!
有了前面两位垫底,柳溶月见新科榜眼齐良斋的时候已没有那么战战兢兢。她端坐主位,好新奇地打量着榜眼大人。算上表哥,柳溶月已见了俩探花,还没见过榜眼,这回正好开开眼界。
一见之下,柳溶月不禁暗自摇头:榜眼不行!长得不行!就是没有探花好看!
这位齐亮斋齐大人今年四十多岁年纪,削尖脸面、鼻高露节、两腮无肉、嘴角下撇,看来满身倨傲。
本性老实的柳溶月细看之下,不由稀奇:榜眼这个撇嘴的样子,怎么恁地眼熟?垂头想想,恍然大悟,她后娘亦是如此!
这些年丫头诗素没少跟她嘀咕:“婆娘鼻子尖尖,定然心胸不宽。”
那时那刻,柳溶月方才明白:敢情恶形恶状、无礼待人并非只是刻薄妇道独有,便是一甲及第、满腹经纶的男子也保不住气量狭窄!偏他还叫齐良斋!
想到这里,柳溶月大模大样地坐在主位上不言声儿了。
当然,苏旭没教她先开口,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正在外人看来,苏探花如此端然稳坐,很有几分宠辱不惊。
这位齐榜眼果然促狭,他瞧着“苏旭”呵呵一笑,满脸讥嘲:“恭贺苏探花成亲大喜。在下不才,区区编修,承翰院同僚托请,不揣冒昧,前来恭贺年弟鸳鸯合卺,鸾凤成双。”
柳溶月连着见了俩官儿,已经不太害怕,她瞟了齐大人一眼,纵然不喜,还是老实巴交地掐诀念咒:“多谢关怀!”
这话她背诵一宿,连说两遍,熟稔以极!听起来就是比刚才理直气壮。
齐榜眼揶揄一笑:“听闻苏大人定亲四回,终于迎娶娇娘,实在可喜可贺。苏大人这头亲事做得好啊。你岳丈家资豪阔、广有良田。谁不羡慕年弟生财有道?如此女财男貌也是一段佳话。我等翰院编修清流自诩,可就没有这等富贵福气。此次登门略备薄礼,还望苏探花不要嫌弃。”
柳溶月咂么咂么这话滋味,顿时觉得他实在酸文假醋!她再瞧瞧齐大人送来的礼物,果然秀才人情:笔墨纸砚、条山对联。
柳溶月生于豪富人家,纵无亲娘宠爱,也见过无数珍宝。于这些东西自然看不上眼,不过她不是刻薄之人,从来不挑礼物,只是含笑点头:“承情之至。”
这位齐良斋齐大人果然人如其名,气量不宽。他初见苏旭,即对这位少年英俊的相府公子颇多嫉妒。及至后来苏家倒霉,苏旭外放,他很有些幸灾乐祸。今日从翰林院自告奋勇来拜苏府,他原本安心是来瞧苏旭笑话的。无奈刚才絮絮了恁多闲话,小苏探花一不恼恨、二不羞赧,他脸色非常平淡,似是毫不介怀。
齐良斋心中冷哼:你不过故作姿态,我才不信你有那么好的涵养。
想到这里,他干笑一声:“人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苏大人两项占全,福气不小,想来仕途更是不可限量。似我等一甲进士不过按部就班做个翰林编修,哪像苏大人外放知县,别开生面?苏兄啊,你这官做的,可是开了我朝进士先河,违了祖宗创下的规制,堪为天下士子榜样。哈哈哈哈……”
倘若此时出来待客的是苏旭本尊,听了仕途顺遂的同年如此挤兑,定然委屈难过、无地自容。无奈柳溶月心中压根儿没有这些前程地位的窠臼,她把齐榜眼说的全当好话听了,所以现在分外坦然!
其时柳溶月琢磨的是别的事儿:您是最后一位宾客,我还差最后一句台词。甚好甚好!你说完了我好回去吃饭。闹了半天,我也饿了。
她耐性十足地等齐大人笑完最后一“哈”,沉静再三,确认他不会再笑,柳溶月这才郑重点头,严肃认真:“齐大人!全是天子圣明!”
齐良斋顿时噎住,陡然惊觉自己方才的言语居然有诽谤圣上的嫌疑。
他脸色一白,匆匆告辞。
目送齐大人离去的背影,柳溶月长声叹息: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苏探花这三句真言,果然谁都能打发。看来我昨天发誓听他的并不完全算错,也许过两天我们俩就换过来了也说不定呢!
正在胡思乱想,柳溶月只听屏风之后一声轻响,有两人前后走出。
为首是个袍服纱帽、相貌清癯老者,旁边搀扶他的婀娜女子正是内含苏旭神识的“自己”。
苏旭脸色平静也还罢了,那老者却神色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旭儿!刚刚醒来就出来拜客,实在是难为你了。现在可好些了么?”
柳溶月猛不丁让他拽得生疼,心底一乱、顺口答音:“多……多谢关怀。”
听了这话,一边掺着老者的苏旭嘴角当场抽了抽。
老者神情颇多欣慰:“旭儿,你刚刚应酬宾客,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竟比平素还要沉得住气。甚好!甚好啊!”
柳溶月起初张口结舌,想了想,她终于狠狠心,唉,干脆按背好的词儿说吧:“承情之至。”
老者愣怔须臾,脸色倏地涨得通红:“旭儿说话为何如此生疏?你……难道心中怨怼?”
一边儿的苏旭脸色一变,急忙扶住了老者:“旭儿不是那个意思!”
老者登时将满腔懊恼迁怒于身边新娘:“你刚刚过门懂得什么?还不闭嘴!”
苏旭“粉面”瞬间涨得通红。
柳溶月虽然完全不明白老者在说什么,可此时此刻她缄默不言似乎也不像话,目瞪口呆之余,一句熟词儿脱口而出:“全……全是天子圣明……”
那老者听了这话面若死灰,他呆愣半晌,才凄然说道:“旭儿……你哪里是得了离魂症?你是埋怨苏家连累了你……”说到这里,他伤心绝望、溢于言表:“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你真的得了离魂症么?我总不信!”
一边掺着老者的苏旭已急得红了眼眶,他连着给柳溶月打眼色,似是要她好好应对,不许再照本宣科!
柳溶月犹豫半晌,她看看四外无人,才怯怯嗫嚅:“其实……也没……就是……有些事……心头模糊了……”
老者眼中瞬间似是燃起无穷希冀:“我就知道!旭儿聪慧!怎能一夜之间就全忘记了?!你有哪些事心头模糊了?你说啊!”
柳溶月苦着脸问:“是……什么都可说么?”
老人急切点头:“有何不能说?!自然什么都能说!”
柳溶月鼓足勇气问道:“敢问这位大人,您是我爹么?”
她此言一出,在场二人都是颜色惨变!
柳溶月特别不好意思:“其实我看您特别眼熟。可您是不是刚换了衣裳?穿官服……我就有些拿不准了……”看看对面老者眼神呆滞,柳溶月扭头看向扶着老者的新娘子:“他是你……嗯,我爹吧?”
那新媳妇脸色灰败、嘴角抽搐。
沉默半晌,新妇才有气无力地安慰老者:“爹,我还是先扶您坐下吧。儿媳纵然刚刚过门,也能扶您坐下是不是?父亲不要着急,事缓则圆。他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可慢慢教导恢复。爹爹不必惊慌。咱们总能想法子拨乱反正的!”
这半天倍受儿子打击的苏尚书似数九寒天终于等人送来了火炭!
他感激涕零地看着儿媳:“儿啊!不意你竟贤孝如此!比我那儿子强了百倍!柳大人教女有方!苏某自愧不如!”
在苏旭杀鸡抹脖子的催促眼神中,如梦初醒的柳溶月上前一步,她学着苏旭的样子搀住了苏尚书的另一只胳膊,怯生生地赞道:“爹爹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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