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东苑
得知大少爷得了离魂症,翠书、丹画、墨棋、缃琴四婢一拥而上,将占了少爷身子的柳溶月团团围住,她们语带哭腔、七嘴八舌:“公子爷!您怎么就得了离魂症了呢?”
“不是!咱先说什么叫离魂症?”
“什么?您连我们都不认识了?”
“这怎么叫离魂症呢?您这不就一跟头摔傻了吗?!”
“什么就摔傻了?!我奶奶说这不是叫鬼上身就是叫黄大仙附体了!要不咱喷口黑狗血试试!”
“哎?这哈巴狗儿怎么还扭头就跑呢?你起什么哄呀!又不放你的血!”
“汪汪汪!”
冷眼瞧着苏家的婢女又哭又嚷又跳脚,少奶奶身边的丫头慢条斯理地服侍着本家儿小姐梳头喝茶换衣裳。柳府陪嫁了诗素、词彤、歌玲、赋瑞,四大丫头。
这“诗词歌赋”四婢虽与那“琴棋书画”四侍的名字相映成趣,可是盐运使家资富贵,丫头们都自诩见过大世面,满脸都是看不上穷官儿家的使唤人。
奴多随主,你看少奶奶那瞧不上丈夫的眼神儿简直遮都遮不住。
如此苏府的丫鬟就更心疼少爷!瞧少奶奶那傲上天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们好好的少爷如何就得了离魂症?没准儿就是叫少奶奶妨的!
其实少奶奶的丫鬟也并非全无惴惴之心:新婚的大小姐虽然不似新姑爷那般痴傻外露,可是性情变化大家也略有感知。小姐原本温柔怯懦,在娘家屡受欺负也不敢声张,偶尔碰上难忍之事,她只会缩在屋里委屈落泪。怎么成了婚,姑娘就跟变了个人儿似的?如今的小姐时时刻刻面沉似水、动静之间凛然生威,身上陡然长出了瘆人毛来!如今她看谁一眼,谁能嘀咕半天。
若说女孩儿成亲之后改了性格,腼腆羞涩变得泼辣能言也非绝无仅有,可是这也变得太快了啊!
别人还就罢了,贴身服侍小姐的诗素就是觉得:小姐……很不对劲!
小姐姿容秀美、从小就爱梳妆打扮,不但穿衣簪花十分讲究,梳头敷粉也是一丝不苟。平素无论如何懊丧,只要诗素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总能哄得姑娘破涕为笑。
可成婚之后的这位小姐,似乎从骨子里厌恶这等妇道妆饰,不但簪环首饰她务求最俭,就连最素净的束发袄裙她也嫌繁琐碍事。
诗素自幼服侍小姐,小姐身上最私密之事都瞒不过她。所以诗素知道:小姐洞房之夜昏迷醒来,不但梳妆打扮从头生疏,就连贴身亵衣都不会穿了!
譬如她今晨服侍小姐更衣,小姐垂头看到自己赤裸身子的诡异神情,活脱遭了雷劈!
遭了雷劈?遭了雷劈!
是了!自从洞房遭了雷劈,小姐和姑爷就都不一样了!说什么姑爷得了离魂症?!小姐其实也忘了周遭所有!只是这个貌似小姐的人更有城府,极力掩饰着不让大家知道罢了!莫非……他们都鬼上身了?!
想到这里,诗素为小姐梳头的手指不觉抖了抖。
苏旭被丫头揪扯了青丝,些许不悦地低声询问:“怎么了?”
诗素支支吾吾:“没……没什么。”说着,她下意识地看向镜中少妇,而那个奇怪的小姐也正自菱花宝鉴中冷冷地盯着自己。镜中女子目光如电、含神生威,她的面孔虽然还是小姐娇娆稚嫩的美丽面孔,可她的神情却分明陌生以极!
诗素陡然打个寒颤。
她倏地垂下了头,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此刻屋里吵吵嚷嚷,那边一群丫头围着大少爷又哭又喊很不像话。
当大小姐不受待见了十八年,终于有人拿柳溶月当菩萨供着,她对丫鬟姐姐们简直感激涕零!
于是,众人只见大少爷满脸谦和地劝了这个哄那个,十足耐心地按下葫芦浮起瓢。虽然丫头们的名字还念不太全,可满不耽误温柔公子无比体贴地拿了锦帕挨个给丫鬟们擦脸拭泪,好言劝说。
不得不说,这位公子爷自从摔坏了脑子,那是相当地怜香惜玉。
无奈泪眼双双帕子小,俩手难抵粉颊多,柳溶月东擦西抹地忙了半天,终是尺幅鲛绡难拂拭,任它点点与斑斑。
柳溶月给丫头们擦了一圈儿眼泪,看着她们哭得梨花带泪的小模样、居然各个好看、瞅着各个心疼,更难得这些素不相识的女孩子们是为了她难过才哭成这样的。如此众星捧月一般被所有人当做珍宝,柳溶月不禁心花怒放!
她忙不迭地挨个儿宽慰:“别哭了。姐姐们别哭了。我忘记事情没关系,你们再教我一遍不就行啦?”
少爷抖抖手中脏了的锦帕,回头期期艾艾地看向少奶奶:“哎?那个谁……还有富裕手巾不?”
少奶奶端坐主位,脑门子上青筋隐约蹦跳。彼时苏旭不停地劝慰自己:不可动怒,不可动怒。新婚翌日就将“丈夫”打成残疾,传出去也是苏家名声难听!
众目睽睽之下,气得脸色发白的少奶奶是按了半晌太阳穴,才开口吩咐“丈夫”的丫头们:“翠书、丹画,不许哭了!墨棋、缃琴,你俩也给我住嘴!哭什么哭?!我……我相公又没死!”说到这儿,少奶奶气馁挥手:“你们退下吧!对了!把巴狗儿‘八斗’也牵走!”
少奶奶真有气势,一掉脸子,苏家丫鬟就糊里糊涂地听了她的。几个人你拽拽我,我拉拉你,连带巴狗儿“八斗”都怕了少奶奶似地臊眉耷眼地往外溜。
丹画牵着巴狗儿嘟囔:“要说可怪,平日里‘八斗’只听少爷的话。如今怎地一眼瞧上了少奶奶?敢情狗也是谁横听谁的。”
她们出门之前,少奶奶正色吩咐:“大少爷得了离魂症,并不是什么喜事。你等丫鬟贴身服侍,少爷生病自然不能隐瞒。但是少爷的病情你们也不许多嘴。倘若此事传扬出去,立刻辞退!倒扣工钱!”
少奶奶此言甚狠!生生点中丫头死穴!
众人闻听此言立刻抖擞精神,齐齐赌咒发誓:“倘若把大少爷的病情露出去一个字,我们情愿当场上吊自杀,让家里人上账房领银子办丧事。”
这些浑话苏府主人早已习以为常,唯现在是大少爷的柳溶月心头雪亮,她脱口而出:“凭什么啊?一扣钱你们就寻死,活着养死了葬!苏府这是雇人还是养爹?”
大少爷这话说得伤众,还不待丫头们撇嘴,少奶奶已经蹙眉:“这是府中多年的规矩,你一个新……新旧都想不起来的人不要多嘴多舌了!”
柳溶月顿时住口。
看小姐如此威风,歌玲、诗素站在少奶奶身边,也有几分挺胸抬头。谁知少奶奶倒是一碗水端平,她略微沉吟:“诗素……嗯……你们也退下吧……”
诗素依言退出,歌玲没被点到还站在那里不动。
大少爷却看出了此间眉眼高低,他轻声吩咐:“歌玲,你也下去歇着吧。”
歌玲看小姐的脸色确实是要她离开,方才行礼退去。不过她心头纳闷:小姐干嘛不提我的名字?姑爷把什么都忘了,居然记得我叫什么,看来对我挺上心……
哎哟,还怪害臊的呢……
不过姑爷长得……倒蛮好看的……
出门之前,诗素深深地看了这对儿诡异夫妻一眼,神色惶恐。
那时,少奶奶也瞩目诗素,并且轻轻地挑了挑眉。
须臾,屋里就剩下新婚夫妇二人,柳溶月就见苏旭凉凉地瞧着自己,满脸不悦。柳溶月顿时警觉起立,在“老婆”面前站了个笔管条直。她飞快思忖:他为什么给我脸色?我又做错了什么?还是他老苏家根本不用手巾擦脸?
她这边念头还没转完,端坐主位的苏旭一甩袖子:“如何?这半天给丫头擦脸没累到么?”
柳溶月下意识摇头,赶紧跟“少奶奶”客气:“不累不累!丁点儿不累!”看看那活阎罗似的“自己”听了这话脸色不正,她连忙飞快改口:“累!累……累也没有招待客人累……”
柳溶月苦着一张脸,期期艾艾地在站在苏旭跟前给自己表功:“今天我总算把客人打发走了不是?也没露出什么破绽。怎么说都是我头一回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如何不累?”
然后,她就见苏旭脸色严峻:“招待客人是大少爷理所应为之事!有什么累与不累?你道男人是那么好当的?才干了一天就如此抱怨辛苦,成何体统?!”
柳溶月瞬间服了苏旭!同是她的面孔、她的身子,怎么苏旭使唤起来就气宇轩昂、渊渟岳峙?
反观镜中自己:空有七尺男儿皮囊,满脸无助彷徨。嗯,你别说,驻了自己魂魄的苏旭……瞅着还挺好看的……
还没等柳溶月脑子里的小差开完,那边的苏旭已经拍了桌子:“你戳在那里傻笑什么呢?!”
他简直痛心疾首:“你还不明白刚才错在哪里?你如今是朝廷命官!总要讲礼仪!避嫌疑!以后不许和丫头挨挨蹭蹭擦鼻涕!需知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我说你还是不是大家闺秀?怎么这都不懂?”
柳溶月面红耳赤地低声嗫嚅:“我是忘记她们是女子……呃,不,我是忘记了我是男子……”她微一跺脚,低声抱怨:“哎呀!这着装来装去何日是头?滥竽岂可充数?鱼目哪能混珠?我毕竟不是你!你还可藏在深闺,凡人不见。我这天天抛头露面,难免穿帮!说到底,咱们终要找个法子换回身子才是!如此阴阳倒置,出事只争迟早!”
听了这话,苏旭回想诗素离去时端详自己的怪异眼神,心头不觉凛然:“你这话说得倒也是。”
认识他十二个时辰,头一回让苏旭夸了,柳溶月如闻纶音、心头窃喜,她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满脸谄媚:“苏大人!你我换过身子也快一日一夜了。我时时寻思,为何会出了这等怪事?依我愚见,倘若能弄明白你我为何阴阳颠倒,再求拨乱反正之路,也不至茫无头绪不是?”
瞧苏旭似乎有些动容,柳溶月更添自信,她坐在苏旭身边轻轻地摇着“自己”的胳膊:“苏旭!我佩服见多识广。三句官话居然打发各路宾客!当真如同书里说的‘未出茅庐,先定三分天下’。那你倒是说说,咱们成亲到底有何与众不同,竟至阴阳颠倒?”
谁知那个被苏旭占了身子的“自己”却慢慢变得脸色难看,怔怔无言。柳溶月再想摇摇“她”的胳膊,居然被苏旭正色拂去了手指。
对方微微蹙眉:“说话就说话,干嘛拉拉扯扯?你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柳溶月不悦地嘀咕:“我此生还不曾与‘自己’不亲过!”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向后退了退。柳溶月从小养在深闺不识人,见了生人会受惊。所以,她本能体谅此时的苏旭不爱和人亲近。
毕竟,她自幼就不爱生人亲近。许是和他换了身子的缘故吧,明明苏旭从来不给柳溶月好脸色看,可她却下意识地将他当做了自己人,居然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边来,也是古怪。
她却不知此刻的苏旭心中惶惑其实不亚于己。适才梳妆,苏旭看到菱花镜中“自己”青春貌美,莫名又想到了法场惨死的胡氏,他顿时心绪大乱。苏旭隐隐觉得:自己今日的际遇与胡氏之死恐怕大有干系。
看苏旭坐在那里脸色发青发白不理自己,柳溶月摸摸鼻子只好自说自话:“我觉得吧……你我成亲的日子不好!听丫头们说昨天月蚀应了凶象。还有初冬打雷也够古怪。再有就是洞房里居然着火了。”说到这里,她扭头看向苏旭:“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天雷勾地火’啊?也许咱们就是这么变过来的也说不定呢!”
苏旭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你这么说,也似有些道理……”
柳溶月得了鼓舞,再接再厉:“所以说啊,我觉得如果咱们要变回来,不妨等下次天雷下击之时,咱俩在屋里点起一把火来,然后没准儿……”
刚刚说到这里,柳溶月陡然住嘴,她目瞪口呆地瞧着苏旭“腾”地一声直身站起,扭身进屋抄了把龙泉宝剑出来!
还没等柳溶月想明白苏旭要干什么,那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柳溶月只见眼前的苏旭按燕翅退绷簧“仓啷啷”宝剑出鞘。那柄宝剑冷森森夺人眼目,明晃晃要人胆寒,端的是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
苏旭直眉瞪眼:“此剑名曰‘斩蛟’!”
柳溶月僵立原地,脸色惨白:“好极。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我……我就属狗……”
苏旭都没听明白:“你说什么?你脸色如何这么难看?我是觉得你刚才说得有道理。”
柳溶月“噗通”一声,双膝下跪,抓住苏旭的衣摆放声大哭:“说对了你还要对我下毒手……真是土匪要杀人不为遭劫的说没说错话……”
当场翻个老大白眼,苏旭一把将没有出息的“自己”拽了起来。
他那时居然是兴致勃勃的:“起来!我要求雨!啊!不!求电!柳溶月!你帮不帮忙?”
柳溶月“呃”地一声顺势爬起,满眼崇拜:“你这都会?!”
然后,柳溶月就看到,夕阳之下那个素妆的“自己”无比傲娇地抬起下巴:“我今天还就明白告诉你!少爷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抱膝危坐,笑傲风月……哎,你干嘛去?”
柳溶月头也不回:“沏壶茶!再搬把凳子!我家女先儿说《三国》,少也得讲半天呢!当谁没听过书么?”
那日东厢房门窗户紧紧关闭,新婚夫妇鬼鬼祟祟摒退旁人。
起初屋内只有暗淡灯火摇摇,随后亦有袅袅幽香淡淡飘出。
不久,屋内居然传出铜铃摇晃之声,隐隐约约似乎有人掐诀念咒。
翠书、丹画、诗素、歌玲四大丫鬟守在门外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屋里的主子在如何作妖?只是隐约觉得大事不好!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屋里红光隐隐,渐有浓烟涌出!
丫鬟婆子大骇之下,不停拍门高喊:“少爷!少奶奶!开门啊!”
“不可玩儿火!玩儿火尿炕!”
“新婚小两口赌什么气要烧屋子啊!有话好说啊!”
“对呀!就是过不下去,厨房不是有菜刀么?!”
也就在这个时候,这两天都逡巡在东厢附近没事找事的周寒香周大姑娘眼见新房又出妖异,登时喜上眉梢。她手舞足蹈一路飞也似地跑向内宅,口中高喊:“快来人啊!新媳妇放火烧家啦!”
不多时,苏府东厢院里已经挤满了各色人等,为首的苏夫人让丫头搀着,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刚有小厮狠狠砸开房门。
房门洞开之时,众人只见屋内的大少奶奶被发跣足、身披墨笔淋漓画太极阴阳鱼雪白被面。她左手掐诀、右手持剑,脚踏八卦、灯阵摇摇,似是正在登坛做法。
地上蹲着的大少爷红头胀脸地扇着火光熊熊的炭盆,不停地往里面添加黄纸、蜡烛。
可怜大少爷昨天还是那样丰神如玉翩翩少年,此刻已熏得面如锅底、活脱庙里的太岁金刚!
苏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屋里!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良久,这位一品诰命夫人才勉强回神,她颤抖着声音问:“你们……你们干什么呢?!”
突然,苏夫人身后的丫头一声尖叫:“可了不得了!火上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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