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宅正室
苏受田大人指挥灭火归来,端坐屋中气喘吁吁。自从儿子娶亲,不到三日苏尚书已带了小厮灭火两回。您还别说,比起昨日洞房着火的手忙脚乱,这次苏尚书已经颇有些驾轻就熟。
今后哪个大学士也别说自己矜贵清高、不事生产,那是他没赶上通身硫磺硝石的宝贝儿子!
顺利扑灭了祝融之灾,苏大人心里其实特别踏实:行!这就妥了!以后圣上爱看不爱看我都没关系!就算朝廷把我官贬七级去水会救火,我也干得住!这就叫艺多不压身!
做人,最重要就是想得开。
无奈苏大人想得开,苏夫人想不开啊。
苏夫人满脸凄惶地坐在内宅,无比困惑地看着眼前下跪的儿子儿媳。她也是大家闺秀,也是十来岁成亲,也是一路从儿媳熬起,二十多年才熬成婆婆。
所以苏夫人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自己千难万难娶回来的儿媳妇怎么这么能作妖?!这孩子怀抱儿那年不是挺老实的么?
匆匆赶来的周姨娘俯在夫人耳边儿架桥拨火:“这才刚进门啊!三朝都不到啊!她已经拆家烧房了!这要是日子长了,您算算咱家有多少房子够她烧的?啧啧!还大家闺秀呢!我看可不如我们寒香老实听话!太太!这媳妇儿您得管!不管以后要闯大祸!”
苏夫人就是好脾气,也让周姨娘挑唆得火上头。
她虎起脸色,下定决心:“管!必须得管!”说到这里,平素温柔随和的苏夫人对着儿子媳妇怒目而视:“说!刚刚成亲!放着日子不过!如何就想起来放火烧家了?!”
柳溶月自幼胆怯,苏夫人一拍桌子她一哆嗦。众人就瞧着大少爷畏畏缩缩地跪在那里,热泪含在眼中欲堕不堕,可怜巴巴哪儿还说得出话?
苏旭看不上地白了柳溶月一眼,他坚信自己母亲温柔知理,定然不会听小人挑唆!
于是,他脖子一梗、满不在乎:“回娘的话,我们没有故意放火!”
苏旭做惯了尚书独子,从小被凤凰似的捧在手心,他自娘生了这根独苗,正室夫人做得稳如泰山。所以这些年来,苏旭将母亲的优容溺爱看做理所应当,即便他当真点了房,他娘也只会担心儿子是否烧了手?苏旭从来没想过母亲会是个难以相处的“恶婆婆”。
柳溶月在旁边儿跪着,听苏旭当人“儿媳”也如此强横,不由心头赞叹:还得说苏探花有本事!跟“婆婆”也这么厉害!我可得跟他学学,做人才能不受欺负!
苏夫人没想到新过门的儿媳居然还敢顶嘴!这婆婆就是好脾气、心头也冒火!你说这个新少奶奶,披散头发、穿炕单子、来见婆婆绣鞋都不好好提起来!真是毫无礼数教养!
苏夫人恨声训斥:“混账东西!你看你这是打扮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闺秀!成何体统?!”
原本战战兢兢的柳溶月听了这话居然有些欣慰:敢情苏旭也有让人数落“成何体统”的一天!这两天光听他数落我了!这么说我“亲娘”挺讲理啊!
她偷眼瞅瞅跪在身边的苏旭,顿时觉得他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很不像话!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由自主地往苏夫人身边靠了靠。
苏夫人正在火头上,她指着儿子儿媳声音颤抖:“你说!你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看苏夫人如此疾言厉色,柳溶月“咣当”垂下脑袋,一言不发。
柳大小姐不糊涂!你苏旭早上不是讥我跟傻子一样吗?我都傻了我还说什么?你聪明你应酬呗。天塌下来你也别问我,我中午刚认明白哪个是“我亲爹”!
我有离魂症,我还含糊谁?
知道柳溶月指不上,苏旭倒是个义气人。他抬头看向母亲,理直气壮:“娘!我们不是放火烧家!我们是摆阵祈福。儿在书中看到此法可以禳病消灾。我们如此施法,是希望旭郎早日魂魄得正。”说着大少奶奶瞥了跪在身边的大少爷一眼:“你回娘的话!是不是如此?”
柳溶月先怯生生地看看大少奶奶,再抬头瞧瞧怒气冲冲的苏夫人,才期期艾艾地点了头:“是……是的……”
在柳溶月心里,苏旭便如活阎罗般厉害;苏夫人是她威严“婆母”。她现在纵不是女儿身,还是对“婆婆”畏惧三分,所以说话磕磕绊绊的。
少夫人皱眉呵斥:“说话就说话,不要东张西望!我说你怎么结结巴巴的什么都说不清楚?!”
柳溶月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她扭着被火盆烫到的红肿手指、神情懊丧,不敢再说。
眼见自己儿子居然被媳妇威吓成这样儿!苏夫人恚怒更甚!这媳妇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她怎么恁地嚣张跋扈?!还有没有伦理纲常?想她的旭儿自幼聪明伶俐,总角之年就是个极有主张的孩子,如何成了亲就如此被人摆布?不行!旭儿就算罹患病症、心头模糊,也断不能被媳妇欺负了去!
想到这里,苏夫人心疼地拉起儿子,拽他坐在自己身边:“儿啊!你怎娶了媳妇就变成了这样?是不是媳妇欺负你?此番放火只怕也是媳妇挑唆吧?”
苏夫人一连三句不离“媳妇”,虽然不曾直骂,对儿媳的嫌恶已经不加掩饰。
下跪的苏旭听着不对,连忙申辩:“娘!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拜阵祈福是我的主意没错儿,可她也愿意一试啊。她在一边帮忙您没看见么?她个大活人倘不想掺和,叫我如何挑唆?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吗?”
柳溶月暗挑大指:本事!厉害!你跟你娘居然这么一嘴顶一嘴的,你就不怕“婆婆”发怒责备么?不过话也难说,人家三句话能打发四个官儿,他自有道理也说不定。既然人家都这么厉害了,我还是安心当我的窝囊废算了。且看他如何安抚“婆婆”火气,必是高招!
苏夫人何曾被安抚?苏夫人勃然变颜色!
她愤而拍桌:“没有规矩!婆婆和你爷们儿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他,他,他是谁?旭儿是你夫君大人!满口‘他’啊‘他’的。太不像话!”
苏旭陡然给亲妈骂了个狗血淋头,顿时暗气暗憋:叫“他”怎么了?叫“他”谁不是人了?您和爷们儿说话又如何?我当娘们儿话都不许说了吗?
看苏旭挨骂,柳溶月略感异样,却稍微安心:敢情苏旭跟长辈顶嘴也挨骂。还行,世道还是我知道的那个世道。
苏夫人不理儿媳,扭头摩挲着儿子的肩膀。柳溶月从小没了生母,不被继母待见,极少有长辈妇人如此爱护怜惜,今天冷不丁受了苏夫人温柔抚慰,让她感动以极,眼圈都红了。
那日柳溶月福至心灵,她微微侧过脸颊,将面孔挨在苏夫人手上,轻轻嘤咛:“娘……娘啊……”
苏夫人又惊又喜!想旭儿上次这么和自己亲昵,还是他未满十岁的时候。旭儿到底是怎么了?可天下母亲谁能拒绝儿子对自己含泪软语?别说苏旭今年二十五,就是五十二,当娘的也照样心软!
苏夫人爱怜地将儿子搂在怀里揉搓:“儿啊,不怕!有娘在,谁也不能把你欺负了去!旭儿是身上不痛快?还是心里不痛快?说与娘知道,娘给你做主。你媳妇儿要是不好,娘打她一顿给你出气。”
苏旭听着火起:“娘!凭什么她不痛快,您就要打我?”
站在旁边儿的周寒香冷嗤一声:“哟,这会儿想起来怕挨打了?烧房子的时候怎么那么能耐?”
苏旭让周寒香怼得满脸通红!他从未想过,也不敢相信:自幼对他软语温存的娇俏寒香,居然如此尖酸刻薄!怪不得那疯道士说什么日月晦明、阴阳反背!我当了女人怎么谁都能踩一脚?
柳溶月其时正让苏夫人爱抚得通体舒泰,根本顾不上苏旭。她揽住苏夫人的脖子,细声细气:“娘!儿得了离魂症,心头懵懵懂懂的,自然是身子不痛快了。”
柳溶月虽占了男人身子,可目光神态依旧是个柔弱温驯的女孩儿。也是苏旭容貌俊秀,他如此一反常态地娇憨腻人,居然异样可怜可爱。不但苏夫人爱煞了这个如珠似宝的儿子,就连周寒香眼巴巴地看着如此美目流盼的“苏旭”,心头小鹿也是撞个没完。
苏旭冷眼旁观柳溶月这贱嗖儿的样子,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儿从腔子里喷出来!柳溶月!你还能再没出息点儿么?
坐一旁的苏尚书看得忧心忡忡:旭儿竟然如此撒娇弄痴,仿佛深闺妇道!假满之后可怎么出仕为官啊?!
苏夫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她听了儿子的话,正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儿啊,你身子不痛快就该好生在屋里养着。怎能纵容你媳妇放火烧屋这样胡作非为?我儿烧到了怎么办?我儿烫到了怎么好?”说着,苏夫人拉起儿子红肿的手指轻轻吹气:“还痛么?好些没?你媳妇儿到底有没有好好伺候你?”
柳溶月心道:他伺候我?大刑伺候么?我哪有那么硬的命让您儿子伺候?
她含含糊糊地说:“娘,我好些了。丫鬟姐姐将我服侍得很周到。不用少奶奶劳神。”
苏夫人更不乐意:“你成了亲,自然要媳妇儿服侍。”她扭头瞪了少夫人一眼:“你虽刚刚过门,也该有点儿规矩!你丈夫身子不好,你怎能不伺候他?你都在忙什么?我听说旭儿去前头拜客,你居然在屏风后偷听,这像话吗?内眷不出二门,客房也是你能去的地方?”
苏旭瞠目结舌:“娘!且不说这是我家,哪里我去不得?就以伺候而论,大少爷院里有四个丫头,少奶奶陪嫁丫头四名。东苑现在人头攒动,光丫头就够打两桌马吊了。大少爷随便打个喷嚏,都有六个人递手巾,还有什么活儿我插得上手?”
苏夫人脸色难看:“这就该掌嘴!男人成亲了自然要媳妇儿服侍!照你这么说,我家三媒六聘娶你做甚?多买几个丫头不就行了?”
苏旭脱口而出:“娘不是也十指不沾阳春水?伺候爹的还不是丫头婆子周姨娘……”
他此言一出,周姨娘掩口而笑自矜功劳也就罢了,就连苏尚书嘴角也些微抽了抽。
柳溶月眼见苏旭说话越来越离谱,直觉大概要出事儿。待她看见苏夫人脸色惨变,再想给苏旭打眼色让他闭嘴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苏夫人气得眼圈发红、接连拍桌:“你这小浪蹄子要造反么!谁家儿媳妇跟婆婆对嘴?谁家媳妇叱骂丈夫?你怎地如此无礼撒泼?你爹娘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苏旭自打落生就没被人数落做“小浪蹄子”,乍然挨骂,心血翻涌,就想争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可找到靠山的柳溶月用力点头,随声附和:“对!他正是如此撒泼无礼。他还威吓叱骂于我!想来他爹娘就是这么教导他的!他家教就很不堪!”
苏旭让柳溶月气得发疯:“柳……你这家伙!”
周寒香见缝下蛆,忙不迭地诬陷好人:“你说什么‘柳’?太太!你听,少奶奶骂少爷是狗!”
柳溶月正待要看苏旭如何下台,谁知苏旭桀骜梗颈,索性胀红了头脸,一言不发。
也是苏旭昨日教她的三句箴言太过管用,事到如今,柳溶月还是坚信苏旭必有后手,定可化险为夷。
瞧着媳妇儿不服不忿的脸色,苏夫人气得浑身颤抖、频频点头:“你厉害!你本事!婆婆还说不得你了!”
苏旭心头也冤:“娘,不是您说不得我。咱们总得讲理吧……”
有道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还没等苏夫人要如何,周姨娘鼻子里已哼出冷气儿:“听听!少奶奶可是指名道姓说婆婆不讲理呢。”她扭头对着苏夫人说:“太太,少奶奶当着大伙儿顶嘴犯上,我们可都瞧见了。有道是新买的碗盆儿得刷,新娶的媳妇儿得打!您可不能心慈面软,咱家的规矩该立就得立啊。”
柳溶月还没明白周姨娘说什么,忽见下跪的苏旭脸色一变:“周姨娘!我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何要挑拨事端?!”
周姨娘双手叉腰:“少奶奶!婆婆您都不放在眼里,我半仆半主之人,哪里敢劳您得罪?姨娘这是帮着太太维护家规!”
本能直觉大事不好,柳溶月惊得来回拨拉脑袋。她看看周姨娘再看看苏旭,看看苏旭再看看苏夫人,还没等柳溶月想明白要出什么事,寒香已飞跑着举了根胳膊粗细的大棍子出来。
寒香姑娘这半天忙得不善,连跑带颠小脸儿都红了:“家法来了!太太,您说吧,要打她多少?”
柳溶月倒吸一口凉气:可以!苏家有点儿东西!上来就打人啊?我后娘那么厉害也只骂大街而已……
她脑袋急转看向苏旭:苏旭!你那能耐呢?你不至于让“我”真挨打吧?你不要脸我还要面子呢!传出去柳家小姐还要不要做人啊?
可她就见下面跪着的“自己”满面通红、嘴唇紧抿,也不看苏夫人,只是对着寒香和周姨娘怒目而视。
还没等苏夫人说话,周姨娘已撇着大嘴:“少奶奶怎么不说话了?原来也怕挨打。”她回头看向苏夫人,笑里藏着杀人的刀:“太太!也别让小辈儿记恨我。我今天豁出去老脸不要,给少奶奶求个情吧。毕竟新媳妇儿脸儿嫩,也别多打,打二十算了!”
苏旭这辈子头一遭儿让家里这帮妇道人家气得头晕眼花,他真想不明白:少奶奶什么时候得罪了爹的小老婆?怎么周姨娘就跟“柳溶月”较上劲了?昨天成亲他就觉得周氏姑侄眼神不对!今天居然真个落井下石!
他却不知,父亲昨日与周姨娘闲话,对新少奶奶的从容镇定颇多首肯,甚至说出以后要让少奶奶管家理事的言语。这几句话可是戳了周姨娘的肺管子!苏夫人体弱多病,周姨娘管家经年,其中账目颇多虚报滥用,要是少奶奶陡然接手,周姨娘难免败露贪赃。是以,周姨娘本就恨不得拿出千里镜来找少奶奶的错处。能休了她最好!如果不能,至少也得让她后半生困锁深闺没脸出头!
惟其如此,她家寒香才有做妾得宠之望!
眼看形势僵在那里,苏尚书咳嗽一声,想为儿媳讲情:“夫人啊……”
无奈苏夫人正在火头儿上:“老爷!教导内眷是婆母份内之事!还请大人不要多口!”
苏夫人从来贤德守理,昔日苏大人纳妾,她都大大方方温柔让夫。这回要不是让儿媳妇儿给气得六神无主,她也不至于如此顶撞丈夫。
苏尚书略微思忖,终于闭嘴:自来男主外女主内,夫人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其后的事情急转直下!
柳溶月瞪眼看着自己的陪嫁丫头齐齐给夫人下跪叩首,连哭带喊:“求夫人开恩!夫人饶了小姐这回吧!她不敢了!”
“小姐刚刚过门,不懂规矩,夫人总要慢慢教导才是啊。”
苏夫人冷冷说道:“奴婢为何如此聒噪?你们再吵嚷,就与你家小姐一起挨打!”
苏夫人一言九鼎,屋子里乱作一团。
周寒香乐不可支地给婆子递棍子,周姨娘吆喝丫头把直挺挺跪着的少奶奶强往地上按。
眼见新媳妇儿这顿打铁定挨到了,柳溶月陡然顿悟:敢情苏旭没有脱身之计!他就是从头嘬死到底!
一座偶像,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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