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粉墙之外的柳溶月站得腿都木了,这几句在苏旭听来石破天惊的话,含混不清地传入柳溶月的耳中,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一是听得模糊,二是她只有十八岁,生活天地只在柳府后园,纵念过一些书,也只是为了有趣解闷。至于皇帝是怎么死的?他死了又会如何?她真的不是很在意。她又不认识他!
听着屋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柳溶月忽然觉得好没意思:爹爹自以为是地为她想了那么多,他问过自己一字一句么?纵然成亲之后对自己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苦衷筹谋,又有何用?在这场镶金嵌玉的诡异婚事里,爹爹算了朝局、算了家业、算了兴衰、算了荣辱,单单把她的爱恨扔到了九霄云外!仿佛那是最可忽视的事情。
想到这里,柳溶月慢慢地转过身,朝自己昔日住的院子轻轻踱了过去。
她不想再听了,她也不想明白爹爹的苦心,世上哪有棋子看棋谱的道理?知道自己是人家指下的“车马炮”就行了,想多了更伤心。
就这样,柳溶月穿过假山、转过树丛,慢慢地走到自己昔日居住的院落。
初冬日冷,小院儿凄清。
三日前自己出嫁,带走了贴身丫头和诸多箱笼,后续还没有收拾清楚,就越显这里七零八落的。未嫁的时候就听后娘说,她的屋子以后要拆改做个赏玩的景致,免得秦王偶尔过府,嫌弃岳丈家中寒酸。
既然是要拆掉的屋子,自然也就没什么人看守打扫了。
柳溶月轻轻地叹口气,忽然觉得荒诞:明明今日一早还很盼着回家,可是真格回家了,她反而觉落寞……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脚边“扑棱”一响,有毛绒绒的东西朝她冲了过来。
她垂头看时,却是只黄毛蓝眼的可爱猫咪。小猫咪“咕咚”躺在柳溶月脚下各种翻滚,“喵喵”轻叫,露出肚皮如见亲人。
柳溶月低声惊呼:“元宝!”
她弯腰将小猫抱了起来,紧紧搂在颈边各种挨蹭。这是她爱猫元宝!出嫁时继母不让她带上花轿。
时隔三日,换了人生!
被小猫认出的柳溶月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元宝!还是你好!他们都不认得我了,只有你知道我是谁!元宝!我是月儿!我才是柳溶月啊!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信我了!呜呜!元宝……我的元宝……”
柳溶月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女音:“小姐……真的是你啊?!”
柳溶月猛然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直挺挺地站着满脸惊诧的诗素。
诗素脸色苍白地端详了自己良久,忽然快步走来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胳膊:“小姐!真的是你啊?!”
柳溶月呆立在当场,不知道该不该跟诗素实话实说:“那个……这个……其实吧……”
诗素气得跺脚:“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谁还害你不成?姑爷!你就说你是不是小姐吧!”
柳溶月舔舔嘴唇:“那个……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
诗素怒极反笑:“诗素不到十岁就在你身边服侍,咱俩一屋吃一炕睡多少年了!你沐完浴迈哪条腿出洗澡盆我都一清二楚!如何看不出那裤腰带都系不上的笨蛋不是你?她既不是你!那你自然也不是他了!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柳溶月闻言大惊,差点儿把怀里的元宝扔出去:“什么?!你说苏旭连裤腰带都系不上吗?!”
柳府后堂
苏旭慢慢地给“父亲”倒了茶来,自从刚才“爹”说了那些心腹密谈给他知道,苏旭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止歇,脸色也不是很正。
这么要紧的话都说清楚了,屋内就是长久地沉默。
柳智远只是默默品茶,再不多口。他看得出,女儿在消化自己的言语。她让他有些惊奇,他以为女儿可能听不懂他的良苦用心。现在看来她的聪慧远超自己预料,所以他没有打扰她的思绪。
其时斜阳脉脉,室内暖意融融,更有院中仆人脚步匆匆,继母黄氏大声吆喝着招呼客人。
苏旭侧耳细听,原来是秦王府管事前来给侧妃赠送礼物。
柳大人勉强笑笑:“以前总觉得女儿小,转眼间,你姊妹都要离开父母了……月儿,爹爹心里很盼望你姊妹相谐。以后我不许你娘再讥讽你夫家一字,你也不要再说你妹妹做人小妇的言语。在爹爹这里,我是一样为你们谋划的。”
柳大人满口温情,无奈苏旭眼光毒辣,他脱口而出:“妹妹适秦王,自然嫁得好。当今天子颇重手足,已经糊里糊涂没了一个先帝,秦王这兄弟圣上自然更加看中。爹爹很会谋划啊。怪不得朝野上下,人人夸您聪明!只是您让我去烧苏府的冷灶,让妹妹去攀秦王的高枝儿。未免存心不公。”
柳大人脸色一变,正要再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清脆的少女声音:“姐姐!你回来了么?你在里面么?”
门帘轻挑,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姐伶伶俐俐迈步而入,她先向柳大人微微施礼叫了声“爹!”然后,一把抓住了苏旭的手指。
其时,落日夕阳斜斜映照在少女娇嫩的皮肤上,竟然泛点珠宝般的光彩。
她对他说:“姐姐,今日见你,朝颜很开心。姐姐嫁得不好我都知道了。姐姐别难过,日后朝颜嫁去了秦王府,定然用心做侧妃。爹爹无子,女儿自强,日后振兴柳氏的重任就让朝颜尽力去做好了!姐姐放心,朝颜定不会让你后半辈子都穿得如此寒酸,给爹丢人!”
对着这样美丽又直白的少女,苏旭尴尬地张了半天嘴,一字都说不出。
他用心地打量眼前少女,她是那样精致华美。他再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果然让妹妹比得如同草芥。
羞赧红潮慢慢爬上了苏旭的双颊,他倒退了两步,忽然恨不得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时至此时他才猛然明白过来:脸还是得天天洗!
日落西山,柳大人挽留。柳溶月和苏旭又在娘家吃了顿表面带笑团圆晚饭。
黄氏夫人得知丈夫给了大小姐许多珍贵嫁妆,牙根儿凭空恨出了八丈多长,只是碍着老爷不便发作罢了,那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柳大人干笑着和女婿寒暄,还好有二小姐朝颜抓着姐姐问东问西,席面儿上才显得不太尴尬。
可跟女婿聊不得几句,柳大人就觉得……后背毛毛的……
曾记得以前相看姑爷的时候,苏旭聪明机敏、熟悉礼数,不错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怎么今天新姑爷瞧老丈人的眼神儿……这么怪呢?
这一天下来,苏探花就这么直勾勾地瞅着柳大人,他都不用说话,就自带了三分泪眼朦胧、三分欲言又止、还有三分恨不得长到岳父身边儿的求之不得。更蹊跷的是,自己这老丈人看新姑爷,居然也觉得莫名面善亲近。就这样儿,他俩面面相觑了好半天,柳大人还就觉得“苏旭”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好看。如今四目相对、执手泪眼,眼瞅着邪性的气氛就要烘起来了。
柳大人心头啧啧:哎,别说,女儿有福,这小伙子长得还挺精神,还挺好看,还挺想让人跟他亲近……且慢!我想什么呢?这是要天打雷劈啊!人家可是我亲姑爷!
柳大人饶是聪明机变,也不禁出了通身冷汗。
惊骇之余,柳大人垂头寻思:这是怎么了?这是打哪儿出的错儿?是我头回做岳父经验不足?还是我姑爷太过孺慕长辈?这气氛怎么眼瞅着就要跑偏?不是!孩子你这么看着我,到底要想干嘛?猪八戒调笑骊山圣母也只相中了丈母娘,你连老丈人也看上了不成?
想到这里,柳大人莫名心虚地看向女儿,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月儿之事,还是让孩子逮住当时就得沉潭那种!还好长女正被妹妹缠着问东问西,暂且顾不上这里。
柳大人细看之下,觉得那边的气场也非寻常:虽然只是姊妹之间促膝谈心,可长女如今端庄大气,怎么看怎么异于寻常!这么说吧,她现在看谁谁瘆得慌。更兼月儿时不时眼刀飞过来,把身边的女婿看得一个激灵跟着一个寒颤。
柳大人顿时来气:如此泼辣厉害,哪里还有大家闺秀的温柔典雅?这不让婆家嫌弃么?家教在哪里?爹得管你啊!哪有这么欺负姑爷的?
可他回头再看看正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姑爷……
柳大人赶紧垂头闷了口老酒,他强行自我安慰:行吧!挺好!没准儿这样儿的姑爷就得这么恶治!你不管他,他能祸害了丈人爹。反正现在是我闺女占上风,我……我干脆装看不见得了!
柳溶月顺着父亲眼光看过去,只见苏旭正被妹妹拽着事无巨细地问东问西。她本来十分担心他说错了话,无奈自己现在是个“外头的爷们儿”,既不能出言制止,也不能坐过去帮腔。正心急火燎时,却见苏旭朝自己打了个放心的眼色。柳大小姐太明白柳二小姐的脾气,她朝苏旭微微摇头,让他小心应付。
苏旭起初觉得柳溶月过虑了,他好歹是成年男子,见多识广,要忽悠十六岁的小姑娘还不容易?她妹妹又没出过门,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谁知渐渐这天就聊变了味道。
起初就还好,既然坐得近,苏旭不免仔细端详一番这位未来的秦王侧妃:华灯之下、豪宴之间,妹妹漆黑发上插着豪奢步摇,宝光闪烁,映着她白嫩皮肤、点朱红唇,更显得这少女俏丽可人、娇娇软软。
苏旭暗暗点头,朝颜如此容貌身段,日后得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柳大人很会养女儿啊,排兵布阵似地将好钢用到了刀刃上,怪不得朝中诸人都夸他心思缜密。
然后,苏旭就见朝颜亲亲热热地挨在自己身边,苏旭到底做了二十多年男人,让妹妹这么紧紧缠着,他脸上渐渐泛起些许绯红,不觉耳朵都热了。
朝颜搂着苏旭手臂,神色娇憨:“姐姐出嫁之后,还过得下去吗?”
“姐姐,娘说你婆家穷得很,是不是啊?你怎么穿得如此寒酸?真没件像样的衣裳了么?”
“姐姐,你成亲那日出了什么怪事?人说姐夫差点用箭射死你,是不是真的?”
“姐姐,你公公快获罪坏事了吧?”
几句话下来,苏旭脸就不红了,耳也不热了,他强压着自己不要摩拳擦掌,免得揍了这个丫头!
柳溶月这妹妹美则美矣,性情太过直白。朝颜的眼神如小潭清澈见底,让人一望便明。她并非如她母亲那般心思恶毒地想挤兑继女,她只是将她娘说的话字字句句奉为圭臬,从来不过脑子转一圈的。
譬如姐姐嫁得不如意,是因为姐姐心思鲁钝;姐姐不受婆家待见,是姐姐不会说话办事;总之姐姐就是资质欠佳,所以万事活该就对了。
惟其如此,朝颜说话才分外让人觉得难以下台。
苏旭听不得多久,就蹙眉呼气:这样的娘、这样的妹妹、不能出门、也无从排遣,难为柳溶月在娘家怎么过的日子?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见桌那边的柳溶月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似乎很怕他被妹妹气得当场翻脸。苏旭无奈向她笑了笑,突然有点想宽慰一下这个可怜巴拉的窝囊废。
好容易吃完了这顿众人都提心吊胆的饭,苏旭拽起柳溶月告辞回府。
其时众人脸色各异:大小姐脸色沉郁、忧心忡忡;新姑爷对着岳父依依不舍;黄氏冷笑一声,拽着朝颜回去歇着了;倒是柳大人莫名松了口气,还偷偷擦了把冷汗。
也不知柳大人是不是让苏旭下午那句“热灶冷灶”讥得心下愧疚,他送女儿女婿出门的时候又特意将柳溶月素日坐的八宝璎珞车也赠给长女,要她带回苏邸使用方便。
柳溶月从小在绮罗丛长大,并不觉得这辆香车是如何贵重的馈赠。倒是苏旭对着座驾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之后,陡然回身向柳大人躬身一揖,眉花眼笑:“多谢爹爹!”
无论如何,看女儿破颜而笑,当爹的总是开心。
站在柳府门外,柳大人紧紧握了“女儿”的双手,上下打量“她”良久,眼中不觉泛起泪光:“儿啊,月余之后爹就要回南赴任,你独个儿在京城需要善自珍重……”说着,他轻轻地捻了捻“女儿”的手指,声音愈轻、几乎耳语:“月儿,你需知道,爹爹从没想要你去烧冷灶。你妹妹的亲事是王府选秀,官宦人家悉数难免。也是她娘太过热衷,朝颜才顺利中选。爹爹当时病中昏聩,再想推辞已是不及。这门亲事恐有后患……你……唉,至于将来到底如何,也是朝颜的命罢了!”
苏旭悚然一惊:“秦王如何不好?”
柳智远却断然放开了“女儿”的手指,微微笑道:“天不早啦。月儿也该回去了。旭儿,你们这就……咦?旭儿,你哭什么?”
眼见又要离开家门,柳溶月望着父亲真情流露,她擦着眼泪哀哀说道:“爹,我舍不得你!你当真就要南下赴任了么?”说着,她攀扯柳智远的衣袖,几乎就要投入父亲怀内落下离别之泪。
她眼泪还没掉完,柳溶月就见父亲脸上变颜变色。也不知为了什么,爹居然给苏旭狂打眼色。还没等柳溶月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苏旭陡然顿悟,他满脸通红地强行拽她迅速登车,那情形活脱是防着她把她亲爹咬了似的。
上车之后,柳溶月还想攀着车窗再和父亲说两句离别言语,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车下父亲急急吩咐:“快走快走!月儿!下次爹单独接你回来!车把式还不快动?”
柳溶月都傻了,呃……我爹为何如此怕我?
就这样,柳溶月胸中千言无语还没来得及出口,璎珞香车已如野狗撵腚似地上路狂奔。
柳溶月趴窗回望,就见自己的父亲急忙回府、慌张关门,仿佛刚刚送走了会玷污自己清白的洪水猛兽一般戒慎恐惧。
柳溶月和苏旭离开柳府的时候,刚刚月上柳梢。偌大京城就是繁华热闹,入夜时分也渐趋宁静。
舒适宽敞的座车上,柳溶月抱着元宝摇摇晃晃地盯着苏旭看:苏旭自从她娘家回来脸上就是阴晴不定,也不知她家戳了他哪根筋疼?
撩开车帘,眼看再次离了娘家愈行愈远,柳溶月居然不似出嫁当天那般心如刀绞,只是微微难过。她现在是要回去当大少爷,苏家诸人各个拿她当宝贝疙瘩捧着,要说活得舒服自在,苏家可比娘家好。
揉揉小猫的脑袋,元宝“咪呜”一声倒在柳溶月怀里舒服地打起了呼噜,完全不搭理坐在那边的“旧主”。这小畜生大约心明眼亮,已经透过皮囊看清楚了本真:眼前这气宇轩昂的七尺男儿才是自己的主人!所以今日一见柳溶月,元宝就在她脚边不停挨蹭、花式翻滚,扒着肩头不肯下来。
柳大人见姑爷终于肯把视线从自己身上挪开须臾,当即大喜过望,连忙把元宝双手捧起赠给“姑爷”,要她赶紧抱回家去解闷儿,没事儿别老惦记着岳父泰山!
柳溶月抱着元宝,心中感叹:同是一个人,怎做了大少爷,我就变得上人见喜了?
此时苏旭静静坐在车上,心潮翻滚起伏:柳大人什么意思?秦王有什么不好会连累朝颜?他难道意指先帝崩得蹊跷?
倘若他现在还是男子之身,回家之后立刻就要拽住父亲到书房秉烛密谈,商议筹划。可是现在不行!他是娇滴滴的“儿媳妇”!今天柳溶月只对柳大人露出些许孺慕之情,柳大人已经魂飞魄散。他要是再出口成章,只怕立刻就把亲爹吓得当他是狐仙附体!
正胡思乱想着,马车陡然一停。
苏旭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看,居然已经到家了。
这辆马车果然又稳又快,坐着舒服。
苏旭莫名觉得现在的自己和这辆马车十分相配,这才叫做:香车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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