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钱呢,少奶奶听了由头,虽然皱眉半晌,可还是如数发给了翠书、丹画。
于苏旭来说,此事尴尬。柳溶月拿着自己的嫁妆给他还账,总是自己欠了人家好大人情。
苏旭打定主意,回头拿俸禄还了人家就是!
谁知万事怕开头,既然少夫人愿意出头做财神娘子,那来求帮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而且听着桩桩件件都是正经事儿。
夫人屋里的刘嬷嬷吞吞吐吐地来传话:“太太屋子里的明瓦坏了一些,需换换才好。太太常年做活儿,这些年老爷的衣裳都是太太亲手做的。屋里暗,没法干。现在明瓦贵,怎么也得五两银子……”
苏旭听了正在为难,倒是柳溶月大大方方地点了头:“该给。夫人将我视如己出,我正要孝顺母亲。”
刘嬷嬷听了这话,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差事办完,钱替太太要到手了;忧的是我们大少爷已经病到六亲不认了。那怎么叫视如己出呢?您不就是太太养的吗?
前脚儿送走了刘嬷嬷,后脚儿又迎来了陈管家。
陈管家对着少奶奶也是吭吭唧唧:“老爷的轿梁坏了好些日子了,堂堂一品大员坐个破轿总不像话。什么?家里的钱都花哪儿了?大少爷圣明,这不是给您定亲花出去了吗?四回啊!您爹就是沈万三也扛不住啊!您现在是娶回来称心如意的少奶奶,坐上金光闪闪的璎珞车了。眼瞅着您爹就要坐着绿呢兜子让轿夫提溜上朝了,轿子没梁不就成包袱皮儿了吗?这前面鸣锣几响也不好看啊……”
闻听此言,大少奶奶以手扶额,满面羞愧,几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柳溶月赶紧点头:“给!修!赶紧给老爷把轿杆子穿上!别把大学士摔着!”
倒是伺候少奶奶的诗素递银子的时候,狠狠翻了个白眼。
甭管丫头如何,少奶奶开箱给钱那是没错儿,陈管家领了银子欢欢喜喜地给苏尚书修轿子去了。
这边诗素还没关好大门,东苑却鬼鬼祟祟又钻了个人进来。
众人定睛一看,这回来的居然是苏尚书本人!
堂屋之内,苏尚书今日格外和颜悦色。
柳溶月被苏旭轻轻一推,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苏家的“儿子”,不能再跟着苏旭屁股后面鱼目混珠。她做了十八年柳氏长女,恍惚觉得自己也算父亲的掌上明珠。如今做了人家儿子,柳溶月才明白此间好处:一是在众人眼中,偌大苏府都是她的,她吃尽穿绝都是理所当然;二是遇到事情父亲会那样殷切地看着自己,并且真心倾听自己的主张。
又得家产,又能说话,做男人敢情这么好!不当不知道!
坐在侧位的苏旭看着父亲则是心潮翻涌、有口难言。他现在烦透当苏家“媳妇儿”了!他变得是身子又不是学问,怎么当了少奶奶,他连话都说不得?连公公都不能随便见?
苏旭那日眼巴巴地看着父亲,他是多么希望父亲能瞧出他美人皮囊下的睿智魂魄。人家柳溶月的使唤丫头都看出端倪了!他爹堂堂一品、先皇帝师、知人善任、老成谋国,朝野上下夸他的词儿足够填满天香楼三寸厚的菜谱儿!这老东西咋就连亲儿子都认不出了呢?!
柳溶月好奇地打量着坐在上位的苏尚书,自己这位“父亲”垂着脑袋、摩挲着手指,很有些欲言又止。
甭问,大概也是来借钱的!
见此情景,柳溶月心头稍安,我爹说了:能用钱了结的事儿都不是大事儿!何况这一天天的我也看出来了,他们家穷官儿也借不出大钱。
果然,苏尚书有些赧然地开了口:“这个么……”
柳溶月十分期待地瞧着苏尚书,她倒想看看大学士借债能够如何出口成章?
苏尚思忖半晌,终于决定实话实说,他干笑一声:“这不是快过年了么……咱家总得修修祠堂啊……为父想求媳妇暂且帮忙周转……等年下田庄收成下来就还给你……”
柳溶月“哦”了一声,原来帝师借钱也没比常人多出什么风流格调,也是臊眉耷眼地吞吞吐吐。不过她还是挺真诚地看着苏尚书:“不知道爹爹要用多少银子?”
苏尚书真没想到,开口回复自己的居然是这个得了离魂症的宝贝儿子!而那个名声厉害的财主媳妇倒是满脸羞惭地瞧着地面儿,丁点儿不像他们全家的债主子!
苏尚书心中顿时对这儿媳大加激赏:这孩子为富不骄!施人财帛依旧心存腼腆。柳大人教女有方,果然这门亲事结得不差。唉,媳妇儿厉害些就厉害些吧,谁让人娘家有钱呢?大不了我把儿子豁出去了。
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然后,苏尚书就听儿子神色柔和地催促自己:“爹,您直就说吧,需要多少银子?”
苏尚书咳嗽一声:“大概得需纹银五十两。”
柳溶月垂头思忖了一下儿,将这个价钱与上次听爹爹说收拾京城府邸房舍的费用暗暗比较,然后觉得并不过分,又想想刚才苏大人所提以家中田产收入做保,看来还是打了还账的主意。
于是她慨然点头:“诗素!去将匣子开了,拿五十两银子给老爷。”
诗素撇了撇嘴,回屋拿钱去了。
看到这里,苏尚书不由对苏旭暗挑大指!我儿可以啊!别看这小子现在懵懵懂懂连爹都认不明白,可蛮不耽误人家软饭硬吃还理直气壮!儿媳妇带来的真金白银居然是旭儿说了算!儿媳妇这半天就一言不发地跟边上儿坐着,不知道的还当是她爸爸来求帮告贷似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想我老人家白瞎官居当朝一品、运筹帷幄多年,何尝摸到过我们太太的一钱私房银子去使?
王侍郎说得果然没错,这就叫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就见儿媳的丫鬟取来银票一张,展开一看正是纹银五十两。
求帮到手,苏尚书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柳溶月同苏旭带着丫鬟将“爹爹”送到东苑门口,也算行礼如仪。
她回头看时,别人也罢了,唯苏旭脸色难看地扭头进屋去了。少奶奶这番行止落在众人眼里,就是大少爷花了老婆的钱,大少奶奶不乐意了。
柳溶月心中纳闷:你家人借钱,我一个没辞全数给了,你还不高兴什么?
看看今日未必再有人来打秋风,柳溶月唤歌玲去掩上大门,自己回了屋子。
苏旭自送走了苏尚书,便脸色阴沉地在美人榻上靠着,也不知谁得罪他了。
柳溶月和诗素面面相觑,终究不敢招惹这尊瘟神,俩人便携手去内室细聊。
摒退了其他丫鬟,柳溶月与诗素相对而坐,她知道诗素定然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果然,柳溶月就见诗素拿着半空的小匣子跟自己抱怨:“小姐,您这哪儿是嫁人来了?你这是散财来了!住他家比住店还贵呢!今天拢了拢快出去八十两银子了!有这个钱,咱去外面买个小院儿住着不清净吗?天天让好馆子送菜都够了。”
柳溶月双手托腮叹口气:“我有什么法子?我现在是他们家‘儿子’!总不能忤逆不孝吧?再说谁知道他们家这么穷啊?这么看来,我后妈说的还真没错儿,穷官家里不好应付……”说到这里,柳溶月忽然想起来什么,她扭头问道:“苏旭,你说他们不会天天打秋风吧?这要是天天来,我就是有个金山也给不起。要不然我休了你算了,你就按诗素说的,带着我的嫁妆去外面买个清净小院儿自己住,好歹算你们家给我留点儿银子养老……”
憋了半天气的的苏旭听了这话,脸上勃然变色,他起身就走,“咣”地一声把大门摔上了。
留在屋中的柳溶月和诗素四目相对,两脸茫然。
柳溶月问诗素:“我又哪儿得罪他了?普天之下还有花钱的不是么?”
诗素耸肩:“我哪儿知道?我哪儿敢问?他走了更好!咱们自在待会儿!小姐,好几天没吃青梅桔子糖了吧?我去给你弄些来啊!”
柳溶月抱起小猫元宝,双目放光、用力点头:“好啊!好啊!还要喝些蜂蜜玫瑰水!”
这边诗素和柳溶月开心对坐、满桌子零食还没塞进嘴里,就见翠书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我的爷!可了不得了!少奶奶女扮男装从角门溜出去了!”
柳溶月大惊失色:“什么?!”
东苑后园角门
大少爷带着几个丫头鬼鬼祟祟地勘察窥测了半晌,柳溶月小声儿问道:“你们看见他是从这里出去的?”
翠书鸡哆米似地冲着自己点头:“是是是!我亲眼看见的!”
柳溶月又见她的陪嫁歌玲急赤白脸:“我们小姐胆子小,怎么敢自己出去?还说什么乔装男子,私自出门。定是你看错了!”
丹画摊手:“少奶奶现在不在东苑总是真的吧?”
歌玲更加着急:“翠书!少奶奶要出门,你怎么不拦着?”
翠书都要哭了:“我……我不敢啊……”
丹画连忙替翠书解围:“怎么拦啊?少奶奶多厉害啊。”
然后,柳溶月就见翠书对着自己嗫嚅:“是不是少奶奶看您把她嫁妆都给人了……心里一别扭……回了娘家了?”
丹画也跟着帮腔:“少爷!嫁妆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你怎么能做主都撒出去了?搁我我也生气。肯定是少奶奶为钱跟您急眼了!”
柳溶月脑袋都摇出花开富贵了:“不能!为这点儿钱,柳小姐不至于!”
诗素站在大少爷身边,翻了个老大白眼!
歌玲是真急了,她拽着柳溶月的胳膊苦苦哀求:“小姐这辈子什么时候自己出过门儿?无论您小两口闹了什么别扭,您总得去找找她啊!小姐不认识路!她这么跑出去会出事的!”
歌玲声音清脆,此刻语带哭腔,听来分外可怜。
诗素在旁边轻轻地拽了歌玲一把儿:“歌玲……小姐没事儿……你别哭……”
歌玲急道:“什么没事儿?怎么能没事儿?诗素!你安的什么心啊?”
丫头们齐齐点头,除了诗素,大伙儿一块儿把少爷往门口推:“您还是去找找吧!少奶奶花朵一样的人物,何尝识路?怕走远了,自己想回都回不来!”
“就是就是,小两口吵架,不好真往心里去的。”
“您还花人家钱了呢!”
及至柳溶月让大伙儿架弄着簇拥到粉墙之侧,翠书、丹画用力推开了角门。
角门打开,柳溶月一时呆住:各种喧嚣的声音扑面而来,各色人等在眼前匆匆而过。
那情那景,仿佛是十八年来需隔着玻璃罩子才能看到的红尘画卷,终于在她面前幻化成真。
柳溶月试探着向前踏了一步,她的心怦怦乱跳,又是害怕又是惊奇,仿佛簇新而广博的世界正在向她无声招手。
试探着又往走了两步,柳溶月就扭头回来了!
诗素顿时松了口气。
歌玲顿足:“不是去找小姐么?您怎么又回来了?”
柳溶月实话实说:“我也不认识路!”
说完,柳溶月果断回屋,给每个丫头抓了把铜钱儿,她恩威并施:“少奶奶出门是东苑机密!谁也不许说出去!谁说出去,当场解雇!工钱倒扣!”
苏府的一众丫鬟诺诺躬身,各个对着银子赌咒发誓:“但说出去一个字,性命当时交给大少爷。”
柳溶月听出来了,这帮穷人的言下之意:命豁可以出去,钱收了绝不能退!说白了就是舍命不舍财。
甭管如何吧,爱财就还好辖制,柳溶月重重点头:“我不要命,我就扣钱!”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大少爷话音未落,就听在院儿里洒扫的缃琴和人打招呼:“刘嬷嬷来了!”
刘嬷嬷在门外答道:“太太让我来寻少奶奶去她屋里有话说……少奶奶呢?”
缃琴笑道:“屋里歇着呢!”
屋内众人闻听此言,顿时齐齐变色:“找少奶奶?怎么办啊?”
柳溶月吓得扭头就往内室躲避。还没等她钻进屋去,她就觉得自己让人拽住了袍袖。回头看时,却是丹画满脸慌张:“您不能跑啊!少奶奶不在……您让我们怎么办?”
柳溶月人急生智,从兜儿里掏出来二两银子:“顶住!谁把刘嬷嬷打发走了,少爷重重有赏!”
待刘嬷嬷掀了堂屋的绣花门帘,就见内室门外翠书、丹画、诗素、歌玲四大丫鬟一堵墙似地戳在那里瞧着自己,各个神情都很古怪。
刘嬷嬷一愣之下,笑出声儿来:“姑娘们怎么都戳门口儿呢?这么站着不累得慌么?”
四大丫鬟齐齐摇头:“不累,不累。”
刘嬷嬷些微诧异:“你们干嘛呢?”看丫头们谁也不说话,刘嬷嬷扭过头:“翠书?”
翠书因为太过心慌,所以脱口说了实话:“少爷让我们堵您!”
刘嬷嬷没听明白:“堵我干嘛啊?”
翠书咬牙笑着看向丹画,她小声嘀咕:“那个……你说吧……我嘴笨……这钱我不挣了……”
诗素跟歌玲一块儿捅咕丹画:“你说!二两银子在你那儿攥着呢!”
丹画狠狠瞪了大伙儿一眼,扭头笑得跟哭似的:“嬷嬷!少爷……少爷他是说啊……说让我们堵着您……堵着您……就正好给您倒杯茶!您看您这也累了大半天了,怎么也得歇会儿不是?”说着她朝那三位狠使眼色。
三个丫头顿时会意,大伙儿七手八脚就跟抬面缸似地把刘嬷嬷抬到了堂屋中间儿,墩在椅子上坐下。
翠书倒茶、诗素赔笑、歌玲忙不迭地给拧热手巾。
丹画十足谄媚:“这是大少爷新得的奶茶,嬷嬷尝尝!”说到这儿,她咬牙切齿回过脑袋:“都说话啊!想不想分钱了?”
诗素忙不迭冲上来帮腔:“这个奶茶好喝极了!又养颜、又养胃。嬷嬷您想啊,咱们这路在外面儿干活儿挣钱的女子,怎么不得喝口奶茶喘喘气儿?女人得自己心疼自己!”
刘嬷嬷被一众丫头们围绕,很有几分受宠若惊:“既然姑娘们都这么说了,我就叨扰一杯。”说着,她端起来抿了一口:“倒是好喝。”
歌玲看出机会,她满脸堆笑地对刘嬷嬷说道:“嬷嬷,不是,喝奶茶得大口!小口没那味儿。来,我给嬷嬷打个样儿!”说着,她端起一杯奶茶一饮而尽,把刘嬷嬷都看傻眼了。
诗素赶紧过来给歌玲和刘嬷嬷重新满上,她笑着解释:“嬷嬷不知道,歌玲妹妹祖籍辽东郡。她们辽东妹子,喝茶都敞亮!”
翠书、丹画一头:“对对对,敞亮!歌玲从来敞亮!”
歌玲让姊妹们夸得小脸儿通红,更来了劲头,她语声清脆:“嬷嬷!见面儿就是缘分,咱俩今天高低得干一个!”
刘嬷嬷万没想到,来找大少奶奶还能碰上这么一出儿,她连忙推辞:“不行。姑娘,我这还当着差事呢。”
翠书笑道:“嬷嬷这话就是不给面子了,这屋里谁没当着差呢?来,嬷嬷,我也敬您。”
刘嬷嬷让翠书说得没话,咬牙又灌了一杯。
丹画连忙给刘嬷嬷再满上:“来来来,圣人说得好,喝完这杯,还有三杯。”
刘嬷嬷连忙格挡:“这是哪门子圣人说的?不行!别倒了!姑娘们!嬷嬷老了,喝不了这么多甜的,牙不行!”
歌玲双手叉腰:“别说牙不行,肾不行也不灵啊!我跟您说,您从头儿不喝也就罢了。既然开了这个头儿,今儿不喝痛快了,谁也别打算从这屋儿出去!刘嬷嬷!我先干,您随意,还不行吗?有道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您看我可是实实在在给您亮杯底儿了。”
说着,她朝大伙儿使个眼色。
一众丫鬟,趁乱起哄:
“您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
“少奶奶?您管她干嘛啊?我把她找出来,她也跟您来二两怎么办?”
“不行让厨房备俩凉菜儿吧!”
“不到饭口来盘儿花生米也行啊!”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82_182173/29540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