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李先生和诗素在街上差点儿撕吧起来。可不是人人都像柳溶月那般心气懦弱好说话儿。
繁杂人世,既有心气不顺的算命先生,也有禀赋刚强的丫鬟妹子!
苏旭单手支颐坐在璎珞车上看着。他十分好奇,柳溶月会怎么处置这场争执?她刚才平安逛庙都不敢撒开他的衣袖,这会儿贴身丫鬟跟人打起来了,她难道要站在街上大哭一场么
然后,苏旭就见柳溶月神色平和地从兜儿里掏出来一块银子。
苏旭当时就服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柳大小姐心眼儿活!
柳溶月自当了十来天男子,才发现这世道真是钱能通神。她平素不甚在意的银子居然这么好使!
沉甸甸、亮晶晶拿出一小块儿,比掐诀念咒都管用,多横的人都能对她俯首帖耳!
苏旭那么厉害,自从她借钱给他爸爸,他说话办事都低她一头!
柳溶月拿着银子在李先生眼前晃了晃,好声好气好言劝:“先生,别吵了。我们是来找您问卜断事的。”
多日不曾开张的李夏朔李先生,看在人家公子爷是来花钱的份儿上,果然勉强住了嘴。
李夏朔曾经多次远远见过苏旭,今日亦觉得这位公子有些面善,无奈眼前书生貌若春花、眉目温柔,与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志得意满的苏探花大异其趣。李先生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柳溶月是何方神圣,他一伸手道:“公子屋里请。”
柳溶月有些怵头地看了看李先生简陋的铺子,有些暗、有些脏、里面味道也不好。而且和陌生男子并肩进个黑屋子么……让她很是踌躇了一下儿……
柳溶月忍不住回头瞧了苏旭一眼,她就见他鼓励地朝自己挥了挥手,显然是在催促她赶紧进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看见苏旭那么殷切地看着自己,柳溶月突然生出了些许勇气,她咬了咬牙、跺了跺脚,气壮山河地跟着李先生一起进屋—算命去了。
目送柳溶月和李夏朔并肩进了算命坊,苏旭微微叹息,将诗素叫回来陪他一起在车上等。
昨天柳溶月劝他的话,苏旭虽不高兴,还是听进去了些。不抛头露面逛算命铺子,并非苏旭多么恪守妇道,单纯因为身边有个车把式跟着,他不能太过放肆。也不知此番柳溶月会和李先生盘桓多久?待会儿聊完了,依她的脾气定然会冲上车来立即与自己叨咕一番,到时候车里声音大小的,可就不太方便了。
苏旭想到这里,让诗素赏了车把式一把铜钱,打发他去不远处吃茶逛逛,随时听候招呼。
端坐在香软豪车之上,苏旭垂头细思:今天要问李夏朔什么话、该如何说,他和柳溶月早上已经商量好了。眼看柳溶月做了这些天男子、举止言辞已不似前两天那么惊慌失措,他料想她定然可以和李先生说得清清楚楚;待会儿李先生如何为他们出谋划策,她自然也能回来给自己学个明明白白。
苏旭不是没有想过,柳溶月会不会藏私诀窍,对他秘而不宣?可他就是有种感觉:柳溶月也是很想变回去当个女孩子的!至于为什么?好像不是她嘴上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似乎与日后跟他和离有关……
他正琢胡乱磨着,忽听李先生屋里乱了起来!
苏旭和诗素连忙打起车帘往外看,他们就见柳溶月慌慌张张地让李夏朔抡着笤帚给打了出来。柳溶月嗷嗷怪叫在前面跑,李先生气急败坏在后面追。
李夏朔高举扫帚、连拍再扫,把柳溶月不容分说轰出了大门。想想还不解恨,李先生端起一盆凉水,对着门外狠狠泼了出来。眼看着冬日凉水把这位锦衣公子泼得鞋边衣角悉数湿透,这算命的才怒容满面地回屋去了!
柳溶月委委屈屈地站在当地。她抖着衣裳可怜巴巴地看着璎珞车,再回头看看那算命铺子。
苏旭就见“自己”先蹙了蹙眉、又咧了咧嘴,眼看这样端庄秀美的一位文弱书生,好像就要气得站在街上大哭起来。苏旭和诗素慌忙下车,他俩七手八脚伸手把柳溶月推到璎珞车上、强摁着坐下。
苏旭虚声恫吓:“不许哭!尤其不许在大街上哭!太丢人了!”
诗素手脚不停地给柳溶月擦拭鞋子、衣摆,小丫鬟十分不解:“小姐,您把人家锅砸了?怎么算命先生这么大火气?这是对主顾啊还是对冤家?”
苏旭怔怔地看了柳溶月半湿的身子良久,脸色陡变!
柳溶月让苏旭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脸都有点儿红了。
诗素发现苏旭眼神不对,满脸嫌弃地推搡少奶奶:“哎哎哎!差不多得了,擦擦哈喇子!看自个儿能馋成这样儿,我可服了你了。”
苏旭顾不上搭理诗素,他脸色苍白地看着柳溶月:“他……他如此待你,是不是看出来了你是个换过魂魄的女人?”他仓皇地握着她的手问:“他是不是已经把你当做怪物?他会不会把此事传扬出去?!”
诗素听了这话,当即吓到腿软:“啊!那怎么办啊?要不咱干脆跑了吧!”
柳溶月满脸泄气地大摇其头:“没有的事儿!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苏旭大大松了口气:“那他干嘛把你轰出来?你不是给钱了吗?”
柳溶月委屈极了:“李先生墙上贴了告示,说七天之前立下了新规矩,后半辈子有‘三不看’!我从来没算过命,进门就坐下,也没问仔细,结果一报姓名人家就急了。”
诗素大为好奇:“哪‘三不看’啊?”
既然没让人看穿妖异,苏旭就不那么着急了,他翘起二郎腿,倒要仔细听听这算命的翻出了什么新花样儿?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一边扳手指头一边细细回忆:“李先生说了,一不看考上进士会念书的……”
诗素皱眉:“这是为了什么啊?”
苏旭隐约生了个想头儿,可是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果然,他看见柳溶月弯下第二根手指头,怯生生地看向自己:“二不看婚姻不顺八字孤的……”
苏旭直觉此事不好,目光游移,简直有点儿不敢和柳溶月对视。
诗素更不明白了:“合婚的买卖他不干了?那三不看呢?”
柳溶月定定看着苏旭,语声简直赌气:“三不看祖辈做官还姓苏的!”
诗素坐那儿眨了半天眼,猛然一拍大腿,转向苏旭:“这哪是三不看啊?这就是不看你啊!”
柳溶月愁眉苦脸:“这哪是不看他?人家现在是不看我!我傻乎乎往那儿一坐,刚报了名姓,李先生就疯了,非说我是来看他笑话儿的。人家都不容我说话,扭头就把笤帚举起来了。李先生说了,这辈子都不想看见我!以后看见一回打一回!你说他对咱们怎么这么大仇恨啊?”
诗素冷哼一声:“人家一辈子好名声糟践在您二位身上了,坏人饭碗如同活埋。你俩还有脸问!”
苏旭怏怏垂头:“唉……人家非不给看,那也没法子啊。要不然咱们去别处找找,瞧瞧还有没有其他算命的……”说着他撩开车帘,想叫车把式回来。
柳溶月拽住了苏旭的手腕,皱眉嘀咕:“李先生刚才一边儿打我一边儿嚷嚷,说什么我是个不祥之人,小苏相公大运甚凶,以后会定会闯下大祸,累及家门。他说得好不吓人,我待问时,他又不说了。”
苏旭听了这话,不禁后背发凉:“如此说来,倒是走不得了。”
柳溶月认真点头:“我也觉得,咱们最好还是请他说说清楚。”
诗素说:“那人家又不给你们看,牛不喝水你们还能强摁头吗?”
柳溶月有些犹疑、声音不大:“那就换个人去问问呗。”
然后,苏旭就见车内的其他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自己,他顿觉不对:“你俩看我干嘛?!柳溶月!你昨天晚上说的!我现在是妇道人家不能抛头露面!”
柳溶月挠了挠后脑:“那你昨天还说……李先生性好什么来着?哦!对!渔色!”她垂头看看自己:“我现在跟这俩字儿不沾边儿吧?”
苏旭扭头看向诗素。
诗素连忙摆手:“你别看我!当丫头的只卖艺、不卖身。再说……渔色是吧?您要做鱼,我不出头算我不对。要色,真得找别人!我没练过这功夫!”
苏旭怒道:“我也没练过!”
诗素慢慢地挪到柳溶月身边儿,抓着小姐的袖子嘟囔:“那……反正这是你们家的事儿……你八字儿不好克的也不是我的爹妈……你爱去不去呗……”
苏旭回看柳溶月,那意思你也不管管你的丫头!谁知此刻的柳溶月也期期艾艾地看着鞋尖儿:“说老实话……我觉得李先生算得还是挺准的……混成这样儿……是遭了咱俩的暗害……换个算命的……未必有他靠谱……”
苏旭顿时气馁:“行吧!我去!就知道指不上你们俩!哼!”说着他撩起车帘就要下车,结果自己还没把腰弯全乎,就让柳溶月一把拽住,她急赤白脸:“慢着!您觉得您这样儿算‘色’吗?”
苏旭无奈叹气:“我又怎么了?”
诗素上下打量了苏旭一番:“有句说句,少奶奶您穿得……是有点儿让人肃然起敬。我一个使唤丫头看着,您老人家这穿着都跟‘色’不太沾边儿。”
柳溶月递给诗素一块银子:“去!给少奶奶买点儿胭脂香粉绒花!嗯,再换条颜色鲜亮的裙子来!”
诗素拿了银子,匆匆下车采办去了。
苏旭眼看柳溶月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自己,直觉这就不是什么好兆!
那天,在不远处瞎逛的车把式曾经亲眼见到,璎珞车里摇摇晃晃,里面传出了许多奇怪的声音。
车把式慢慢走到车边儿,侧耳细听,车里仿佛是少奶奶在用力挣扎:“唔,唔,别闹!”
“哎呀,干嘛?”
“不要!不许脱那个!”
“苍天呐!没脸见人了!”
车把式顿时面红耳赤。他战战兢兢地环视左右,心中不由惴惴:大少爷!您就是病好了也不能在街上胡来啊!
就在车把式搓着双手,在车边团团乱的时候,他忽见车帘轻挑:重新梳头擦粉、戴了满脑袋绒花儿的少奶奶贼眉鼠眼地伸出了个脑袋。少奶奶四下看看、见街上并没人注意这里,立刻双腿一飘稳稳落地,然后人家大模大样进了算命铺子。
车把式躲在璎珞车后都傻了,心说:莫非少奶奶真是个狐狸精?
苏旭昂首阔步走进李先生的铺子,他微微侧头,果然看到墙上贴斗大告示,上面墨迹淋漓写的就是那“三不看”。苏旭刚觉不悦,就见李先生满脸丧气地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就是没啥生意的寒酸窘迫……
苏旭怔怔看着倒霉带相儿的李先生,不禁生出了些同病相怜之感。
人家算的也不是不对,吃亏在就在不显……
李先生正坐在那里乜呆呆发愣,一边儿可恨苏旭上门给自己添堵;一边儿可惜他手里那块亮晶晶的银子。正在两难处,抬头就见门口站了位月宫嫦娥似的小娘子,伊正满脸怜惜地瞧着自己,更要命的是,嫦娥的纤纤素手里,也捏了一块儿亮闪闪的银子!
李先生“噌”一声站起来,感动得差点儿哭了:“您就是观音菩萨吧?”
苏旭扭头就走:“没买卖活该!我看你是瞎了双眼!”
李先生连忙紧走几步,拦到苏旭面前深深一揖:“女菩萨慢走,敢问您所为何来啊?”
苏旭冷冷看了李夏朔一眼:“我是来找先生问事的。”
李夏朔连忙伸手:“女菩萨请坐。不知小的能您出点儿什么主意?”
苏旭缓缓坐在桌边,轻叹了口气:“我的父母误听人言,错选了黑煞之日让我成婚。是日飞沙走石、是夜雷霆震震。不瞒先生,我成婚之后,家里很是出了些阴阳颠倒的怪事,所以来请先生指点迷津。”
李先生闻言蹙眉:“但不知是什么样儿的日子呢?”
苏旭拿起笔墨,信手在纸上写下了他成亲那日的八字。
李先生细看之后,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苏旭就觉得人家看着自己,那是满脸同情:“小娘子!您爹娘可算把你害惨了啊!”
也过了不知多少时光,柳溶月就见苏旭从李先生屋里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他直眉瞪眼、他满脸悲伤、他走道儿都不看脚底下了!
柳溶月和诗素面面相觑了一下儿,连忙下车,又把如丧考妣的苏旭也搀了上来。
将“奶奶”安置在车中上首,二人就见苏旭脸色铁青,一不出声儿,二不理人儿,眼瞅着就要六亲不认了。
柳溶月和诗素七嘴八舌:“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对啊!人家先生怎么说的呢?”
“你别发呆,你说话啊!”
“诗素,这别是中邪了吧?”
“小姐,要不要给他掐掐人中?”
“人中在哪儿啊?”
“嗨!这你都不知道!人中肯定是人的中间儿啊!”
苏旭恼恨地一把掀开了柳溶月伸向自己肚脐的手指,他勃然大怒:“人中穴就得在人中间儿吗?那要太阳穴你是不是还得上天啊?!”
苏旭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柳溶月猛一哆嗦,她吞了口唾沫:“那依着你呢?”
苏旭气急败坏:“依着我人中在鼻子底……”说到这儿,他突然就发飙了:“什么就人中?哪儿就鼻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人中?!咱是上这儿看病来了是吗?”
柳溶月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不是……也行……那个……那个李先生到底跟你说什么了啊?”
苏旭神情悲苦:“李先生说了,咱俩拜堂的日子不好。”
诗素点点头:“这是人都知道!”
苏旭眉目怆然:“是个十全凶煞之日。”
柳溶月不意外:“这个我后妈都明白!”
苏旭满脸绝望:“李先生说了,这个日子日月晦明、阴阳反正,若要成亲,自然会生出无穷古怪荒唐的事来!若要破解……若要破解……”
柳溶月满脸期待地问:“若要破解,该当如何?”
苏旭双手捂脸,如丧考妣:“若要破解,需等一甲子之后,再逢这个日子,才有办法……”
诗素看向柳溶月:“什么叫一甲子?”
柳溶月看向苏旭:“他是说六十年?”
苏旭万念俱灰:“嗯!没有错!”
车内一时寂寂无声,所有人都在咀嚼李先生指点的意味,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
过了好一会儿,苏旭擦了擦眼角,不抱希望地看向柳溶月:“你说!咱俩怎么办吧!”
柳溶月慎重地看着苏旭,她小心翼翼地措辞:“那要按李先生说的,我觉得吧……咱俩从现在开始……就应该好好养生……”
苏旭气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蹦起来,他冤声喊道:“养生?!养生管什么啊?六十年后,就算能换回来,到时候我都八十五了!还有屁用啊?”
这一嗓子声音太大,柳溶月和诗素连忙死死捂住苏旭的嘴巴:“少奶奶!您小声点儿!”
“就是就是!车把式还在外面儿听着呢!”
柳溶月好言好语地宽慰苏旭:“怎么没用啊?那不是你自己说的么?要变回来并非贪图做男人的好处,是要以本来身份入土归葬,才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她对苏旭真诚劝说:“所以咱们更得养生啊,这就是佛爷有灵,听见你的虔诚祝祷了。只要活到八十五,你定然能以本来面目进棺材!”
苏旭闻听此言、呆愣半晌,忽然一脑袋撞到车柱子上,他悔得涕泪横流:“佛祖嗷!我就那么一说……您老怎么就当真了呢……”
诗素满脸坏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可见离地三尺有神明,真实不虚。话不能乱说,愿也不能瞎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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