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祠堂
当苏旭跟白绫子拼命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他不会想到,须臾之后,大英雄柳溶月会踹门进来救他。
许是跑得实在太急,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她身上居然冒着刚出炉肉包子一样的腾腾热气。
后来,苏旭一直想跟柳溶月说:您当时跑得真好看,以后可千万别来了!
那天的柳溶月左手拽着诗素、右边儿跟着话唠,三个人一路过关斩将冲向祠堂。柳大小姐气势无敌,为救苏旭那真是神挡杀神兼着佛挡杀佛啊!
王话唠不明就里也罢了,诗素都看傻眼了:窝囊废大小姐长能耐了!
那还有什么可含糊的?诗素负责动手,话痨负责骂街,哼哈二将殿后拖延,力保着大小姐直眉瞪眼地杀入祠堂!
火烧屁股地冲进传说中出了大事儿的地方,柳溶月头一眼看见的是给逼着上吊的苏旭;第二眼看见的是给按着跪在廊下的歌玲!
寒香姑娘站在门口,叉着纤腰往里嚷嚷:“啊呸!你还想赖?你的丑事板上钉钉!物证是那封情书!人证就是你家陪嫁丫头和姑奶奶我!你这小淫妇也没脸活了,趁早死了算数!”
扭头看见柳溶月匆匆赶来,寒香一把薅住了她的胳膊。
她满脸急切地向她表功:“旭哥哥,你老婆与人私通!情书赃证已被我亲手截获……”
柳溶月一路跑来虽然知道出了事,但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听了寒香这番叫嚷,她才陡然明白:这是给表哥的那封信让不相干的人得了去!
说老实话,柳大小姐当时蒙了刹那,自从表哥离京做官,她写过许多书信向他倾诉衷肠。此事未嫁少女做来可大可小,毕竟书上戏里,混成佳话的不在少数。
也是柳溶月成亲之后立即变身男子、从此身份错乱;也是拜堂当夜,她就与苏旭约好日后和离。总之,现在的柳溶月莫名觉得自己比当未嫁少女时有更多自主的心思!
她写信的时候固然心底纯净,寄信的时候更不觉得这是伤风败俗。
如今闹大了,柳溶月才明白过来,以苏旭现在少奶奶的身份,让人揭发如此隐私,还真是性命攸关!
那一瞬间,柳溶月愧悔无极!
她觉得对不住苏旭!对不起歌玲!如此任性妄为,实在害人不浅!
想到这里,柳溶月“噗通”一声跪在“父母”面前,大声说道:“爹!娘!万万不可如此!您儿……您儿媳妇他是冤枉的!”
苏夫人脸色苍白,手指颤抖:“儿啊!事到如今,你还要为她强辩?旭儿你看,这个媳妇未嫁之时,咱家就丢失了御赐如意,兆头不好。果然她过门之后,立刻家宅不宁!如今更有了她通奸的实证!这等晦气女子万万留不得!你不可再为她说话!”
苏尚书叹息着要将儿子搀起来:“旭儿,爹明白,你定亲四次,终于娶进来个老婆,你舍不得她,可这是她自寻死路,怪得谁来?你且起来,等处置了贱人,爹娘再为你寻门好亲事罢了。你若嫌枕边寂寞,不如爹豁出棺材本儿,给你买个妾先服侍着也行!”
苏尚书说了这话,站在旁边的周姨娘眼睛都亮了!
她连忙插嘴:“可不是么!大少爷出身样貌摆在这里,就是接连克妻名声不好,再娶不到大家闺秀,也有的是标致伶俐的清白闺女愿意给你当填房,只要咱不挑门庭,美人儿多的是!你就不要舍不得这淫妇了!让她一脖子吊死了干净,她亲爹又不在京城,咱们扣下她的嫁妆,正好治了尚书府的穷根!”
周姨娘阴损私话说得直白,苏尚书皱眉摇头十分尴尬。
听姑妈说了如此言语,站在门口的寒香顿时俏脸通红,含羞带怯地偷眼看向柳溶月。
给强逼站在凳上的苏旭气得五内俱焚,不禁破口大骂:“我还没咽气呢!你们就打量着要坐地分赃抢爷们儿!这哪里是要捉我的奸?分明是谋我的钱!你们在祠堂损阴丧德,就不怕遭祖宗报应么!”
苏旭直直看向父亲,那意思你这老官儿一辈子自诩仁义道德,你小老婆都要谋财害命了你就不管?!
谁知他父亲脸色阴沉,似乎已经默认此事;苏旭再看他娘,他娘蛾眉深蹙,压根儿不想看他。
心头绝望之余,苏旭扭头看向柳溶月!
他就见她颓然跪地、满脸通红,似乎已经六神无主!
苏旭又恨又怒:柳溶月!你害死我了!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等着!我死了我就做个女鬼!日夜缠着你那玉郎采阳补阴!我断不能成全了你俩的好事!我非得中间横插一杠子给你们搅合黄了!
便在此刻,周姨娘偷偷做个手势,即有胖大婆子要来撤掉苏旭脚下的长凳。
苏旭哪是什么老实人?他对着婆子抬脚乱踹,绣鞋都踢飞老远!
可现在他是个窈窕女子,怎么架得住三两个做粗活儿的妇人裹挟辖制?
眼看三尺白绫又给绞到脖子里,脚下的凳子也要强行撤掉。
苏旭顿足含悲,心中好恨:冤死我了!胡氏!是你害我不是?天地良心!又不是我判了你斩决!
此时窗外天色陡变,隐约冬雷滚滚。
正在苏旭万念俱灰之时,他忽然听到,跪在地上的柳溶月跳河一闭眼地大声嚷嚷:“不关少奶奶的事!那封信是我写的!!!”
是我写的!!我写的!!我写的……
祠堂顿时安静了下来,气氛诡异得没人敢吱一声儿,就连揪扯苏旭脚下长凳的胖婆子都骇然住了手。
在场诸人、表情呆滞,苏旭站在凳子上本来心思百转,这会儿情绪也转不过来。
上至尚书、下至下人,大伙儿脑子一块儿“咔咔”乱转:东苑查出来封写给野男人的情书,大少爷说情书是他写的,那……就是说大少爷写了封情书给野男人!!!
我佛了个慈悲!
这个想法儿实在太过骇人!以至大伙儿一时都拿不准:到底是少奶奶红杏出墙更丢脸?还是大少爷性好男风更要命!
想到这里,众人心头豁然开朗!怨不得大少爷前头订婚三回都没能拜堂成亲;怨不得对着如花似玉的少奶奶他闹不举;怨不得少奶奶天天对大少爷非打即骂;怨不得……这俩人儿……看着跟干姐妹儿似的!
这不就全说通了吗?!
如此推测,太过震撼!
就连周姨娘姑侄都惊得张大樱唇,好半天儿觉得舌头冷了,才拿手把下巴颏儿推上。
一众仆人心中太息:你说天底下哪儿有什么让人省心的儿女?大少爷念书是不让爹娘操心!他在这儿等着气人呢!
苏尚书如同见鬼似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旭儿,你……你说什么?!”
柳溶月抬头看看呆立在凳上的苏旭,她满脸羞愧、她泪眼朦胧,她咬牙擦了把热泪,心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宁可我让他们给逼着上了吊,也不能让苏旭无辜受冤!
柳溶月回过头来,对苏大人实话实说:“爹!红笺出自我的抽匣!香墨磨自我的砚台!翠竹筒是我要歌玲代寄的!出了这等事,你们不来问我,逼着别人上吊干嘛!你们还讲不讲理?!”
苏夫人手指头都哆嗦了:“儿啊,你……你可知这封信中写了些什么?”
柳溶月将牙一咬,用力点头:“是我写的,我自然知道!娘要不信,儿这就念给娘听!”说着柳溶月豁出去了似地大声背诵:“玉兄如晤,自君一别,日夜思念……”
苏尚书狂怒拍桌:“你给我住嘴!”
柳溶月猛不丁让“老爹”喷了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吓得慌忙住口。
她眼圈通红地看向苏旭,好想跟他讨个主意。
就见苏旭神情古怪地站在长凳之上,他两手牢牢拽着绳子,神情不辨悲喜。这人看起来那样困惑,似乎对是否应该上吊,他自己也拿不准了……
柳溶月深深地看了苏旭一眼,她用最坚定的眼神告诉他:你放心!有我呢!我定然不让你替我受过!
苏旭乜呆呆看着柳溶月,他心说:我错怪胡氏了!把我逼到生不如死的,分明是眼前这个冤家!
苏夫人脸色灰败,尤自挣扎:“儿啊,可那不是你的字体啊!你的字,娘认识!”
柳溶月理直气壮:“娘亲!儿自幼就爱风流蕴藉的各家书法,若非应考,我才懒得写那黑大光圆的呆板正字。”她这话说得误打误撞,苏旭小时的确不爱馆阁之体,嫌它古板无趣,曾被苏尚书念叨了许久。
苏尚书此刻已近绝望。
他跟看妖怪似地看着为之骄傲了二十五年的儿子:“旭儿,你在信中写道,你成亲之后,不肯圆房、期盼和离,就是要为这个‘哥哥’守身如玉?”
柳溶月脸色陡然胀红,她咬牙低声:“是的!”
苏大人声音都颤了,他还是不能明白:“你说你想跟他双宿双飞,去山野草泽相伴终老?!”
柳溶月抿了抿嘴:“不错!”
苏大人陡然狂怒,他拍桌爆呵:“逆子!你要置高堂父母,你要置列祖列宗于何处?!”
柳溶月大骇之下,摔倒在地。
她抬眼看着这个面孔胀红得如欲滴血的“父亲”,忽然觉得苏大人悲伤又愤怒的眼神,活似对自己管束又自己操心的亲爹!她触怒他们了,她让他们伤心了,她知道他们是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今天她就是不想说谎,不想违心,不想再对他们百依百顺了!
无论在娘家、在婆家,无论哪个父亲,他们各个觉得自己的安排理所应当!
其实他们每一个都是固执己见!每一个都自以为是!
以至于她真弄不懂:他们到底是为了她好,还是拿儿女做个由头来显示自己这辈子过得高明!
父母走过的路,便一定对么?!太祖爷爷的祖宗十八代也没人造过反啊!
柳溶月忽然挺直了脊梁,她眼含热泪、大声争辩:“爹爹!这封信就是我写的!那里面字字句句都是我的心意!儿子要打要杀随你便!你们不许戕害无辜旁人!”
柳溶月话音未落,苏尚书一个耳光猛扇过来,他勃然大怒:“畜生!”
这一下子着实太狠,柳溶月毫无防备,她七尺男儿之身居然被父亲活活抽得趴伏在地!
她半边脸面热辣麻痛之余,鲜红鼻血点点滴到月白锦绣的外袍之上,瞧来触目惊心。
苏夫人大惊阻拦:“老爷不可!”
苏尚书勃然怒斥:“你养的好儿子!你……你还不如周氏无儿无女的干净!”
苏夫人脸色惨变,跌坐椅上。
那时柳溶月脸上好疼,心口也好疼,汩汩热泪和着汩汩鼻血喷薄而出。
那一瞬间,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这些月来被强逼定亲,这些年来被后娘挤兑,此生此世种种违愿、泼天委屈涌上心头,柳溶月再忍不住,她嗷然痛哭!
然后,在众人惊骇恐惧的注视下,挨了打的大少爷仓皇起立、双手捂脸,就跟个受尽委屈大姑娘一样,内八字儿暴哭着狂奔而去!
狂奔……而去……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祠堂之内针落可闻。
大伙儿就这么默默地发呆了好一会儿,还是站在桌上的大少奶奶率先打了破寂静。
伊大贤大孝地跟公婆好商好量:“那个……爹,娘……您二位看……我还用死吗?”
苏大人久久坐在正中,脸色灰败,一言不发。
哭也不敢大声儿的苏夫人,哽咽羞愧地摇了摇头。
大少奶奶真好度量,人家揉一揉站麻了的腿,朝底下刚要推凳子的胖婆子伸出了纤纤素手:“劳驾,您搀我一把儿。”
胖婆子当时都傻了,她心中暗挑大指:您心真宽!
按理说,在大庭广众之下,丈夫口口声声要跟野男人私奔,新媳妇不上吊也得哭死。
譬如咱们寒香姑娘,刚才是跟大少爷并肩儿捂脸儿哭跑出去的。
只不过一个人奔了后院儿,一个人奔了东厢,分明是个劳燕分飞的格局。
要么说他俩缘分浅呢,这都是有兆头的。
反观大少奶奶,她面容平静、不辨悲喜,细看的话人家满脸都是:也行,挺好,爱咋咋地吧……
那日,苏旭双脚落地,略微平复心情之后,他缓缓从地上捡起了昨日和柳溶月“一起”忙活出的锦绣袍服。虽然这件衣服他只缝了一针,柳溶月缝了几千针。可他就是觉得,这件锦袍是他俩同心协力,一起做的。其实挺可笑的,昨天吃着她带回来的豆包,看着她替自己作弊,他居然心头温暖。
某种陌生而酸涩的情绪溢满了苏旭的胸膛,以至继不举之后,又被她污蔑有龙阳之癖,他都不怎么生气了。他是个克妻不祥之人,女孩儿们总是仓皇离他而去。
他本不应有所希冀,他从来命该如此!
苏旭长长叹了口气,将手中锦袍上认真掸净,转身交到了父亲手里。
他低声说:“爹,您收着吧,好歹是儿……是儿媳妇一片心意……”
他又转向母亲:“娘布置的差使,我也算交了。既然娘嫌我晦气不祥,我这就找个小院儿搬出去算了,省得在您面前碍眼。”
苏夫人用哭湿了的手绢儿擦了把脸,她含羞带愧地摇摇头:“别!你不用走。该走的是我。”
张氏让刘嬷嬷搀着颤巍巍站起来,哆里哆嗦向丈夫行个大礼:“生了这么个惊世骇俗的儿子,险些逼死无辜命苦的媳妇,我也没脸再见您家列祖列宗,我这就收拾包袱回娘家去。”说到这里,张氏不掩酸醋地看了站在旁边的周姨娘一眼,她捂脸啜泣:“老爷!我就当您把我休了,您跟别人好好儿过吧……咱俩……回见……”
张夫人扭头就走,苏尚书呆立当场。
昨天还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这怎么顷刻之间就妻离子散了呢?!
本家儿老爷发呆,仆人们不能犯傻。
眼看少夫人下堂求去,主母要回娘家,丫鬟婆子黑压压跪了一地,又是说又是劝,祠堂里顿时乱做一团。
苏尚书黯然丧气:他让儿子气得死去活来,对着儿媳愧悔无地,有心拦着夫人别走,又张不开嘴。人说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老了老了,眼瞅着居然一条儿都占不上了!无怪当今天子看不上他。
正悲怆间,他忽然觉得有人推了推自己,苏尚书回眸细看,竟是儿媳忧心忡忡地叫了句:“爹……”
看着儿媳颈中些微红痕,苏尚书勉强笑道:“你不是不肯就死么?如何勒伤脖子了?叫个大夫来看看罢。”
苏旭摸摸脖子,摇头苦笑:“起初是真不肯上吊,后来有一须臾,想着一了百了也很不错。只是那时头昏腿软,怎也踹不开凳子,总是孩儿无用。”
一了百了?也很不错?
苏尚书闻听此言,心头一动。
然后苏旭就见父亲摇头太息:“这是强辩!倘若真心寻死,如何踹不开凳子?你且看着,我来教你!”
这话说得古怪,还没等苏旭明白过来老爹要干什么,他就见苏大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子一角,他撩袍子、上板凳、双手把着白绫,回头对着自己悉心教导:“看着!像爹这么上吊,如何有个不成?”
然后,大伙儿就听“咕咚”一声,苏尚书踹翻了长凳、双脚离地,眼见是把自己吊了个结结实实。
众人悉数欢喜赞叹:“还得说咱老爷,干啥啥行!”
“不愧是帝师,上吊都会!”
“这吊得竟跟真的一样!”
这一下子太过突兀,就连苏旭都觉得这必是老爹作伪,他高声劝道:“行了,爹。差不多得了,我学会了,您下来吧!”
周姨娘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正在一边儿呆呆发愣。
唯走到门口的张夫人陡然回头,看见丈夫荡悠悠悬在梁上。
当家主母双腿发软不耽误大声疾呼:“你们都瞎啊!他是真心寻死!还不快把老爷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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