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廨内宅
柳溶月大老爷背着双手在屋子里团团乱转:“这可怎么办?难道生生穷死在这里?”现在做官儿她都顾不上害怕了,当务之急是吃饭!走了三圈,柳溶月陡然停住,如抓救命稻草似地抓住苏旭,用力摇晃:“你既考上官儿了,皇上总得发钱吧?皇上什么时候发钱?咱得过日子啊!”
苏旭满腔腹诽:你现在想起来和我过日子了?给你表哥写信的时候你在琢磨啥?
不过毕竟是让自己父母给净身出户的,坐在光板床上的苏旭娘子,少有地垂头垮肩:“太祖爷爷立下了规矩,先干活儿,后给钱。我估摸下回圣上发钱得到正月底了。”
苏旭做惯了官家公子,从小不曾发愁如何赚钱度日,猛不丁对着家徒四壁,这才想明白爹娘这回分文不给地轰他出门,其实是惩戒前些日子他俩胡作非为。
柳溶月一蹦多高:“圣上富有四海,怎地如此小气吝啬?预支咱一个月钱粮难道他还能亏了江山么?”
苏旭眨着他现在水汪汪的大眼睛,就显得特别不食人间烟火:“我想若非如此精打细算,太祖爷怎能打下江山社稷?”
柳溶月满脸不服:“钱是省出来的么?钱是赚出来的!譬如我家薄有家资,还不是因为我柳氏一门善于理财,经营有道?偌大家业,难道是从亲生儿子嘴里抠出来的?”
苏旭摇头哂笑,满脸鄙夷:“你这就是妇人之言!我看你家就是太爱经营产业,所以做官格局才小,更别难以提体会本朝规制。”
穷疯了的柳溶月立刻反唇相讥:“您爹倒是不将心思用在置产发财上,我也没看怹老人家登基坐殿啊!嗯!对!抢儿媳妇嫁妆倒是蛮有一套!”
苏旭待要回嘴,猛不丁听到自己肚中“咕咕”有声,那是饿得很了。
腹中无食,屋里没火。
他坐在光板床上瑟瑟发抖,想到自己变成女人不过月余,居然已经忍饥挨饿了好几回,也真是晦气。想到这里,苏旭揉着肚子抱怨:“柳溶月,你这身子吃得少,饿得快,难怪女子没有出息。”
柳溶月让他说得语塞,正在怄气。
忽而旧布帘子一撩,诗素抱了包袱进来给小姐铺床。她在外间听到苏旭居然敢指摘女人不好,当即过来帮腔:“小姐家的!有道是养得起猪就垒得起圈,娶得起媳妇就管得起饭。您爹扣钱的时候,你不言声儿。如今挨饿了,怎地还嫌上我们身子弱了?从家里带来多少钱出来,小姐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刚才打赏衙役的时候您那阔绰劲儿呢?起开!别挡着我们没出息的女子铺褥子!”说着,她一屁股将少奶奶拱了起来,径自垂头忙碌。
看诗素一个人忙不过来,柳溶月自然而然地过去帮手。她虽然不曾干过许多家务,但是从小在内宅长大,耳闻目睹就是这一套,看也会了。更兼柳溶月现在是七尺男儿、身高腿长、又有力气,她悬挂床帐、收拾东西分外利落。
苏旭看了不由大皱其眉,心道: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做这些琐碎事?
他刚要开口制止,忽听身边诗素欢喜赞叹:“我家小姐自从做了个公子,怎地这么能干?”说着这小丫头还瞥了自己一眼,口中冷哼有声:“小姐,前两天你不会念书,有人喊打喊杀;现在他坐在这儿屁事儿不做,你倒好性儿。依我说,这样不省事的老婆,狠狠打一顿才是正经!”
苏旭让诗素说的粉面通红,刚要发火儿。还好柳溶月息事宁人地扯了扯诗素的袖子,要她别再说了。
诗素一把拍开柳溶月的手指,撅嘴咕哝:“你就恁地老实!怪不得让人欺负!”
苏旭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受了诗素奚落,不由低头寻思:我现在是女儿身,可屋里的事儿啥也不会。得亏柳溶月还算厚道,倘若她如我教她读书那般对我大声小声,我真要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正尴尬间,苏旭忽见王话痨站在窗外逡巡着欲近不近,仿佛有话要说。
苏旭连忙给自己找台阶下,他隔窗问道:“华朗,你安顿好了?”
王话痨怪不好意思地轻轻搓手:“回奶奶话,门子大哥说了,论理我该住在二堂跨院的吏舍。咱们来得仓促,吏舍管事儿回家过年去了。门子大哥先要我在您这儿凑合几天。你瞧行不行?”
苏旭想也不想地随口答应:“好啊。”不期然回头看到柳溶月不太赞同的眼神,苏旭这才猛然省起:是了!男女有别、内外有隔。这里院落狭小封闭,猛不丁住进来个陌生男子是不恰当。他殷殷嘱咐:“待过了年,你还是搬到吏舍去好了。”
说完了这句,苏旭心头一动,仿佛想到什么要紧的事,却一时抓不到要领,脑中正在混乱,忽听窗外的王话痨先是欢喜道谢,旋即磨磨唧唧:“那个……少奶奶,您看这天儿也不早了,路上人也少了。咱新官上任,就说大少爷爱好个哑么悄悄儿不事声张,但年夜饭总不能不吃吧?我知道,咱初来乍到,什么都没预备。可是这买酒买肉的事儿,它是有钱登时变!我就想着跟大少奶奶这儿领点儿银子,出去采办点儿吃喝,再置办点儿煤炭,咱们好歹也得过个热乎年不是?”
苏旭顿时气馁:“这个么……”
然后他就听王话痨在窗外声音狐疑:“不是!您都尚书府儿媳妇儿了,咱又不是买房子买地,您还短这俩包饺子钱么?咱就是花个仨瓜俩枣儿的买点儿菜吃,谁能说您不会过日子呢?这样吧,您好歹赏俩,我勤俭操办就是了。”
苏旭阮囊羞涩导致脸上发烧:“可是……我……这回就没从家里带出钱来……”
此言一出,就连王话痨那么能说的都愣住了:“不是!您没带钱出来?那咱们吃什么啊?我算知道您公公为什么给我个碗了!这四口人加俩畜生,总不能指着我一个人出去要吧!”
这边正在聒噪不休,那边整好床帐的柳溶月走过来解围。她随手拔下苏旭头上镶珠银钗,开窗递给王话痨:“这只钗子的珠子不错、手工也细。当初打的时候花了八两,如今拿去当了,怎也值四两现银,别让人哄骗了去。买些酒肉咱们过年,嗯,我看你并没什么行李,死冷寒天你好歹给自己置办床厚实铺盖吧。”
王话痨看看银钗本欲再说:怎么尚书公子、新官上任,就到了当当的地步?可他听公子爷竟然如此体恤自己,当下不忍细问。
王话痨叹了口气:“得嘞。我一定少花钱,多办事儿,给您置办得热热闹闹。”
眼看王话痨出去采办,苏旭摸了自己漆黑长发,有些不好意思:“想不到你一个大小姐还懂得当东西。”
他俩相识快满一月,终于轮到柳溶月满脸嫌弃:“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书上没写过当当,还没写过《谴怀》么?我读这诗时年纪还小,只这四句记得好深,你说做女子也是委屈。嫁个穷人就够难了,丈夫馋虫犯上来要吃酒,做媳妇的便连脑袋上的首饰都保不住。”
苏旭原本极爱元稹的风流蕴藉,被柳溶月一说,顿觉此人不是东西!
头上去了钗子,他脑袋上轻飘飘怪不得劲儿的。事到如今,苏旭更加后悔不该那么老实巴交地上了爹娘的瞎当,好歹留点儿体己也是好的。
抬起头,苏旭就见诗素好怜惜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小姐家的,平常我们劝您,好歹戴点儿簪环首饰,您就不听!非打扮得跟个带发修行的姑子似的!现在傻眼了吧?新进搬家,四两银子管什么啊?但凡您肯往脑袋上多杵俩簪子,咱也不至于吃了这顿还愁下顿。”
苏旭顿时愕然,从来没想过自己梳头戴花儿还有留着换饭的一天。他有心回嘴,想想居然无言以辩!大少爷白长了二十五,今日才知媳妇被夫家嫌弃的委屈!他一跺脚,愤而回里间收拾自己包袱去了。
诗素与柳溶月面面相觑良久,忽而笑道:“小姐,你觉不觉得他现在有点儿像个娘们儿了?”
柳溶月回想苏旭刚才娇嗔之态,“噗嗤”一笑:“这个倒是。”
丫鬟姐姐再开口时,颇有些语重心长:“小姐啊!眼看着你也到任当官了。既然一时变不回来,咱可好歹出息些吧。人家老爷们儿都混出二分女孩儿样儿了,你也得打起精神,好好儿做个男人才是啊。”
柳溶月垂头抿嘴、声如蚊蚋:“可是我不会啊。我只是个小女子,我没有丝毫见识。”
诗素“嗨”了一声:“古往今来,比您糊涂的有的是!你怕什么啊?程咬金就会三板斧还当混世魔王呢!您这样儿能写会算的聪明人儿,有什么干不了的?只要不杀人造反,本朝就不判死罪。便是出了差错,苏老子是摆设不成?挣不来银子,还护不住犊子么?天下当爹不上进的居多,儿女不逼他们哪能成材?”
柳溶月听了这番歪理,胆气顿时壮了许多。
她搓了搓手,又搓了搓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了门口,想要出去看看县衙的模样,冷不防一开门又让凉风抽回来了。
柳溶月顿时气馁:“要不……明年再说吧。”
诗素长声叹息:“也别怪他骂你,您还真是死狗扶不上墙!”
柳溶月满脸通红地溜入内室,臊眉耷眼地去帮苏旭收拾东西。躲在内室的柳溶月和苏旭今日双双被诗素骂到不能回嘴,他两人对看一眼,顿时生出一段同病相怜地惺惺相惜。
不多时,王话痨买了酒肉米面、过年的事物回来。
诗素在里头张罗和面包饺子,王话唠在外面忙着贴红对联挂灯笼。
如今家里只有诗素一个丫鬟忙东忙西,倒让主人实在难以得罪。
在诗素姑娘逼视之下,苏旭和柳溶月一起去犄角旮旯忙着点炭盆子取暖。点炭这事他们轻车熟路,成亲次日,他俩就放火烧过新房。好在现在没钱,炭买得少,想火上房也没那么容易了。
听着外面爆竹声声,看着屋中烛火融融,这冷屋冷炕居然一扫刚才的颓唐寒气,窗纸上都透出几分喜气洋洋。
柳溶月这是平生头一回在外过年,她本以为自己会思念爹娘、会愁肠百结、会暗自饮泣、会唏嘘命苦,可是没有、没有、都没有!她现在完全顾不上!她得顶着王话痨的诧异目光帮诗素张罗年夜饭,里里外外就诗素一个人操持,她忙不过来。
苏旭也没胆再去阻止柳溶月干活儿,他自己都得搬个马扎上墙角儿去剥蒜。
诗素姑娘眼里见不得闲人!
王话痨一边儿忙活着擦桌子扫地,一边儿踅摸着屋内这仨人,怎么瞧怎么觉得他们奇怪:大少爷没个官样儿,少奶奶笨得出圈儿,就剩个丫头看着聪明伶俐,把大伙儿支使得团团乱转,眼瞅着还要骂主了。看着此情此景,王话痨不由狐疑百转:是他们行为奇特,还是当官的都是如此熊色?
转念一想,王话痨又不纠结了:这大少爷脾气挺好,人样子也精神,怎么就克妻了呢?我都恨不得嫁给他!啊!呸!我就不好那一口儿!这少奶奶虽然吝啬些,好歹体恤下人,也算难得。
想到这里,王话痨不由失悔:人家两口子不错啊。我当初那么编排他们,还拿人家打赌,难怪苏尚书生气。嗨!算了吧,甭管奇怪不奇怪,大少爷!我以后好好跟您混得了!我以后也不改行了,咱这就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王话痨陡然痴情的眼神儿让柳溶月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坐在旁边的苏旭也觉得很不是味儿,对着王话痨竟生出三分他娘厌烦周姨娘的诡异情愫。
好容易吃上临时拼凑的年夜饭,柳溶月还没把丸子送到嘴里,忽听一边儿的苏旭沉声问道:“月……嗯,你会喝酒吗?”
柳溶月摇摇头:“不会。那个难喝。”
苏旭蹙眉:“这如何使得?做男……”他瞧了桌上的王话痨一眼,连忙改口:“做官如何可以不喝酒的?”
柳溶月茫然不解:“做官会做事不就得了?还管人家喝什么呢?”
苏旭啜一口王话痨打回的村酒,大摇其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做官要应酬,吃酒便是应酬。譬如僚属要巴结于你,自然要请你吃酒;上司要拉拢于你,也会叫你吃酒;你有求于人,要同人吃酒;你想婉拒别人祈请,也要同他吃酒。以酒遮脸,不好说的话也可说了;酒酣耳热,不相干的人也熟了。酒桌之上,有推心置腹、有抱头痛哭、有投石问路、有党同伐异,那可真是精彩纷呈的一出大戏。总之,做官要喝酒,喝酒才能做官。你既然出仕,那就万万不能免俗。”说到这里,苏旭神色复杂、强笑举杯:“来来来,苏大人,我敬你一杯。贺你接任做官,如同新生,自今日始。”
说着,少奶奶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顿时呛得粉面通红。
人家都把话说成这样儿了,柳溶月不喝也不合适。她端起杯来,小口吮吸,立刻蹙眉“斯哈”,以手扇口:“好辣好辣!”
苏旭皱眉批评:“做男人不能怕苦,你怎么连辣都怕?”
看桌上气氛不对,王话痨连忙打个圆场:“少奶奶!大少爷既然不擅饮酒,你让他这么喝肯定不行。”说着,他将菜碟子往柳溶月眼前挪了挪:“这个喝酒啊,得就菜!”
诗素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我见人吃酒都是就菜的。哪怕一碟花生,也好过白口纯喝。”
看苏旭脸色还好,不曾阻拦。柳溶月连忙夹了两筷子凉菜缓缓酒劲儿,果然口中辣味好些。
柳大人缓缓舒气,悲苦叹息:“这就菜之法,果然不错。不过倘若能光就菜,不喝酒。那就更好了……”
苏旭以手抚额,心中喟叹:若论将我气个半死,您老总能花样翻新!不行,这“爷们儿”得管!
他顿时满脸严肃:“喝!不喝不行!不会就学!今日我陪你喝!”说着自己又闷了一杯。
那日,饭桌上的苏旭面沉似水、不怒自威,瞪眼儿逼着柳溶月以饮鸩之姿喝了一杯一杯又一杯。柳溶月紧着喝酒,王话痨紧着给大少爷布菜。眼看大少爷自个儿就要将这一桌年菜造个七七八八,什么都没摸上吃的王话痨急得直抖手:“少奶奶!差不多得了!有道是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啊!”
谁知他话音未落,就见那活阎罗似的少奶奶“咕咚”一声倒在桌案之上。
少奶奶满脸通红,酒气熏天,竟是自己喝多了。
王话痨双手一拍:“就您这酒量,还说别人呢!”
柳溶月与诗素连忙将喝得酩酊大醉的苏旭掺入内室歇息。
进屋之后,诗素捂嘴好笑:“他忘记了么?他这辈子的酒量现在都在你身上。如今不会喝酒的是他自己!”
柳溶月摇头叹息:“酒量是一回事儿,爱喝是一回事儿。真搞不懂这些男人,这么难喝还偏要喝。自己跟自己找别扭!”
安置大少奶奶在旧床上躺好,诗素神色忽而促狭:“小姐,这里又没有给丫头守夜用的榻子,你要睡在哪里?要不干脆酒后乱性,趁乱跟少奶奶圆房算了。等他醒来你就哭诉他勾引于你。”
柳溶月想想苏旭素日的厉害,顿时吓得双手乱摇:“不行不行!我可不敢!”搔搔脑袋,她叹了口气:“再说我也不想与他做夫妻……”
诗素“嘿”了一声,懒得理她,扭头出门吃剩饭去了!
那个除夕之夜,柳溶月和衣卧在烂醉如泥的“自己”身边,听外面极远处“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声,安然渡过了自己作为男儿的第一个除夕。
她迅速入眠,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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