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郊外
柳溶月晃里晃荡地坐在官轿之中,吓吓唧唧地提溜着她的弱小芳心。
外头呜呜咽咽地刮着风,轿前或明或灭地闪着灯。
此情此景莫名让柳溶月想到了她成亲那天的倒霉情形。这念头让柳大人心里更加没底!苏旭这人八成克妻不假,回回为他上轿她都心肝乱颤的!柳小姐能活到现在全凭八字儿硬!
哎,这么看还是表哥好!跟表哥在一起她就小鸟依人就行了。表哥说了,他可以让她托付终生。听听!托付终生多好啊,都把自个儿托付出去了,哪儿还用着这么大急?
柳大人扭着手绢儿、咬着嘴唇儿,不由得痴心妄想:倘若表哥在这里,我定然不用这么辛苦!表哥你怎么不在……算了!表哥您还是别在了!就苏旭那大鹏展翅的做派,不把表哥吓死算他命大!
柳溶月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表哥了,也不是不想,就是不似以前那等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眼里心里就可着一个人儿地奔死里想!
当然,现在想想当初能那么痴情,也是因为她就不认识别人!
柳溶月哀怨地琢磨:这也不能怨我啊,我现在多忙啊!谁能想到宛平闹妖都归我管了!这知道的是当县官儿了,不知道的还当我代管白云观了!
柳观主悲苦地挑开轿帘儿向外看去,只见一轮夕阳渐渐落山,北地初春苦寒,官道一侧的耕地之中尚未露出蓬勃绿色,不远处的浑河刚刚开冻,成片碎冰自上游冲下。
官道、浑河、一望无边的土色原野。
这是柳溶月十八年人生里不曾见过的粗陋山水,她却深深为此雄浑景色震撼。
许多儿时被师傅教导过的诗词悉数涌上心头。想过往先贤此生何幸?既读过万卷书还行过万里路,所以才能留下如此瑰丽诗篇!让后人真真心生向往!
柳溶月为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惊诧了须臾。她以为自己这辈子是不会稀罕这些的!她曾经坚信自己一生都会消磨在某座精致幽闭的庭院之中,坐看落花、待良人归,娴静得犹如工笔玲珑的美人图卷,一不留神就寂寞地蒙了尘……
毕竟富贵女子的一生,好命也多孤寂哀婉。
想到这儿,柳溶月又叹了口气:哀婉……哀婉……反正我现在这样儿吧……也就勉强能挨着碗……
我哪儿有那闲到落灰儿的福气啊?一睁开眼多少人等着我发号施令,他们口口声声大人圣明,也不知道这里是谁想瞎了心了?
当了几天县官,柳溶月好歹看明白了些:诗素说得对,我也不用那么妄自菲薄!好像爷们儿见事也未必各个都赶上我明白!起码算账这一项,柳大人我在衙门里还独步着天下。但凡我是个男人,有这算账的手艺,我还害怕什么啊?听说上粮店儿应个账房的活儿都能吃饱!好一好儿能比诗素挣钱多!
为这念头,苏旭十分不待见她:“识文断字的,你好意思跟人家诗素比。”
诗素听了嗤之以鼻:“看见本家儿奶奶都脚软,你托生男人也是窝囊废!”
怏怏放下轿帘,悲苦的柳大老爷勉强收拾心绪,更加端正地坐稳了身子。
这是上任以来,她头回巡视宛平,可不敢出了差池。
她出来之前,苏旭板着面孔三令五申:“务必巡查仔细。要是敢玩忽职守,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许是自己当时脸色太过沮丧颓唐,诗素把她拽到一边儿好言安慰:“去你就好好去。巡你就好好巡。事儿整砸了苏奶奶那关你就不好过。我算看出来了,在家惹不起后娘,出嫁惹不起新娘。小姐您跟‘娘’字辈儿的犯冲。”
行吧!自从家里主人比丫鬟多,诗素姑娘说话越发一言九鼎了。况且诗素现在改投了苏旭,总是帮着他给她派活儿!可叹世人势利的居多,就连诗素都上了苏旭的贼船!
说起来贼船,柳溶月刚才恍惚听衙役们说,远远看到浑河上还漂了个黑船?
不能吧?河上还没完全解冻呢!漕运也不在这一时啊。
要说宛平不愧全国首县,辖域也算宽广:前从北安门以西,东与大兴联界,南抵固安界,北至昌平州接,正西离成三百里到天津关。这么大地方儿,你要把柳大人撒出去从头儿到尾把宛平趟一遍,那没十天半个月她是回不来了。
这次出巡的路线是苏旭精心规划的,务求专门沿着上报闹妖的地方走。
出门之前苏旭殷切嘱咐柳溶月:“沿途务必鸣锣开道,一定让百姓看到县官亲自出来巡查,有你的官威辅弼,才能安定人心。”
柳溶月苦着面孔全盘答应,坐在轿子里晃荡着,柳溶月心里明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那天晚上和苏旭打着哈切、支着眼睛,将所有号称“亲眼目睹”狐狸精的百姓证词统统翻了个遍,先刨除几家闹黄鼠狼丢鸡仔儿的,再去掉十来位后晌儿常撒呓症的,十岁以下的孩子话就算了,七十以上的老人家备不住是眼花,剩下的七八份证词齐齐指向宛平西北、浑河沿线!
此处山势险峻、四通八达、坐山望水、人烟不稠,仿佛是个闹妖的好地方。
这也是病急乱投医,苏旭是真盼着柳溶月身有官威辅弼,能把妖魔邪祟齐齐镇压下去。
那就去巡吧,鸣锣、喝道,怎么热闹怎么来!
刚开始的时候,柳大人坐轿子里给震得恨不得拿棉花把耳朵堵上才不脑瓜子疼。渐渐地就好多了,不是她听习惯了,是敲锣的胳膊酸了。要说鸣锣开道也是个力气活儿,一般就是老爷出门的时候壮壮声势,回衙的时候显显官威,没有连敲两个时辰不让停手的。
难为这帮人浩浩荡荡的申时之初出来、一路巡查到酉时之末,这帮人也就自称打过老虎的齐肃看起来还神采奕奕,王话痨这当伙计一站一天的都抱怨:“哎哟!我脚丫子这个疼。”
堪堪出城三十余里,森森殷山已在眼前,滚滚浑河水流淙淙,笔直官道就要走到尽头。
这时天色擦黑,此间人迹罕至。
众衙役请了大人示下,只待往前再走不到里许,把这条官道直走到黑,他们就算完了差事,可以打道回府。
走到这会儿,大伙儿都累了,锣也不敲了、路也不喝了,一行人默默前行,步履匆匆,唯轿前风灯明暗晃荡。阵阵阴冷春风,吹着轿帘“噼啪”作响。也不知怎么地,越往山根儿底下走还就越冷,越往河边儿走还就越寒。
“呜呜”吹风,“哗哗”流水。
风声水声之中还似有隐约凄凉哭声夹杂其中,气氛突然就诡异了起来。
待众人竖起耳朵仔细听时,那若隐若现的恐怖哭声却又听不到了。
柳溶月坐在轿子里,鸡皮疙瘩各个起立。
柳大人正吓得没奈何处,那王八变长虫,长虫变蛤蟆—三辈子没眼眉的王话痨触景生情,却忽然犯了说书的嘴瘾。
他说:“哎!大人!你看这天色,你听这水声儿,像不像那起闲汉平素说的鬼故事?大人,你可听过,女鬼喊冤,青驴告状,黑山老妖趁夜娶亲鬼魂新娘?”
柳溶月坐在轿中几乎吓哭了出来,要不是苏旭日夜提溜着她的耳朵仔细叮咛:“如今你是男人,需有男子气概。出门你给我挺胸抬头,切切不可让人说嘴笑话。”
柳溶月这会儿真想掀开轿帘扭头就跑。此刻她强迫自己端然稳坐,有心呵斥王话痨不许胡说,无奈走在轿子右边儿的齐肃居然兴致勃勃地开口催促:“快说啊!话唠!黑山老妖怎么着?它娶了谁了?”
王话痨好久不曾说书,如今吃人一捧,立刻唾沫星子横飞:“大人,齐肃,你俩不知道啊!这黑山老妖成亲,选的是黑煞凶日!那一天乌云蔽月,那一日不见天光……唉,这么说吧,大人您成亲那天什么样儿,黑山老妖成亲那天什么样儿!要么说妖魔鬼怪都不走寻常路呢!那是丁点儿不假!”
柳溶月气得都不害怕了:“王话痨!你才妖魔鬼怪呢!你怎么说话呢?”
王话痨一吐舌头,轻拍了一下儿自己面颊:“嘿嘿,大人别气!是小的说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齐肃话不说己、高高挂起,他被王话痨吊起了听书的胃口、不禁心痒难熬:“话唠啊!说故事就说故事,你攀扯咱家大人做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定然不会怪罪你。你快接着说啊,后来呢?”
天边浓墨黑云滚滚而来,飞快遮蔽了初升弦月。
王话痨眼见有人捧场,立刻得意洋洋:“大人,你俩有所不知,这个黑山老妖啊乃是一座黑山成精,它法力无边啊!如此鬼物成亲自然也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便在此时,天边雷声隐隐,恍若神仙放屁。
一众衙役不由纷纷抬头细看天边:如此天气,只怕落雨。人人都有些蹙眉担忧。
王话痨正说得入港,哪儿顾得上这个?
他说得眉飞色舞:“大人!需知这一株千年树精送鬼出嫁,那成亲的队伍也不寻常啊!这帮鬼物啊,那是远看忽忽悠悠,近看飘飘摇摇。云中雾里,大伙儿啊,就看见这冥河之上嘿,它还就恍恍惚惚漂下来一个老么大个儿的船形黑影儿……”
就是此刻,众人只见官道之旁的浑河上游,浓重雾气之中,居然当真若隐若现了一个巨大船形黑影!
众衙役眼都直了!
察觉外面气氛有异,柳溶月轻轻掀起轿帘儿,她也恍惚看到了那船形影子。
柳溶月心中不胜骇异:不能啊!这些日子,她在苏旭的督促下读过宛平县志,那些故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大字,说这浑河之水自北而来、绕山过梁才到殷山脚下。
这里地处远僻,上游荒芜、寻常不做漕运主干,如何这大晚上的突然冒出艘偌大船来?
此时的气氛已经相当怪异,阴风阵阵、雷声隐隐,这队衙役胆寒肝儿颤,越走越慢。
他们身着官衣,抬着官轿,平素在百姓面前威风凛凛、煞气腾腾;如今走到荒郊野外、四野无人,对着阴晴不定的天气,河上鬼蜮的黑影儿,他们各个心中暗自念佛,这辈子做的缺德事儿都不由自主地悉数涌上了心头……
这也就是人多能壮胆儿,互相拘束着走在官道上不好私下逃窜,否则衙役们真能起了飞奔回家的贼心。
这帮人越走越安静,越走越没声儿,越走就越听王话痨讲鬼故事的声音清楚明,字字入耳。
王话痨丝毫没有察觉情形异样,自说自话得意洋洋:“大人!您是不知道,那树妖嫁鬼之日,阴风惨惨……”
荒野上刮来一阵阴风惨惨。
王话痨眉飞色舞:“远处山中电闪雷鸣……”
千仞殷山内恍有电弧闪光。
王话痨高谈阔论:“旷野林中,一队阴司小鬼儿抬着花轿,吹吹打打就奔山根儿底下去了……”
极远处稀疏林内,言出法随地现了一支小小队伍,中间居然真有一乘血红小轿!
更有声声凄厉唢呐隐于呼啸风中,恍若迎亲喜事吹吹打打。
谁家成亲选在黑天半夜?谁家成亲走这旷野荒郊?
也不待大老爷下令,柳溶月这边的巡查官队已经齐齐驻足不动,所有衙役的目光都直勾勾地看着那离奇的“娶亲”队伍,就连轿中的柳溶月都从轿帘缝隙之中察觉了远方的诡异队列。
柳大老爷血都凉了!
还好齐肃贴心,他站在轿边儿还劝呢:“没事儿!大人!不就是娶媳妇挑错了时辰么?您别害怕,您结婚那天比这吓人多了,您忘了?”
柳大人没忘!
因为没忘,所以更觉得吓人!
她心中怒吼咆哮:我成亲那天出了什么事儿我敢说你敢信吗?!
眼看着那诡异接亲队列飘飘忽忽地朝河边儿走来。
这队列走得甚快,这队列就如同在荒草上飞奔,这队列眼瞅着就要冲到离官衙队列一箭之地。
这一时大伙儿都不说话,这一刻大伙儿血都凝了!
此时此刻,天上地下,唯说书上瘾兼没有眼眉的王话痨还在口吐莲花!
他兀自说得津津有味:“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一个红衣女鬼‘嗷唠’一声挣脱了喜轿,她往外就跑!这女鬼不乐意嫁给黑山老妖啊!她唯恐让黑山老妖吸走了精气儿魂飞魄散!可这女鬼是好鬼吗?她不是啊!这些年她不轮回不投胎,她杀人无数!这一回打喜轿里蹦出来!唉,大人你猜她是先吃人还是先伸冤?”
王话痨话音未落,说时迟那时快,那诡异队列之中,那血红喜轿之内,一道血红身影“嗷”然一声,怪叫扑出!
众衙役只见一团赤红血影直眉瞪眼地朝着官轿扑来!
“呛朗朗”衙役手中铜锣落地,仓皇间皂吏们四散奔逃!
那团血影死死攀住了轿杆,一个破了音儿的动静儿嘶声高喊:“大人!我冤啊!”
王话痨呆立当场,已无脉搏。
阴风、雷电、浑河浓雾滚滚,前方人影丛丛。
勉强扶着轿杆的王话痨犹未停口,他下意识地自语喃喃:“您猜怎么着?敢情这女鬼是先伸冤……”说完这句,他“嗝喽”一声、双眼反白,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那时那刻,诸人散尽,唯没人抬的官轿孤零零伫立在大道正中。
轿前横七竖八地扔着衔牌数块,白森森的漆面儿上楷字正书“文昌辅弼”四个大字。衔牌在硕果仅存的一盏摇曳风灯下泛着可怜的微光。
那天,齐肃也不知自己忙活了多久,才跟柴狗轰羊似地把跑散满地的衙役们喊着拽着拢回到轿边儿。
好容易凑齐了人儿,他们捶前胸、窝后背,最后一口凉水把吓晕过去的王话痨喷明白了过来。
轿子前面儿,一个身穿新娘艳妆的大姐,攀着轿杆子正哭得惊天动地,道道涕泪冲刷着她脸上厚重脂粉,如同春犁过土、立时沟壑连连。
她口口声声:“大人啊!奴家冤枉!奴要告状!”
得亏大伙儿把火把点到最多最亮,照着这位的人影儿在地上纤毫可见。要不就齐肃胆儿这么大的,都不敢细看这大姐第二眼。
大伙儿都松了口气:行吧,只要您收了神通,还认可国法,咱万事都可好好商量!
说也奇怪,官轿这边儿点着诸多火把、举起无情棍棒,一众衙役吓到极处,反而生出无限勇气,大伙儿满脸豁出去了地四外张望,倒要看看是哪儿来的妖精?!
谁知一阵狂风刮过,浑河之上雾气渐散,水流阵阵、碎冰声声,一路向东,奔腾入海。
哪里有漆黑的船影儿?再看官道不远处,除了一顶血红的小轿,旷野之中,哪儿有送嫁活人?
大家再看自家官轿:依旧稳稳当当立在当场,轿帘低垂、轿帷不动,四平八稳、端如古钟。
这帮衙役当时是心服口服外带佩服!
大人可以啊!
我们这帮没见识的都吓成这样儿了,你看人家大人不愧有星宿辅弼!出了这么大事儿地儿都不动的!咱不服行吗?
齐肃走到轿边轻声请示:“大人,有位大姐,夤夜之中拦轿喊冤。您看咱是不是这就回衙问案呢?”
轿中鸦没鹊静。
齐肃略提声音:“大人。您看也快巡查到山根儿底下了,官道将尽,咱要不回去吧?”
轿中寂寂无声。
齐肃脸色一变,陡然掀起轿帘。
熊熊火把映照之下,众人只见新任宛平县令端端正正地坐在轿子当中。
大人沉默无言、大人岿然不动、大人眼皮低垂、大人栩栩如生。
王话痨奓着胆子、颤颤巍巍地伸过手去,探测大人的鼻息。
须臾,众人只听他一声嚎啕如凄雷炸裂:“可了不得了!大人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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