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后堂
当齐肃背着一个人形之物冲进内院的时候,已经六神无主的王话痨对迎出门来的苏旭脱口而出:“奶奶!了不得了!大人吓死了!”
此言太过震撼,苏旭万想不到柳溶月出门不过两个时辰,自己就成了“未亡人”了!
苏旭强自稳住心神,他脑筋转得飞快:不是!说死就死了吗?柳溶月你凡事没有主见!要死怎么这么干脆利索?你死了我怎么办?!这八十五也换不回来了啊!
正在厨房烙烧饼的诗素姑娘眼见小姐竖着出门,横着回来。
小丫鬟又惊又怕,悲从中来,她双脚一跺、放声嚎啕:“我的那个天儿啊!”
苏旭看过医书、学过诊脉,他明明看见给背进来的“自己”身体柔软、隐有呼吸,断然不是个死人。他还没来得及拦着诗素姑娘哭丧,给放倒在床上的柳溶月已经自己发出微弱呻吟。
她这一哼哼不要紧,跪在床前“抚尸痛哭”的诗素姑娘“嗷”地一声,已经蹦起来一丈多高了。
要不是齐肃搀着,王话痨这会儿都要站不住了!
他哆里哆嗦地死死抱住齐肃:“大人……您这是诈尸吧……”
猫喵喵、狗乱跳,诗素蹦到奶奶身上嘤嘤叫。
满脸忠厚的齐肃小哥儿此刻已是方寸大乱,他结结巴巴地请奶奶示下:“奶奶,您看咱是找大夫请脉?还是找道士镇尸?”
让这帮人气到满脸通红的苏旭不停地劝告自己:制怒!止杀!打死谁都犯法!我还没输!只要柳溶月还没咽气,我就还有八十五的保底!
啊!!!这帮无胆鼠辈!枉为七尺男儿,原来也没比柳溶月胆儿大多少!
森森内室之中、惨惨红烛照下,大伙儿就见这位据说知书达理的六品安人,脸色由红变白、由白转青,少奶奶嘴角抽搐、少奶奶面目狰狞。
王话痨语带哭音地问道:“奶奶……您不是给狐仙儿附体了吧?”
他话音未落,众人只听这位大家闺秀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几个恨疯了的字儿:“都!给!我!滚!”
于是齐肃搀着王话痨,王话痨扶着齐肃,二人臊眉耷眼地从小门儿迅速溜出。
王话痨擦着冷汗寻思:敢情衙门这碗饭也不好吃啊!是比当伙计要些胆色。谁能想到,我这辈子还能遇上这等奇案?唉,只要我能过了这一关。大不了我把这段儿编出去说书,大概也能挣口饭吃。
齐肃到底忠厚,他深深失悔:那位大姐蹿出来告状时,我怎么就蹦出去一丈多远?我要是拦在大人轿前,没准儿大人也不至受惊昏迷。大人怎么说都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哎,我真是愧对大人。
诗素在屋里擤了把鼻涕,怪抹不开面子地撒开了少奶奶:“那个……奶奶……小姐……她没死啊……我看……还能哼哼……没准,没准儿我家小姐……她死孩子放屁—有缓儿呢……”
苏旭特别看不上地拍打着诗素沾在自己衣服上的白面:“她能放什么屁?你看她还会烙饼呢!”
诗素看少奶奶脸色不善,再看看小姐躺得安稳,倒未必是马上咽气的样子,她决定先出去避避风头:“那行吧……我……我去烙饼……”
众人散去,一室默默。
柳溶月直挺挺地躺在她平素极少有福能睡到的床上,昏迷不醒、人事未知。
苏旭独个儿站在床前不禁恍惚,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的身体,让苏旭生出一种他已身死离魂的错觉。那感觉让苏旭又是凄惶,又是不知所措。
就在他深陷颠倒梦想,沉沦苦集灭道的时候,苏旭忽然觉得床上那人紧紧地拽住了自己的手指。
她的手很热,顷刻将他拽还了阳。
苏旭缓缓坐在床边,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个大夫,先把病人救醒再说。
于是他一边给柳溶月诊脉,一边仔细地观察病人的气色。
看着,看着,苏旭倏地明白了过来:床上躺的那个人的确不是自己。这幅由柳溶月占据的皮囊,和过往二十五年的苏旭是不一样的。
苏旭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柳溶月的脸颊,他记得她的眼神比自己更澄净,纵使强颜欢笑也是稚气未脱。苏旭叹了口气,毕竟她才十八岁,勉强做个男子也像少年。再深想一步:人家是名门闺秀,纵使读书识字也不是为了扑腾在宦海里浮浮沉沉的。
她又不曾秋决犯人,她又不热衷仕途,她就想安安稳稳地当个小女子,她有什么错?
她年纪还小,她没造过孽!
想到这里,苏旭忽然怜惜地抚上柳溶月的鬓角,他突然觉得对不住她:“是我不好……难为你了……”
床上那人似是听到了这句温存话儿,滚滚热泪从她紧闭的眼里迅速溢了出来。
她真爱哭,只须臾间就哭湿了他的枕套。那么委屈,那么惊恐,即便还没完全醒,已经哭得出了声儿。苏旭忙不迭地帮用手巾柳溶月擦拭眼泪,今晚他不想拦着她哭,一搭脉他就知道她是受惊过了度。
刚才听王话痨说了个大概:这一趟是够吓人,衙役都偷跑了好几个。
于是他尽量用温存的声调儿哄她:“行了,行了,你回家了,不要哭了。”
在苏旭想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居然轻轻地拍上了她的背:“嘘,月儿不哭,月儿不怕。我陪着你呢,没事了。”
然后……他就让床上那人顺势拽住了。
也不知道这她醒了没有?这家伙眼也不要睁、话也不肯说,只是死死地拽住了他的手指,紧紧地贴到了她的颊边,生怕他跑了一般。
她眉头紧蹙,她好不可怜。
瞅着这样儿的“自己”,苏旭那颗与刀子嘴十分配套的斧子心,也不禁寸寸柔软了下来。
他没有抽回自己的手指,他知道她在梦里担惊受怕。
谁知她得寸进尺,居然奢望更多!
柳溶月现在力气好大,再一使劲儿就把苏旭拽到了身边。
苏旭是一手撑住了床,才没摔倒在柳溶月身上。
这一下猝不及防,这一下乱了衣裳。
苏旭觉得自己从未和柳溶月离得这样近,她的呼出来的气儿热乎乎地打在他的耳垂儿边儿;近到他已经看不清她完整的面孔;近到她肯定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砰砰砰”地慌张乱跳……
苏旭陡然烧红了脸盘儿。
他不由万分懊恼:这女孩子的身体就是不好!这样容易起心动念!这样容易神魂颠倒!
此时红烛高烧,此时帐帘低垂,此时窗外月圆,此时万籁俱寂。
苏旭脸红耳热之余,不由放任自己靠着柳溶月心猿意马。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苏旭就觉得柳溶月居然更加用力地将他死死抱住!
苏旭脸红如布,苏旭体软如酥,前些日子他爹派下来的种种画本、光怪陆离,齐齐涌上心头!
苏旭惊慌失措之余,内心深处居然隐隐升出三分带着羞耻的期待。
他惊惶寻思:她要如何?这能行吗?哎呀!我没关门。诗素闯进来怎么办?
随即……柳溶月就动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将她朱红的嘴唇儿细细地磨到了他的耳垂儿上!
苏旭只觉一股麻酥酥的悸动自脊椎而下……不由整个人都软了……
他胡思乱想:她,她,她……她要干什么?我,我,我……我得怎么办?
谁知下一刻,柳溶月就这么委屈吧啦地搂着他,撒娇无限地叫了一句:“娘……”
然后……她就偎在他怀里……香甜地睡着了……
睡着了!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苏旭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他直着脖子对外面叫:“诗素!端盆凉水来!越冷越好!”
诗素慌里慌张地端着盆冲了进来:“奶奶,怎么还要凉水呢?”
苏旭面红耳赤地指着床铺:“泼她!”
诗素大惊:“啊?为什么啊?小姐又不是院儿里种的小白菜儿!”
泼她自然是不能泼她的。
这么冷的天儿就是凉水泼小白菜儿,小白菜儿也得冻上。
可凉水也没糟践,下半夜儿柳溶月就发起了高热,人也昏昏沉沉地不肯睁眼。
她满口都是胡话:“娘!娘!我听你的话!你可别再把我撇下!”
想起那年春宴上的柳氏夫人,苏旭心中感慨良多:甭管怎么说,没娘的孩子招人疼……
那天,苏旭和诗素衣不解带地给柳溶月凉井水敷脑袋,热手巾擦眼泪,双双忙活了大半宿。
好在苏旭知道柳溶月不过是受惊过度染了风寒。
他让诗素从行李里拿出常用的八宝惊风散给柳溶月灌了下去,又悉心拍打哄慰了她许久,这冤家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看着这样的柳溶月,苏旭长长地叹了口他娘常叹的气:“养儿养女是眼前冤啊……”
诗素都困糊涂了:“这是您成亲之后才认下的螟蛉义子吗?”
苏旭已经完全没脾气了:“诗素啊……要不……您就睡觉去吧……”
已经累到丧尽天良的诗素坦然点头:“行!”
等柳溶月再次神志清明,能够口吐人言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老高了。
睁开眼睛的柳大人先是呆呆地看了会儿兰花旧布床帐,再呆呆地看了会儿自己身边支颐浅睡的美人,她愣怔了许久才想明白自己在哪儿,连带着也就想明白了身边儿的“自己”是谁。
柳溶月拍拍胸口松口气:哦,那是苏旭!她刚才还以为自己咽气离魂了。
这番动静显然惊动打盹儿的苏旭,柳溶月就见他勉强睁开疲惫双眼,先是瞩目端详自己,仿佛在看气色;然后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脑门儿,仿佛在量她体温。
诸般检查完毕,苏旭真心笑道:“我儿无碍,娘心甚慰。”
柳溶月闻听此言、连眨双眼,她反手去摸苏旭的脑门儿:“哪儿来的娘?咱俩到底谁发烧?”
此时,诗素端着热粥挑帘子进来,她嘻嘻哈哈地笑道:“昨儿个晚上,也不知道是谁,拽着人家的腕子不撒手,‘娘啊娘’地叫了大半宿。我说小姐,你认真撒了这么久的娇,嗓子不疼,膀子也不疼么?”说着她以手刮脸:“真真不怕害臊!”
柳溶月闻言大窘,想想昨日高热迷茫,仿佛认定了自己是被慈母照料,那么诗素所言定然不假。
羞也羞死了!
她一把拉起被子,把脸蒙住,双腿在被中乱踢:“啊!怎么办?没脸见人了!”
苏旭从未见过如此“大发娇嗔”的堂堂七尺男儿,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之余,忍无可忍地将柳溶月揪了起来:“吃饭!吃完饭吃药!”
柳溶月素来最是忌惮奶奶不过,她愁苦且顺从地捧着粥碗,口中哼哼唧唧:“没胃口……不想喝……”
然后,她就见苏旭面目狰狞地捏捏自己的脸颊,伊从牙缝儿里阴森森地挤出“慈母”劝慰:“听话!百善孝为先!”
那日柳大人受惊生病,奶奶准假一天。
依着苏旭所说:“病人就要有个病人的样子。受惊受寒最好卧床静养。”
如是柳溶月就依“长辈”吩咐,在床上足足僵卧一日。
到了晚上,她睡饱一天,病状全消,再吃了苏旭给搭配的顿清淡饮食,不由神清气爽。
看在柳溶月生病的份儿上,苏旭没让她再去打地铺。
这一宿两人在床上用多余的褥子拦了条“楚河汉界”,就此同榻而眠。
猛不丁躺在苏旭身边儿,柳溶月这一下子可就睡不着了。
她翻过来,覆过去。她覆过去,翻过来。
折腾许久,柳溶月自己都觉得自己倘若是张烙饼,此刻怕也熟了。
想想这场无妄之灾的受惊,柳溶月不由怏怏叹了口气:怪不得人人都说苏旭克妻,果然谁跟他在一块儿谁倒霉。我俩搭伙,这才不到三个月,这要是真过一年,没准儿她已无福在怹老人家膝下承欢了。
唉……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伤心……
不行,我还得折俩饼儿,平定一下儿情绪。
正胡思乱想着,柳溶月忽觉身边儿有人伸手摁上了自己的额头,随即苏旭半睡半醒的声音缓缓传来:“不烧啊。怎么?又难受了?”
柳溶月悲伤地吸溜了一下儿鼻子:“我……我怕是就要死了……”
苏旭慌忙起身,他披衣点蜡,一把拉住柳溶月的腕子,悉心为她诊脉。
柳溶月见苏旭眼神清明,显然睡意已消,他神色慌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别哭你说啊!”
平生极少被人这样以关切的眼神儿看着,柳溶月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旋即她鼻子一酸,如见亲人,对着苏旭哭了出来:“苏旭……我……我是真不想死啊……”
苏旭大骇:“你怎么了?你脉象平稳,气色尚可!哪儿难受?你别害怕,我会看病!”
柳溶月呜呜哭道:“你会看病……你还要命……人人都说你……你是个克妻之人……哪家小姐和你订婚,都是非死即残……就算命的说我命硬……可没过百日……你看我就病了……我从小不爱生病的……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克的……”
苏旭闻听此言,默默良久,然后他轻轻地松开了柳溶月的手,语调万分低沉:“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察觉对方声息有异,柳溶月不由止住哭声,她从手指缝里觑胡着眼看向苏旭,就见摇摇红烛之下,那个眉目如画的“自己”寥落丧气地别过了脸,仿佛已被自己伤透了心。
柳溶月心想:你这是理亏的意思了吗?
然后,她就见苏旭也不搭理自己,居然径自睡下!倒好像他被她欺负了似地!
柳溶月不由心头冒火,她用力摇摇苏旭:“喂!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么?这可是你克我哎!”
苏旭也不翻身、也不回头,就这么脸面朝墙,声音落寞:“我怎么克了?我是克你丢了功名?还是克你没了前程?我克你险些被亲生父母逼迫上吊了么?”
柳溶月满脸不服气:“可是我病了!对!我说我不想出巡,你非逼着我出巡,结果我病了!都怪你!”
苏旭沉吟半晌,声音略抖、语气含悲:“你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就和离,不用到找机会换过来了对吗?行!你这就写张休书休了我!”
柳溶月蹙眉大惊:“你说什么呢?我娘家没人,我休了你你上哪儿啊!我是担心自己身体!”
苏旭怔了怔,他气息微顺,胀红眼圈的潮热也渐渐退了些。
他牢牢盯着柳溶月,眼中居然生出些期许神色:“倘若我说我不曾克妻,都是命运捉弄,你信不信?”
柳溶月大为惊诧:“你不克妻?不能吧!你不克妻怎么会订亲三次?娶媳妇又不是打马吊,干嘛要凑四大天王的?”
苏旭怒极反笑:“就你这胆小如鼠的也配跟四大天王相提并论?我瞧你十二生肖也摸不上!”
柳溶月单手指着苏旭的鼻子:“我明白了!你嘴损!那三位小姐都是让你气的!侍郎家的小姐让你活活气死!当铺家的姑娘让你气得跳河!你……你罪孽深重!怪不得考上进士还丢了男身!”
苏旭瞬间胀红面孔:“你不知内情,只会信口胡说!是!我瞎好心我坏了名声我是自作自受!你放心吧!她们并没有都死!你定然也不会有事!”
柳溶月一时呆住,她咂摸了一下儿苏旭话中的滋味,心头不胜骇意。
养了一天病,养了一天神,柳溶月从未如此精神百倍!
须臾间,她发狠地摇晃苏旭:“你起来!没有说话说一半儿的!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她们没有都死?你快说!老子等不到天亮了!”
苏旭一轱辘起身,他双眸冒火,含嗔带怒:“柳溶月!你是我老子!我是你娘亲!好极了!从今天起,咱俩平辈儿之交各论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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