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千秋和赵县丞万想不到,平素说话都不会大声儿的大人如何说急就急了?
赵县丞怕了十来年老婆、让内宅奶奶操练得甚有眼色,此时看大人脸色不豫,立刻闭口不言。
李千秋干了多年刑房司吏,素来口无遮拦。何况这等稔熟律例的刀笔吏,自上任以来就是百姓求他,即便县太爷也要赏他三分薄面。
是以,李千秋还在滔滔不绝:“大人此言差矣!这怎么叫缺德呢?若非这些女子不安于室,妖妖乔乔地抛头露面,如何会招惹采花淫贼?既然遭贼失身,就该自尽才是。又不肯死,又怕人说,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之事?说到头儿,这还是怪她们自己行为不检才至贻羞家门!”
柳溶月听了这话,又是暴怒又是骇意!她从未听过如此不可理喻的言语,以至驳斥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抖:“女子遭逢淫贼,乃是天大不幸!你如何不怪淫贼还怪上苦主了?难道你家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也忍心要她们无辜赴死?”
李千秋将嘴一撇:“篱笆扎得牢,野狗不得入。我家女子行端步正,自然不会招惹是非。退一万步说,倘若她们遭此横事,我定然让她们自尽全节,绝不花钱堵口。买来的干净难道还叫干净吗?圣人有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柳溶月登时气得面红耳赤,她单手指着李千秋、声音都颤了:“你……你怎能如此狠毒?!”
话一出口,柳溶月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嘴巴!我哆嗦什么?我怎么不能理直气壮?
柳溶月从小不会与人吵架,回回和人对嘴,自己必先泪崩。
哪怕在娘家对上轻贱她的丫鬟,她都从没赢过。每次吵输,柳溶月都好懊悔地躺在炕上辛苦复盘:我当时如何不这么说?我当时为何不那样讲?我要说了这话,定然驳得她们无话可说。
无奈回回寻思回回忘,回回再吵回回输。
所以柳溶月八岁那年就放弃了,她极少跟人吵架,因为她知道自己压根儿吵不赢。
只有和苏旭吵架例外,苏旭虽然厉害,但是苏旭讲理!起码苏旭会听她把话说完!
也是柳溶月最近不做大少爷、就当县太爷,让大伙儿哄着、供着,没人敢和她吵嘴,她这毛病才不曾露馅儿。怎奈今天大人跟僚属呛不过三句,大人又已泪眼汪汪。
看县令大人竟被自己激得泪眼朦胧,李千秋惊讶惶恐了不过须臾,立刻对这个年轻俊秀的上司生出几分轻蔑嘲笑。
他心道:无怪你监斩脸儿发白、出巡能吓晕。我看你就是个仗着老子官儿大的公子哥儿罢了。此等懦弱无能的县令,将来如何视事?我看少不得指着我们办事儿,他只好去做应声虫。
想到这里,李千秋对柳溶月更加鄙夷:“大人为何如此激动?男儿有泪不轻弹,说哭就哭是兔子。”
柳溶月心火愈炽,她被人抢白至此,气得有口难言、喉头已近哽咽。
柳溶月纵然大家闺秀,也知道“兔子”不是什么好话。似这等公然骂街的言语,居然出自司吏之口嘲讽自己,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脑中飞快寻思:我要如何反驳?我该怎么呵斥?
赵县丞看大人给憋得脸红脖子粗,连忙打个圆场:“李千秋!你也忒也孟浪了!如何跟大人这么说话?还不给大人赔礼?”
看李千秋负手不言,他只好再劝柳溶月:“大人审案辛苦了,不若先回房休息,别的事情咱们从长计议。”
柳溶月虽然温柔腼腆,可从小跟丫鬟婆子打交道,多少懂些驭下之道:这是第一次跟有点儿资历手段的吏员共事,倘若自己一触即溃,来日这帮人定然再不听管。
然而要如何将这牙尖嘴利之人辩驳说倒,好像也是力有未逮。毕竟大小姐从未被人骂过是“兔子”,她还真不知如何回嘴。
正在悲愤踌躇间,柳溶月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含怒声音:“李千秋!你好大胆!”
一室三人齐齐回头,就见东厢软帘一挑,一个极清俊的青年排闼而出!
他阔步走到知县身边,对着李千秋眉目含愠:“你说谁是兔子?!”
来人不是男装的苏旭是谁?柳溶月一见苏旭,如同走失的孩童见了父母,立刻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裳。
她口中嗫嚅:“他……他……”话没说完,她就见苏旭狠狠瞪了自己一眼,那意思显然是:闭嘴!
眼见县令大人如此懦弱,李千秋轻蔑更盛:“你是何人?宛平后堂也有你开口的份儿?”
苏旭双手一负,下巴一抬:“在下柳澄辉,乃是你家大人的幕僚师爷!”
李千秋和赵县丞面面相觑:历来朝廷开科取士,都是以读书人治天下。无奈这些举人、进士不习律法、不识财政,所以新官上任,身边儿都跟着亲信师爷以为辅佐。
宛平诸人听说苏大人上任伊始,即带了个师爷相随左右,但是大人履新以来大家谁也不曾见过这位师爷的金面。若非库房那个石长透赌咒发誓说亲眼见过,大伙儿定然觉得其实并没柳师爷这个人。
今日一见,柳师爷年轻英俊,还嘴不饶人!
四个人一时僵住,气氛相当尴尬。
赵县丞心中窃笑:刑房司吏是个肥差,只要司吏娴熟律法,必然财源广进。不过其中诸多通融私弊之事,倘若没有县令首肯,他们办来也难。譬如李千秋这几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将心思玲珑的单大人哄得颇顺,着实过了三年日进斗金的好日子。谁知道天时有反正、运气有高低,他居然踢到苏大人的铁板,也是老天开眼。
赵县丞平素对李司吏颇有些腹诽,现在自然乐得坐山观虎斗。
而站在苏旭身边的柳溶月却不曾忽略,刚才报名的那一瞬间,苏旭眼角眉梢颇为黯然:他不是她的幕僚师爷……他是县令大人本尊……
柳溶月羞愧地垂下头:是她鸠占了鹊巢……她还什么都做不好……
然后,她分明觉得有人捏了捏她的手指,那自然是苏旭。虽然他依旧没给她好脸色,但是他的神情摆明了是告诉她:支棱起来!不许丢人!
柳溶月慌忙强打精神,努力挺胸抬头。苏旭来了她就安心了。她亲眼见过他把她后娘数落到只恨不得找个地缝扎进去。苏探花是个人才,学富五车、言辞便给,要是再学会缝褥子,这人就算天下无敌!
李千秋算宛平县的地头之蛇,冷不丁让新太爷的师爷给排揎了,顿时下不来台。
他哂笑抱拳:“原来是柳师爷啊,失敬失敬。”
苏旭却不肯放过他:“失敬不必。我就问你,刚才说谁是兔子?侮辱官长,你是何居心?”
被人如此拿住短处追问,李千秋讪讪笑道:“下官刚刚与大人商议正事之时随口开了句玩笑。如何?这里又不是县衙正堂,难道字字都需是圣人之言?”
他悻悻扫了柳溶月一眼,神色依旧不甚尊重:“区区一句笑话儿,大人就小孩儿似地眼瞅着要哭了。大人您也真是……太当真了……”
柳溶月委屈极了,她上前一步待要说话,忽觉苏旭拽了拽她的手。柳溶月忽然就有信心了,苏旭定然会为我报仇的!
苏旭将李千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他忽而眼睛一眯、下巴一昂:“你就是李千秋?”
李千秋抬起下巴:“就是我!你怎地?”
苏旭点点头:“我观你文牍履历,亏你也是个监生出身,说什么与县令大人议论公事无需字字都是圣人之言,圣人就叫你如此颉抗上司?”
满意地看着李千秋退了一步,苏旭指着桌上锦盒:“言语昏乱也就罢了,你还收受贿赂!难道这下三滥的行径也是圣人教的?你说那起女子‘买来的干净不叫干净’。那些受害的女子好歹是苦主,她们被人侮辱是避无可避!你这见人受害,就忙不迭上赶着将‘干净’二字标价出卖的,难道就算干净?!我看大言不惭说得就是你!”
李千秋被苏旭说得面红耳赤、他咬牙好久方才强辩:“清水衙门何尝有?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也不知师爷你挣多少,但大人那点儿死钱只怕养你不活。再说人在衙门好修行,我是心存善念,才接下这点儿金珠首饰,倘若我置之不理,这起脏了身子的女子必然投河觅井。我这也是救了她们的性命。”
他居然越说越是理直气壮:“再说贿赂官员本就有罪,这些贱人自己贪生怕死,还要连累别人。倘若她们失身即自尽,哪能惹这些贻羞家门的风波?这帮女子长个包子样儿,还赖狗跟着吗?!”
听着如此混账的言语,柳溶月脱口而出:“你怎能如此不讲道理!”
然而,柳溶月飞速地被苏旭拽住了,她觉得他的手指都在抖。
她却不知,苏旭当时满眼之中皆是此人一张一合的恶毒嘴唇,苏旭气得心都要翻过来了!
他也曾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让人逼着上吊!他也曾让父母斥为贻羞家门!他也曾让丫鬟仆妇指指点点!
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
一瞬间,屋子里陷入了让人不安的平静,空气都似凝固了一般。
仿佛感知了屋中杀气,在后院儿溜达的小狗八斗夹着尾巴逃回内室、花猫元宝屏息站在窗上向外张望,一猫一狗仿佛都感觉这边儿要出大事儿。
须臾之后,柳溶月就见苏旭面目狰狞地一步步向李千秋走去,他撸胳膊、他卷袖子,他甚至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儿!
李千秋步步后退,他口中讷讷:“你……你要干什么?”
苏旭将脸上露出狰狞笑意:“你刚才说那起女子长个包子样儿,就别怪狗跟着?”
苏旭语速突然加快:“我瞧你连包子都撵不上!你长得像块烤红薯!还是掉地上让大车压了,拿粪勺都㧟不起来的那种稀汤样儿!我说方圆左右怎么苍蝇蚊子都奔这儿来了!敢情是宛平县烂了你这么块儿糟南瓜!”
他扫他一眼:“你这个人啊,一无志气,二无胆识,三没脑子!枉为堂堂男儿,白披一张人皮!你又没本事让家中女子住上深宅大院,找一众老妈丫鬟服侍;又恨不得她们足不出户、不见生人地给你操持家务。哎哟哟,别看长得丑,你想得倒挺美啊!我问你,不让女眷出门,你们家过日子不买东西吗?米是你当牛种的?面是你当驴磨的?是是是,大伙儿都知道,你家不用醋,你就是穷酸!你家不用盐,你就是咸鼋(闲员)!”
苏旭满脸看不上地奚落李千秋:“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林。你自己说你是护得住三村,还是护得住三林?哎呀你看,拿你跟狗相提并论,我家八斗都扭头就跑,狗都看不下去了!外头闹淫贼,你堂堂司吏在衙门不思如何巡查贼子安定百姓,回家不想着如何保护妻子老娘家宅平安,反而口口声声说什么倘若家中女子遭劫,定然要逼着他们上吊!呸!这半天大人和赵县丞都没理你,你看出来了吗?腆着大脸你还好意思滔滔不绝?你也是一站着撒尿的爷们儿?贼影子还没看见,就放风声出了事儿逼妻杀母累死闺女的自灭满门!贼都臊哭了!”
李千秋满脸通红,他伸手指着苏旭:“你……你……”
苏旭冷笑:“你什么你!我听说你让臭贼掏兜儿丢过贴身的钱袋子?哎哟!好端端一个爷们儿,让野男人摸了你怎么不上吊去呢?闺秀遭淫贼只是失身,您是人财两失啊!大伙儿都对你指指戳戳,谁不疑心你倒贴毛贼?我说你还有什么脸活着?你死了臭块地!坏了祖坟的风水是你家不积德!也强似你老娘站在街上,让街坊们指指戳戳养了这么个活王八都看不上的丢人儿子!”
如是,苏旭边说边骂步步走,李千秋边听边抖步步退,苏旭越骂越精神,李千秋越听越萎靡。
眼看着李司吏红头胀脸就要瘫软在地,苏旭双手叉腰紧走几步,他忽而变脸,那一瞬间笑得简直婊里婊气:“哎呀!您这眼圈通红的不是要哭了吧?我说您怎么这么不识逗呢?李先生如何这等开不起玩笑?玩笑大家开,怎么着,区区几句笑话儿,您还能真往心里去吗?”
李千秋气得血灌瞳仁,他颤着手指点着苏旭话都说不出了。
赵县丞连忙上来搀扶:“李司吏,算了算了。何必动真火呢?我送你回家还不行吗?”
目送着赵县丞扶着李司吏艰难走远,柳溶月扭身崇敬地看着苏旭。
她是真诚谄媚:“苏旭!您太有本事了!您刚才说了一刻钟,倒有三炷香的功夫儿骂人是不重样儿的!我家最刁的婆子都骂不过你!您这是跟哪里圣人学成的屠龙神技啊?我可不信骂街这么有章法,您身上没传授!”
苏旭谦虚谨慎、笑容可掬:“正经传授倒也没有。就是我奶娘的丈夫撂地儿唱过莲花落。这么说吧,我让奶公扛在肩上溜出去,拿泼妇骂街当大戏看时,先帝还没开蒙念书呢!”
柳溶月双手扶墙给苏旭缓缓下跪:“谁知我竟有这等大福,得您帮忙骂战!我家祖坟这是冒了青烟了!”
苏旭今日骂人炫技,可过足了陈年嘴瘾!
他含笑弯腰将柳溶月双手搀起:“这事儿你知道了就算了,可别往外传啊。老实说这能耐我爹妈都不晓得,我怕把他们活活吓死。圣人说得好,这叫术高勿用!天儿也不早了,你的仇也报了。咱回家吃饭去吧。”
柳溶月一跃而起:“好啊好啊,你说这么多话肯定饿了,我听着都听饿了。”
那日,柳溶月兴兴头头地拉起了苏旭的手,高高兴兴地与他一起向后宅走去。
苏旭知道,他们这样携手同行,诗素看了难免要笑,只是这一次,他没再甩开她的手。
走了两步,苏旭傲娇昂首、小声嘀咕:“那昨天的事儿……就算和好了吧?”
柳溶月重重点头:“其实我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
苏旭大怒:“那你早上气夯夯地不理人?白瞎我琢磨一天怎么哄你!”
柳溶月委屈:“我不生你气,我还不对了?”
“哼!”
“哼!”
“那接着吵好了!”
“谁要跟你吵?你输了我还得给你擦眼泪!”
“说得好像你肯日夜宽慰我一般!”
“也不知是谁大半夜搂着我哭着叫娘!”
“母不慈就别怪子不孝。对了,说了这么多,咱们晚上到底吃什么啊?”
“诗素烙了白面小饼,还炒了香椿鸡蛋,都是你爱吃的。”
“好啊好啊,快走快走。”
“哎,苏旭……”
“嗯?”
“谢谢你替我骂街。”
“切……”
那日夕阳西下,冤家相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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