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后宅
次日清晨,诗素就见大小姐气夯夯地起床穿衣、气夯夯地梳头洗脸、气夯夯地用了早饭,气夯夯地出门去当县太爷。想想不对,小姐又气夯夯地回来帮面沉似水的大奶奶把头梳了,才左右甩着袖子气夯夯地出了房门。
诗素掩口要笑:这真是天生禀赋所在,万般强求不来。小姐当爷们儿发火儿也是气鼓鼓得十分可爱。
反观大奶奶呢就脸儿涩要强的!人家自从早上起来就一言不发,连刚才小姐挺有良心地回来帮他梳头描眉,人家也硬挺着没给一好脸儿。
今儿个家里可清净,小姐跟少奶奶从头到尾没过话儿。
诗素心说:甭问!打起来了呗!小姐出息了,敢跟大奶奶打架了!
诗素知道小姐跟少奶奶这两天睡上了一个炕头儿,所以就更觉邪门儿:人家一夜夫妻百夜恩。你说他俩怎么倒反目成仇了呢?莫非……那个事儿不谐?
诗素暗中念佛:就他们俩这个样儿吧……想谐,也难!
小心翼翼地回头再看了看阴沉着脸儿的大奶奶,诗素决定不言声儿了,天打雷劈的夫妇注定与众不同。有道是卖艺不卖身,干活儿不操心。我一个月就一两银子,做饭再劝架我就亏了。
看着他们一个两个都出去了,端足了架子的苏旭有点儿下不来台。
他不禁失悔:我也许不该跟柳溶月怄气,也不怪人家搓火。兰台家的小姐、当铺家的姑娘,跟我素昧平生的我都成全了。柳溶月这些日子跟着我担惊受怕、挨打念书、赶鸭子上架地出仕当官也不容易。更别说我们家祠堂都是她掏钱修的房顶儿。我要不成全她,我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可也不知怎么的,一想起来成全柳溶月去和她那亲亲表哥你侬我侬、忒煞情多,苏旭就眼眶发酸、鼻翅儿发煽、牙根儿凭空都咬出来八丈多长!
苏旭孤零零坐在屋里,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
怎么老是我成全别人?合着我是爷们儿我成全,我都娘们儿了我还成全?再说了,我成全别人,那是她们跟我没拜堂没成亲。现在我都全须全尾儿跟你柳溶月过了快仨月了,卖点心的都讲究个出门儿不管换呢!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苏旭恨恨地想:起码没变回来之前我就不成全你!就算你柳溶月跟表哥把什么都说开了,日子也得咱俩过!有我三寸气在,你那玉郎就休想进门!
定了定神,苏旭又想:我现在不但不能成全,我还得盯紧了柳溶月!她堂堂六品县官,长得人模狗样!宛平县闹狐狸精,听说那天晚上还带回来个告状的新娘子!我得跟着,可不能让狐媚子把她心智给迷了去!
想到这里,苏旭换了身男装,风风火火地去了大堂屏风处。他倒要听听,这个众人口中火红狐狸般的女子,到底有何冤情?!
匆匆走到大堂屏风之后,大老爷刚刚点鼓升堂,苏旭心中奇怪:她不是一早就出门了吗?怎么刚才升堂问案?咦?堂上怎么站了这么多人?
苏旭不知道,柳溶月是故意等到日高三丈、时光近午,才勉强升堂的。
她可怵头问这个案子了!想想那天晚上“嗷”一嗓子冲到她轿前的血红身影,柳大人心有余悸啊!连苏旭家后院儿的叫驴都算上,柳溶月这辈子就没见过嗓门儿这么豁亮的活物!
什么时候想起来,她什么时候瘆的慌。
于是,趁着天光锃亮,柳大人约齐了宛平上下所有差官杂役,看门儿的、抬轿的、打更的、喂马的,连后院伙夫都让县太爷逼着站上大堂,给自己壮胆儿。
就这么着,宛平大堂上跟赶集一样挤挤插插、乌央乌央,眼看就快站不下了!
这边儿大人刚刚上堂坐定,下面就有参差不齐的堂威喊出。虽然什么口音都有,但满不耽误惊天动地!
柳大人早有准备,端坐堂上不曾移动,可把屏风后的苏旭吓一激灵。他脑袋撞到影壁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可见活物儿没有不怕响儿的,苏旭突然觉得柳溶月前天被原告吓晕也没有那么令人发指了。
得亏堂上人多打瞎乱,无人理会此间异动,也就柳大人为人细致,她觉得背后屏风一摇三晃,登时便知背后有人。
柳溶月心中窃喜:这么说苏旭在后面旁听?好极好极,我就知道他放心不下我!今天这个案子古怪,他不在后面戳着,我还真心里没底。嘻嘻,这么看这人还行啊!
思一及此,柳大人不禁心花怒放,她轻轻一拍惊堂木:“来啊!带原告!”
赵县丞看着喜眉笑眼的大人,心下好生狐疑:大人您不是个腼腆人儿么?怎么从外面带回来个野女人审,您这么高兴啊?我算看出来了,您就爱审个女的。
如是,在一堆衙役的注视之下,堂下带上来那穿血红衣裳,在荒郊野外好大嗓门儿喊冤的大姐。
纵使知道苏旭就在屏风之后给自己壮胆,柳溶月也是深深呼吸,才敢抬起双眼去看来人:下跪女子依旧穿着仿佛嫁衣的袄裙,因为是拦轿申冤、吓坏了大人,她这一天两夜都在女牢羁押。现在此女已经洗去了那天晚上潦草涂了满脸满脖子的血红胭脂、惨白水粉。
现在看来么……小模样儿还挺周正……
柳溶月见这妇人二十多岁年纪、身量高挑、面相刚强。再细看时,柳溶月就见她漆黑鬓角如若刀裁、面上也无绒毛细细,这是早已梳头开脸、嫁人多年的装扮。那这女子为何还穿着嫁衣?
柳溶月心头古怪:寡妇改嫁不成?唉,你说我怎么净审寡妇呢?
看大人直勾勾瞧着那女子不挪眼神,赵县丞尴尬地咳嗽一声:“大人……要不……咱们问案吧?”
柳溶月“哦”了一声,方才回神。她依足规矩问道:“下跪女子,你姓字名谁?是何方人士?”
红衣女子向上一拜,口齿倒是清楚:“回大人的话,小妇人杨周氏,家住宛平西北杨家坨。”
赵县丞听着大人清脆声音,不禁心头玩味:同样是例行公事的言语,自单大人口中说出就是疾言厉色,苏大人说来就是春风春人。怪不得打发了王寡妇不到三日,就有些妇人围着县衙逡巡着要进不进,似乎都想告状。我刚推说大人出巡没空,谁知大人居然自己捡回来个妇道当“原告”,也不知道这回是什么官司?
柳溶月点了点头,心道:我在宛平西北遇到的此女。原来她家住就在官道不远。想到这里,柳大人深吁了口气,差点儿拍了胸脯子:还好还好,有家有地儿就好办,好歹不是狐狸。
她继续问道:“下跪杨周氏,你有何冤屈?为何拦轿?”
杨周氏眼圈一红,垂头回答:“大人!小妇人娘家在宛平西北周家巷,自幼说给杨家坨杨松春为妻。成亲不久,公婆病故。可恨小妇人的小叔杨松秋好赌成性、不做生计,公婆在时,也不管他。公婆不在,小叔越发指着兄嫂供养生活,后来更添赌债无数。小妇人的丈夫拿兄弟没有办法,求族中长辈做主,与他家产各半,分家另过。”
说到这里,杨周氏简直咬碎了银牙:“谁知小叔还是狂嫖滥赌,分家之后就败光祖业。不久就有账主找上我家,詈骂讨账。小妇人的丈夫是个老实人,万般无奈之下,出门做工,指望着远远躲了兄弟。谁知一去至今,两年没有音讯,留着小妇人带着女儿在家辛苦过活。”
柳溶月打量着杨周氏的血红嫁衣,她蹙眉问道:“你丈夫出门做工,只是没有传回家书?不曾……?”
她是想问:不曾传回凶信?但是柳溶月善良敏感,不愿戳人心肝。
杨周氏脑子清楚,她凄然摇头:“不曾传回凶信!小妇人多方托人打听,至今没有消息。”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血红衣裳,她脸上现出羞耻神色:“这两年小妇人同女儿过日子,虽然苦些、可是家有几亩田地,好歹过得下去。那日叔叔上门讨吃,小妇人一时心软,给了他几个馒头。谁知这贼子看了嫂子侄女还可过活,居然穷急生疯,满口胡说什么他兄长早已在外身故。他这就要找人将我发卖,再将侄女送人!小妇人看他就是要霸占兄长房屋田产,如何肯依?打闹起来,他自顾跑了。”
吴班头好不耐烦:“堂上不要拉扯家中闲事。”
柳大人倒好脾气:“让她慢慢说罢。”
杨周氏感激地看了大人一眼,她擦了把眼泪继续说道:“谁知前天傍晚,门口忽然来了顶赤红轿子,几个强壮妇人男子不由分说给我穿红着绿、擦粉戴花。他们将我草草捆绑、塞入轿中,也不管女儿哭喊,将小妇人抬起就走。小妇人在轿中百般挣扎,也是无用。直到他们将花轿放在浑河之侧,河上有条黑船,抬轿的不由分说要将我推搡上船。奴想着家中女儿从此无人照顾,于是拼死挣扎。谁知天可怜见,居然给我挣脱了麻绳。小妇人一路狂奔到官道之上,这也是老天爷爷开了法眼,小妇人竟能一头撞到了大人轿前,甩脱歹人追逐,说千道万,是大人救了小妇人!”
说到这里,杨周氏忍不住放声大哭:“大人,您好人做到底,将小妇人的女儿也救了吧!可别让她叔叔将她拉出去浑卖了人家!小妇人给您磕头了!”
原告话音未落,站在旁边儿的王话痨已经脱口而出:“你也看见黑船了?”他回头看向齐肃:“你也看见了是呗?我跟他们说有这么个鬼船,他们都不相信。”
赵县丞不由奇怪:“浑河刚刚解冻,那里背靠深山,又非航道,如何会有船舶?”
齐肃低声说道:“回县丞的话,船是有的,不过隐于雾中,看不真切。”
杨周氏在下面不住点头:“是!浑河之上的确泊了条船!他们就是要将我扔到船上!那起捆着小妇人的强盗说什么船上‘阴王’的!”
赵县丞“切”了一声,显然不以妇女所言为意:“有船已是古怪,若说阴间更是胡扯。”
新皇登基、天子脚下出了鬼怪妖异,这话好说不好听,宛平县当然不能把话锋往那上面引。
王话痨不懂这里的规矩,还在犟嘴:“我们亲眼看见的,大人都……”
柳大人抬手打断了僚属们的口舌纠纷:“妖异与否还可再问,平白发卖嫂子就得严查严管!来人啊!去杨周氏家中看看她女儿现在如何了?再传杨周氏的小叔到堂听审!”
此时此刻,柳溶月的想法与王话痨、赵县丞他们这起男子截然不同:王话痨与齐肃初来乍到,难免将此案当做传奇;赵县丞留心之处在是否闹妖,怕坏了仕途考绩。
唯柳溶月听着杨周氏的供述,另类地感同身受:她也曾哭哭啼啼被架上花轿,她也曾被强行逼迫嫁给诡异之人,她连留下花猫元宝都担心会被后娘虐待。杨周氏的亲生女儿给扔在家中一日两夜无人看管,当娘的怎不心急如焚?他们怎么还有心气儿在这儿争论是否闹妖?
柳溶月这是当官以来第一次对僚属板起面孔。不过话说出去了,她又有些害怕,担心自己是否得罪了众人?沉吟间,柳溶月就听背后影壁轻弹三响,她知是那苏旭的信号,意思是:这样很妥。
柳溶月大松口气,更稳当地坐在了官帽椅上,只觉如得靠山一般。
眼看大人脸色不正,王话痨和赵县丞相顾住嘴,堂下吴班头领连忙带人去抓杨周氏的小叔杨松秋。
杨周氏所住的杨家坨在宛平西北三十里,此时天将正午时分,吴班头他们拿人就是快,回来也得晚上了。柳溶月现在才知道,当官儿跟唱戏可不一样。戏台上一挥袖子,别说被告,土地爷包大人都能登时拘来。现实中人犯且得慢慢儿找,譬如说那个采花贼,宛平、大兴、五城兵马司连带顺天府,溜溜抓了一年半,要不是贼子不会算账,他还落不了网呢。
这边儿宛平退堂,原告暂且收押。
柳溶月心细,着诗素让帮杨周氏弄身替换衣裳,嘱咐牢子看顾原告。她瞧出来了,杨周氏对这身血红嫁衣深恶痛绝。杨周氏暂押在牢中千恩万谢,听说大人还要将她女儿一并找来护着。
这妇人磕头无数,口中连称:“宛平青天!”
退堂之后,柳青天背着双手、愁眉苦脸地往后院儿走去,柳溶月还没想好如何与苏旭见面。毕竟昨晚二人吵得面红耳赤,今天苏奶奶固然赏了八尺宽的面子前来助阵听审,可毕竟不曾同她搭话,那么就是还没完全和好的意思。
柳溶月现在是十分为难啊,十分为难……
她刚走到见月堂前,忽听后面有人连呼“大人”。
柳大人回头一看,就见赵县丞领了刑名夫子李千秋快步向自己走来。
她待要说话,却被刑名夫子却笑欣欣地拽入了三堂厢房。
柳溶月刚刚做官,心中对僚属毫无防范,有话就说:“李夫子,我正要请教,咱们何时审问监牢中的采花贼啊?也关了他十来天了。”
赵县丞微微挑了挑嘴角儿,递给李千秋个眼色,那意思仿佛是:我说什么来着?大人挑理了。
李千秋笑容有些局促:“大人勤政,小的今日请您过来,正是为了此事。托大人洪福,这笔生意如今着落在宛平大牢,咱们县城虽小,也说不得可收些利息。”说着他自袖笼中抽出锦盒一只,双手递到柳溶月眼前,满脸谄媚:“大人且先看看合意否?”
柳溶月满心狐疑:哪儿来的生意?如何有利息?我抓的是采花贼还是摇钱树?这衙门里穷疯了的难道不只苏旭一个?
她随手打开锦盒,只见其中热热闹闹:内有珠花几朵、玉镯三只,显然是闺中女子的爱物。
柳溶月满脸不解地看向李千秋:“李夫子,这是何意?”
李千秋笑容可掬:“大人有所不知,这等淫贼虽然采花无数,身上也有命案,可并非各个被他奸淫的女子都横尸当场。也有贪生怕死的胆小屈从,也有妇人不肯自尽全节,更有一等下贱女子被他缠上,半推半就与他成了相好儿……嘿嘿……此间香艳,您就想去吧……”
柳溶月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直觉他们要做坏事。
赵县丞神情晦涩:“历来主犯落网,与他有所勾连的女子,但有财力者,或秘遣心腹、或哭求近亲,必然来衙门行贿,但求大人不可公开审问此案,更别在公文上录出自己姓氏出身……”
李千秋道:“所以我劝大人别急着审,多搁些日子,自有人来源源不断地前来送钱。这样横行多年的采花贼,可能摇落金元宝!哎,若非大人将他手到擒来,宛平怎有这个发财的福气?自然,这贼子是您义弟与您一起抓获,咱也不能白了王指挥,这个规矩小的懂的。”
柳溶月大惊失色:“倘若家里没钱的女子呢?”
赵县丞轻叹一声:“只怕出丑之日即是上吊之时……”
柳溶月勃然大怒:“如此损阴丧德之事,亏你们办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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