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县衙
柳溶月万想不到,王明珠居然藏了利剪伤人,更别提这把利剪还是她家堂屋桌上的!说起来苏奶奶这瞎扔针线笸箩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活儿就没学几针,剪子扔得到处都是!平常说他,他还瞪眼!看看看看,出事儿了吧?!
王话痨说那一下子变生肘腋,明珠的性子忒是刚烈,听丈夫一番混账说辞,见女儿当真没了,她登时将人捅得鲜血淋漓!以齐肃的身手,冲上去抢剪子都有些来不及了。幸好明珠这些日子精疲力竭,捅得虽狠、却不太深。经本县的坐堂大夫瞧了,张全宝没有性命之忧。
要不在宛平县后堂出了人命案子,这官司搞不好得顺天府派人来查!不过见血为刑事案子!更有张全宝捂着伤口哀嚎翻滚,口口声声要告官严办这个贱人!
一众当值的书办、班头、衙役都来帮忙连带看热闹,柳溶月纵想袒护王明珠,也没什么现成儿的法子。那只好公事公办,李千秋出主意要将王明珠暂且拘押。
柳溶月心头一突:按本朝律法,凡妇人犯罪,除犯奸及死罪收禁外,其余杂犯责付本夫收管。如无夫者、责付亲属、邻里保管,随衙门听候,不许一概监禁,违者笞四十。
前些日子宛平收押了杨周氏,那是把她当做了半夜蹦出来的狐狸精关起来,且三朝两日就将人放了。那现在如何要把王明珠收押了呢?即便本夫不乐意收管,柳溶月正想去找她爹爹王老板救人,捅一剪子就有死罪不成?
谁知李千秋一番话,彻底让柳溶月心凉半截。
李千秋在柳溶月手下办了些日子的事,知道这位大人看似胆小懦弱,实则心思明白,不好欺瞒。
他如今很有几分规矩当差的心思,当即诚挚解释:“大人!依本朝律法,‘妻殴夫,杖一百。有折伤加三等,至笃疾,绞。’依法而论张王氏至多是杖一百的罪过。可麻烦在张全宝现在恼羞成怒,口口声声不以王氏为妻,说什么聘则为妻奔为妾。王氏不过是跟她私奔的无耻女子。这就糟糕!律例所载,‘妾殴夫,比照妻殴夫加一等,加者、加于死。’倘若宛平县接了张全宝的状,那么按律王明珠判绞监候也不是不能。所以小的才要将她依律收监。”
李千秋这话答得虽然不像赵县丞那般与柳溶月推心置腹,也算丁是丁、卯是卯。看看大人还有不甘,李千秋忙不迭举出几个现成儿的旧案,柳溶月自己翻阅故卷,看看的确如此。
柳大人当时就丧气了,明珠让坏人坑得如此凄惨,还得绞监候?这律法定得还有什么天理人情?这么判案不怕天打雷劈么?
柳溶月打发了李千秋,自己垮着肩膀回了后宅。
柳大人关了门、闭了户,拽着苏旭到里屋,将今日出的事儿一五一十学舌一遍。
事已至此,柳溶月虽然看不出苏旭还有什么法子扭转乾坤,可她莫名觉得,没准儿苏旭还能救明珠一救。
果然,她就见苏旭无比笃定地对自己说:“月儿!我要救她!你需帮我!”
苏旭说这话的时候眉目不动,安忍如山。
柳溶月从未见过这样神情的“自己”,她不由愣怔一下儿:自己那副躯壳明明纤细瘦弱,偏偏看着渊渟岳峙。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就相信他能办得到了!
这其实毫无道理,当初表哥说非她不娶,她虽然喜欢得要命,可自听到的那一须臾,心头就有些许含糊不信。她不是没脑子的人!但现在她居然笃信苏旭能救明珠,也是稀奇!
深夜,兜帽遮脸、身穿披风的苏旭手持小小灯笼,匆匆向女监走去。托他那县官“丈夫”的洪福,王明珠虽然身在监牢,苏旭还是能去探一探的。
暮春微冷,阵阵夜风拂着他衣袂,柔软绸裙在月亮底下泛起如水涟漪。
那感觉十分奇妙,仿佛他踏水而行。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则无常,若危若安。
苏旭现在的一颗心也是动则无常,若危若安!
他是铁了心要救明珠!这姑娘并没做错什么事!她只是为个败类错付了真心!她嫁的男子没有心肝也就罢了!倘若他再对她置之不理,那不是摆明了天下男子都没有心肝?!
是!他现在没了男身,良心起码还有一颗!
夤夜之中,苏旭快步走到狱神庙前,这里房舍阴森、道路不平。就在苏旭经过一株百年老槐之时,陡然一阵怪风刮起,吹得他手中灯笼光芒明灭。
苏旭匆匆一瞥,就见槐树之下赫然立了个粗疏诡异的人形木刻!这玩意儿风格古朴,形象丑陋,虽只寥寥数刀雕出个大概,可月光之下,幽暗灯前,苏旭猛然一看,竟觉得这形似道人的玩意儿十分面熟!可在哪里见过?他却丁点儿想不起来了。
也是今晚有大事要办,也是他偷偷前来,容不得细看细想,苏旭略一沉吟,还是步履匆匆地进入了女监。
然后……苏旭就见到了牢狱中的明珠……
只半天功夫,明珠已是披头散发、衣衫脏乱,她癔癔症症地对着墙壁,口中喃喃唱着哄婴儿入睡的歌谣。明灭油灯之下,那个曾经明媚鲜妍的少女,如今已精神恍惚、如同疯妇。
这可真是明珠暗投!
苏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他扒着牢狱的栅栏低声呼唤:“明珠!明珠!”
王明珠慢慢地转过头来,她呆愣愣地看着了苏旭好一会儿,突然神魂归窍!
明珠膝行两步,一头扎到牢狱门口,她拽着苏旭的衣袖放声痛哭:“夫人……夫人……难得夫人这样慈悲,还肯来这里见小女子一面!夫人!小女子有冤!小女子想告状!我要为我儿伸冤!”
苏旭素来不惯被人这么死死拽着,可是明珠神情如此亢奋,他也不好生生抽出手来,只得好言劝慰:“明珠,你别哭。你有什么冤屈只管对我说。咱们从长计议。”
明珠满脸涕泪不擦,她双眼瞪得如同死不瞑目:“夫人!我要告我丈夫张全宝!我要告他逼卖发妻!停妻再娶!我要告他害死了亲生女儿!这人负心,事实俱在!难道国法王章,就制裁不得他么?!”
看王明珠如此激愤,苏旭沉默良久,终于长长地叹一口气出来:“明珠……你是告不倒他的……”
王明珠骇然后退:“为什么?!如此丧尽天良之人,难道朝廷律法不管?”
苏旭思忖良久,决定实话实说。
他抬头迎向明珠迫切的眼神:“明珠!你当初与张全宝没有三媒六证,不算明媒正娶。如今他不认你是发妻,如何有停妻再娶之说?既非正妻,买卖奴婢,有什么错?至于你的女儿么……无论怎说,都是病死的啊……”
王明珠听了这话怆然坐倒,她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有朝廷!有王法!你们竟不肯为小女子做主么?!”
苏旭再叹口气:“明珠!朝廷制律为的是统御万民。这么说吧!王法素来就不是为护持你等小女子定的!你也是读过几日书的人!自古以来挑旗造反、危害社稷,哪有小女子的事?朝廷是谁横向着谁。我……苏大人遍观律法,此事要告,只能是你爹出首,告张全宝拐带闺女。”说到这里,苏旭微微垂头:“今天下午,苏大人已经派人去兴隆典当寻你爹爹前来保你,可是……可是你爹……唉……他铁口钢牙说不曾养过女儿……”
看王明珠万念俱灰地又哭了出来,苏旭将心一横,索性把话说开:“明珠!莫哭了!你要知道!此事律法非但不会为你做主,衙门还要治你罪过!妻殴夫,杖一百!妾殴夫,绞监候!现在张全宝口口声声你以妾杀夫,他分明是要置你于死地,好再娶旁人!”
听了这话,王明珠如遭雷噬一般面无人色,她浑身颤抖、口中颠倒:“不过三年!不过三年啊!他竟如此无情无义!”
苏旭心内喟叹:你纵不说我也猜得到,三年之前,花月良宵,他定然赌咒发誓,爱你爱得要生要死!可恨转瞬之间就变得郎心似铁外加狼心狗肺。那又有什么法子?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明珠长叹一声,似是吁出了胸中所有秽气,她理了理头发,凄然苦笑:“夫人,明珠不守妇道,被人勾引,身败名裂。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烦夫人转告大人,明珠这辈子对不起他,唯求速死,免得丢人。大人与夫人的恩德,我来世再报!”
说罢,明珠扭头向壁,似要撞墙!
苏旭手疾眼快,他隔了监牢栅栏一把将她薅住:“且住!你自暴自弃也就罢了!难道就不想为孩子报仇了么?!”
王明珠脸色灰败,眼中却生出些许光芒:“夫人莫欺我将死之人!倘若还有一线生路,我如何不报此深仇大恨?!”转瞬,明珠又哭了出来:“即便大人徇私放我,天下之大,我这无父无夫无家之人,哪还有活路?还谈什么报仇?”
苏旭看她一时不会就死,勉强放下心事,他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说:“明珠!事情明白摆在这里,国法、律例,都救不得王明珠了!可是……倘若你从此不是王明珠呢?你爹爹都说不曾生过你这个女儿!”
王明珠骇然不语,显然是没听明白苏旭在说什么。
苏旭脸色慎重:“秦王府要找个貌美端淑、知书达理的奶娘哺育贵人,明珠自是上上之选。可这奶娘要二十以下、生过三子、夫男俱全的良家女子……”
王明珠垂头擦泪:“我如今哪儿是什么良家女子,我不配去!”
苏旭抓紧她的双手继续说道:“本县耆宿王老,儿子是保甲里正,他孙女嫁与张姓行脚商人为妻,今年二十,夫男俱全,刚刚生下第三胎女儿,出了月子就要随丈夫去江南贸易。她不愿入选王府,愿以重金求代。你何不顶了这位‘张王氏’的名头前去?你放心,张全宝自然有人料理,他不会再纠缠于你。”
看王明珠还在迟疑,苏旭压低了声音:“明珠!你需知道,有些恶人王法办不了,贵人办得了!近贵则贵啊!”
看明珠还是迷迷茫茫,苏旭索性将心一横:“你选中奶娘,与王府贵胄还不是日日相见?明珠聪慧,只要你殷勤哺育孩子,得了王妃欢心,到时候你想方设法,求王妃为你惩戒恶人,可不是一条报仇雪恨的明路?怎不强似你在牢中等死?”
王明珠脑子转得飞快,她脱口而出心中狐疑:“可我既不是王明珠了,按律张全宝也没有过失,我如何求贵人为我做主?!”
那时深牢大狱,火把暧昧不明。
苏夫人半边面孔隐在沉沉暗影之中,半边面孔为明灯所照的就更显慈悲清丽。
王明珠就听苏夫人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
王明珠显然听懂了,她身上瑟瑟发抖,一颗心却是前所未有地豁然雪亮!
她泪流满面地翘起嘴角:“是了。是张全宝先不把我当人的!”
含冤美人,怨气冲天。
苏旭心中一凛,没来由地想到了门外槐树下的那个面目狰狞的粗疏木雕。
宛平三堂
柳溶月坐在正中,赵县丞敬陪在侧。
吴班头虎着一张狰狞面孔,正在吓唬脖子上缠满了白布的张全宝:“你也有脸告?!你说王明珠生来不要脸,非得跟你睡。这话你肯说谁肯信?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诱取良家妇女为妻妾者,杖一百,徒三年!你别以为你身上没有官司!大人要按律办你,跟捏死个臭虫差不多!”
柳溶月寒着脸孔,一言不发。
赵县丞已和大人套好招数,他有些倒是脸色和煦。
张全宝本是个没胆气的男人,他吓吓唧唧地往上看看,更加害怕。
他已认出上面这位大人!当年王掌柜与苏公子撞破他与明珠私会之事,他只当自己勾引官眷,定然会被打死。可苏相公居然为他和明珠说了许多好话。张全宝自负风流俊俏、能言会道,站在苏公子眼前,直给比得如同粪草之于灵芝!就这么着,他与明珠成亲之后,时常逼问妻子:“我与苏相公谁更俊俏些?”
后来苏旭考上探花郎,张全宝便更变本加厉地敲打媳妇:“做不得探花娘子,你这贱人可悔得上天了吧?”
虽然明珠从来对他好言好语,对天发誓绝无二心,纵他打骂也逆来顺受。无奈这苏旭这根梧桐木刺,早已深深地扎入了张全宝那本不宽阔的狭窄心胸。是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抛弃明珠是为谋夺当铺不遂?是为了殷实寡妇青眼?还是为了放不下昔日气宇轩昂的煊赫情敌……
偏偏老天不生眼,兜兜转转他又落到人家手里,所以话没说三分,气焰已先馁。
张全宝摸着伤处,哭丧着脸:“大人,甭管怎么说,明珠总是跟我过了三年,吃穿用度都是我供。她又养不出儿子,又手笨不会做活,还悍妒非常,她是犯了七出之条啊!我如何不能将她卖了另娶?”
吴班头凶神恶煞:“你还放屁!就算休妻,也要明白写下休书,请四邻八家见证,然后好端端地将老婆送回娘家。如何悄默声地就将人卖了?我看你是信口雌黄!不打不行!”
眼看张全宝就要瘫软在地,赵县丞咳嗽了一声,他诈作不明就里地对柳溶月作了个揖:“大人,下官听了半晌,这不过是民间夫妇寻常厮打,张全宝受伤不重,王明珠失子惊疯,都是有情可原。”
看柳大人似在沉吟,吴班头恨恨地说:“倘若大人看这混蛋不顺眼,咱就将他收押,找苦主告他拐带也就是了!”
张全宝“噗通”一声双膝下跪:“大人!大人!我那丈人,明珠的父亲,因为嫌恶我与明珠私定终身,所以将我二人逐出家门,当初说好,他只当没生这个女儿的。您就算现在去找,她娘家也未必认账。恐怕……恐怕这官司您找不到苦主告我拐带……”
吴班头啐了一口:“好啊!果然是拐带了人家妇女!大人,咱们这就去叫王掌柜的为女儿出头罢!这伤风败俗的坏蛋,衙门如何能够轻易放过?”
赵县丞拦了一句:“有道是民不举官不究。倘若苦主不告,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干脆让他俩回家过日子去算了。”
张全宝见堂尊大人始终一言不发,他奓着胆子说:“大人,您也知道,明珠这女子不贞不洁,不贤不惠,不是什么正经妇道,她八字还重,把我孩子也妨死了。小的实在不想跟她过了……”
柳溶月寒素着一张面孔瞟了张全宝一眼:“那依你之见呢?”
张全宝畏畏缩缩:“我已三媒六证和邻居宋寡妇定了亲事,如何还能把丧门星领回家去?”他摸摸脖子,满脸委屈:“我还想治她谋杀亲夫的罪呢!这一下子白捅了不成?!”
吴班头袖子一挽:“你还有脸告状?!”
赵县丞捻须皱眉:“这吵吵嚷嚷,何时是个尽头?不若我今日出头了结此事!张全宝!你伤又不重,仔细追究起来,还有拐带妇女的嫌疑。自然王明珠也不贤德,与你过了三年,竟然暴起伤夫,让你接着和她过也强人所难。”
赵县丞向上一拜:“大人,不如干脆让张全宝给王明珠写下休书一封。他不告王明珠伤人,王明珠也别再纠缠故夫发卖。人间孽缘,一别两宽,各过各的算了。”
张全宝梗颈还要再说卖妻得银之事,谁知堂上大人冷着脸子点头:“如此甚好,速速去办!省得他俩的腌臜官司脏了我的耳朵!”
张全宝眼见这位俊秀堂尊拂袖而去,他还要呼冤,却被赵县丞一把拦住。
赵县丞低声责备:“人说你拐的这王明珠是跟堂尊订过婚的老婆?他为你多年娶不上亲,怀恨已久。只是碍着做官的面子不好将你扒皮抽筋,如今他既松口放过,你还不快快回家?”
张全宝面无人色地踉跄而起。
冷不防又被吴班头踹了一脚:“去哪儿?!先把休书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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