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溶月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头疼欲裂。
呻吟一声,柳小姐脑中展开了天人三问: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干嘛呢?
看看房顶儿的高矮,柳溶月确认自己还躺在宛平内室的地铺上。
唉,混了这么久,依旧没上炕。
她懊丧地揉着脑门子想:喝多了,真喝多了!想我才有多少酒量?居然坐门槛儿上跟苏旭聊着大天儿喝了二斤梨花白?唉,还是日子穷啊,但凡有碟儿花生米,我俩也不至于扯得这么没边儿。我昨天都说了什么啊?你说等变回来了,我怎么有脸跟人家苏旭见面儿?
哎?!变回来?
柳溶月陡然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依旧修长有力,且指尖满是薄茧!
柳溶月翻身而起!她垂头看胸,胸前平坦!她低头看腿,双腿颀长!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了裤头儿……
那一刻柳大小姐是真伤心了,她双手捂脸“嗷嗷”哭啊:“老天爷!咱不是说好了给换么?我昨天傻丫头似地跟苏旭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这可让我怎么跟人家再脸对脸儿?”
当苏旭和诗素双双狂奔进屋时,他们就见柳大人正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呢。
柳溶月看来是很难过,大小姐哭得俩脚都划拉地了:“呜呜呜!老天爷啊!人家不来了!不带这样儿的!说好了换回来这怎么还带赖账的!”
虽然诗素和柳溶月情同姐妹。放在平常,可爱小姐一颦一哭都会牵扯善良丫鬟的柔软心肠。但是今天,看着眼前这七尺男儿大小姐居然撒泼打滚耍开坐地炮了,哪怕知道小姐是跟老天爷来劲呢,诗素心里都恨得慌:一个大老爷们儿!你瞧你那份儿出息!
说千道万,我们小姐变成这样儿,跟少奶奶能脱了关系吗?!必须不能啊!
想到这里,诗素气势汹汹地扭头质问苏旭:“她都这样儿了,你就不管吗?”
苏旭先是被诗素嚷得一愣,然后他就让小丫头满口唾沫喷脸上了:“她都这么现眼了,你还不打她么?”
苏旭叹了口气,破天荒地没有发飙。
虽然柳溶月现在这撒泼打滚的卖相儿实在难看,可苏旭居然对她生出了一番同情之理解:今天早上从宿醉中明白过来,发现自己依旧是个窈窕淑女,他也万念俱灰了好一会儿。要不是太要脸哭不出来,他也恨不得坐地上咧着大嘴嚎到天黑。
于是,苏旭蹲在柳溶月身边儿好言相劝:“月儿,别哭了。这回换不成,咱还有机会。”
柳溶月哭着晃肩:“不行!阴阳生都说了昨天日子凶!我昨天都遭雷劈了还不让我变回来!有没有天理了!”
苏旭耐心解释:“月儿,想是阴阳生算错了,昨日不曾月食,光打雷来着,何况雷也没劈到你。”
柳溶月哭到蹬腿儿:“凭什么啊?!它‘咵嚓’一声让我变了,它再‘咵嚓’一声我就得回来!我都变了一百多天了!操心受气、起早贪黑,我图什么啊!我就不喜欢男儿身!我就要当大美人!”
苏旭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他先是无比温存地为柳溶月擦了擦脸,再安抚地看了看摩拳擦掌的诗素,他对柳溶月说:“人说女子贤能,不但咏絮才高,还需停机有德。我说了半天,你还要啼哭,看来是我才德不够。既这么着,诗素姑娘,还是劳烦您把家法给我请过来吧……”
听了这话,柳溶月一轱辘站了起来:“那什么!我觉得您刚才说得就挺好,说得挺对。我仔细想想也没那么难过了。我乐意等下回再遭雷劈。”
苏旭慈眉善目地问:“当真能等?不勉强么?”
柳溶月用力点头:“当真能等,我不勉强!”
苏旭幽幽叹息:“诗素,去把棍子收起来,下回再用。”
诗素姑娘满心佩服:“我们少奶奶不亏心有韬略,难为他每回都能用棍子给我们小姐把道理讲得明明白白。”
屋内吵嚷哭闹刚刚停歇,他们就听窗外传来王话痨的声音:“回事!大人!京城咱家传来消息,说您母亲突发急病、思子心切,让您回去看看。”
柳溶月扭头看向苏旭。
她就见他脸色大变:“快备车!我这就回……我这就陪大人回去探视母亲!”
此时三堂以外还偷摸儿站了两个衙役。昨日大人行为诡异,今天大人居然缺席。
赵县丞不明就里,派了他俩偷偷过来查看消息:大人是身子不舒服了?还是此间别有变故?
结果弟俩刚进三院儿小门,就听大人在屋子里嚎咷痛哭。然后他们就见王话痨从里面直眉瞪眼地匆匆冲出。
一个衙役连忙拽住王话痨,他喜眉笑眼地将他拉到了一边儿:“话痨哥,里面又哭又闹的,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啊?”
王话痨急得顿足:“二位哥哥可别拦着我了!再拦就来不及了!你们是不知道啊,大人的母亲怹老人家突发急病,你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呢?何况夫人岁数也不算轻了。夫人病了想儿子。听说想儿子想得早上啼哭,想儿子想得晚上落泪。尚书府里看看这样下去夫人就要不行了,这才传来消息,让咱们大人赶紧回探视老娘!哎,咱大人是个孝子啊,听了这信儿心急如焚,正要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呢!我这是奉了奶奶的吩咐,马上出门找车。奶奶要陪着大人回府,好去伺候婆婆!”
他这番说得语速极快,两位衙役相对点头:“怪道大人昨天跟大伙儿有个依依惜别的意思在,敢情是知道母亲生病,已经存了告假看娘的心。”
“是了!大人孝顺啊。听说母亲有病就哭成这样儿,刚听里面儿那个嚎法儿,我还寻思太夫人没了呢……”
王话痨啐了一口:“呸呸呸!不要胡扯!太夫人必然长命百岁,太夫人万一没了,咱大人不得回家丁忧三年啊?到时候宛平县又得换个县太爷?谁知道新老爷带着什么亲支近派?哪能像咱们大人这么任用旧人?”
两个衙役听了纷纷点头:“还是话痨哥见识高。”
王话痨胸脯子一拔:“哼,不跟你们废话了,哥身上还有差事。我得给大人雇车去了!”
便在此时,齐肃从院外伸进头来:“话痨哥!你还不来?大人、夫人这就要走了!你已经站在院子里聊了半个多时辰了,你腿不麻么?”
王话痨老脸一红,一拍脑袋连忙追去。
县衙后门口,赵县丞带着几个书办、吴班头带了几个衙役,大伙儿一块儿恭送大人。
本朝官制,在任官请假不易,况且都是异地上任,便是老母病重,除非奔丧,再难请假回籍。似苏相公这等家在京城,人在宛平的官吏可说绝无仅有。皇上当日看似随口下旨,各中种种破例,其实让人玩味。
既然来去不过一天的功夫,苏大人平常人缘儿不错,宛平上下愿意替他敷衍一二。离任不告假这事儿可大可小,倘若就去一两天,又似不是大事。
赵县丞这边将胸脯子拍得山响:“大人只管放心回去服侍老夫人,衙里三朝五日,我还应付得来。”
更有几个衙役帮忙雇了骡车,赵县丞的夫人这些日子偶尔过来和苏旭说话解闷儿,知道他们要回家探亲,又让赵县丞往车上给塞了两筐蜜梨。在衙门居住的其他书办太太、司吏老婆,眼见县丞夫人出头送礼,也纷纷往大人车上塞了些时新的水果蔬菜。
花钱不多,热热闹闹是份同僚心意。也不为别的,这位大人赴任不带三亲六故,凭空让许多衙门里的旧人保住了差事;县令夫人三节两寿概不收礼,也无规矩让人孝敬,最是安静省事不过。既然是老夫人病了,那么大伙儿多少凑点儿也不为难,何况这里还有个巴结尚书大人的意思在。
柳溶月心中着实感动,想跟大家再客气几句,又架不住车上的苏旭差了诗素苦催,她只得朝僚属们团团作揖,郑重道谢之后,才疾驰忙慌地登车去了。
以赵县丞为首的宛平诸人站在衙门门口,望着骡车远远离去、口中齐齐叹息:“少夫人可真是个难得的媳妇。听说婆婆病重,夫人竟比大人还心急火燎。这边儿大人还没交待完公事,夫人已经要挥鞭子回家了。”
“咬人的狗子不叫,打汉的老婆贤孝……”
“唉……谁能想得到呢?”
苏府后宅
这趟“苏县令”虽然是匆匆回府没带排场,也比大年三十儿被他亲爹轰出家门威风不少!不但骡车数量翻倍,而且押车的随从也凑对成双,更难得车上居然还载回来三筐瓜菜!
陈管家看着大少爷如今风光回府,不禁老泪纵横:“少爷出息了,咱尚书府养儿子也算看见回头点心了!”
卸车的时候,苏府小厮们议论纷纷:“这是茄子,嚯!这还有黄瓜!”
“不是,大少爷这是当官去了还是种地去了?”
“你别说,他收成还真不错。”
柳溶月讪笑着还要敷衍两句,架不住旁边儿的苏旭心急似火,他匆匆扶了诗素向后宅而去。柳溶月心中叹息:甭管多厉害,咱苏公子真是孝顺啊。
苏府内室
苏旭没想到,不过两个多月的功夫,母亲居然憔悴至此!
请安的时候,苏旭眼圈儿一红几乎掉下泪来。这一番真情流露,不是作伪,落在苏夫人眼里竟然有些异样地纳罕感动。儿媳依依看着自己的神情,竟活脱那些年旭儿的模样!
不过感动不过须臾,苏夫人最挂心的还是儿子,她抓住了柳溶月的双手,声音颤抖、泪眼朦胧:“儿啊!你可回来了!让娘好好看看你!”
这一路上,柳溶月都在担心自己的“离魂症”算不算好了?再见“爹娘”能不能露馅儿?苏夫人拽着她“亲儿骨肉”地嚷嚷,她能不能应付?
可当柳溶月看见榻上“亲娘”目光那样殷切地看着自己,她便把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柳溶月当即俯身床侧,乖顺地叫了声:“娘……”
苏夫人心怀大慰,连忙把柳溶月拽到怀里,不多时滚滚热泪打湿了“儿子”的肩头。
哭了许久,苏夫人才艰涩开口:“儿啊,娘好想你……”
柳溶月好言好语地安慰苏夫人也就罢了,苏旭在旁边儿看着,忽而觉得心酸:自苏旭出生以来,其实不曾长久地离开尚书府,也不曾长久地离开母亲身边。这一去俩月,天天应付稀奇古怪的各路案子,倒不怎么想家。可是看看眼前的情形,竟似母亲难以离开自己。
偷偷擦把热泪,苏旭悄悄看过了脉案方子,果然母亲肝气郁结、气滞血瘀。
他心中叹息:娘,您何苦这么想不开?
那日,柳溶月在房中陪了母亲良久,后来还是苏大人下朝,前来劝解,苏夫人才收了热泪。许是见了儿子心里高兴,也许经此一哭出了胸内憋屈,苏夫人的精神眼瞅着倒是好了不少。
自大年三十儿将得了“离魂症”的儿子轰出去当官,苏大人其实是放心不下的。柳溶月到任以来,苏尚书日日差人打听,及至听说儿子抓捕盗贼、整顿亏空,干得倒还有模有样时,苏大人才放下心事。今天看他小两口回来,儿子虽然自述离魂之症尚未全好,行为已经不似在家那般痴痴呆呆。儿媳妇么……满脸都是担忧婆母,且看着与儿子相处还算勉强融洽……
苏大人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旭儿说什么性好男风,都是病中胡扯。想是去年天时不正,过了犯太岁的日子,这便好了,唉,这便好了……
不过想到今日朝上之事,苏大人又是满脸愁容:“旭儿,此番你娘生病,依我说便不叫你回来。可是你娘思子心切,你这回来一时半刻料也不甚要紧。不过你究竟不曾向顺天府告假,地方官吏、守土有责,在家吃完了这顿饭,你便赶紧回去了吧。”
苏夫人听了这话,不由脸色一黯。
苏旭知道爹爹的难处,也看出母亲神色寂寥,他神使鬼差地冒出一句:“娘,让旭郎去吧,儿媳在家服侍您汤药就是。”
柳溶月为难地看向苏旭:“你不在我怕……”
苏旭一瞪眼:“怕什么怕?我告诉你不许怕!”
苏夫人与苏大人相顾瞠目,心道:怪不得旭儿成亲之后忽然性好了男风,这么看来,就连陈管家说话儿都比儿媳妇柔和好听……
唉,我儿命苦啊。
皇宫清凉殿
宝祐帝瞧着眼前宫人捧着的诸般婴孩器物,似乎饶有兴致。
冯恩有些疑惑:“陛下!秦王世子满月纵然是大喜,可是给这些赏赐……是不是略多了?礼部苏大人一早儿不是也劝了么?按成例就好。无例不兴,有例不停。大庭广众之下,您何苦不讲面子地申饬老臣呢?”
宝祐帝微笑摇头:“你不明白……”仰头略想一想,皇帝慢慢开了口:“三郎这个儿子,是父皇的头一个孙子。太后欢喜得淌眼抹泪半晌,朕若不多给赏赐,怎显本朝兄友弟恭呢?毕竟……先帝崩得突兀了些……”
冯恩若有所悟,他悄声低语:“如此说来,苏尚书在朝堂上公然说这个,是不太懂事。”
宝祐帝陡然回头,神色凛冽:“不!苏尚书很懂事!他以国事劝朕,朕以家事责他,我们说的其实是两回事。朕看朝中如苏尚书这样知规矩、守礼法的臣子,就是太少了些!”
冯太监笑道:“陛下说得是。会办事心眼儿多的有的是,死心眼儿、直脾气的果然是少。”
宝祐帝嘴角噙了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是啊,朕看苏尚书那个儿子,就会办事得很。听说要给三郎家的世子挑选奶口,他可是费心不浅,连老婆都派出去帮忙游说民女抛夫弃子呢。人家和三郎现在是连襟亲戚,皇亲国戚了……哎?听说这小子回家探母,居然连假都不曾向他上司告一声?”
冯恩自己管着京中内卫,自然明白皇帝是如何明察秋毫,他微微一笑:“奴才已查了这事儿,苏县令的确不曾告假,不过他只匆匆回家呆了一会儿,侍奉了母亲一顿汤药,到日晚偏西就回衙当差去了。”
宝祐帝哼了一声:“算他乖觉。”
冯恩莞尔笑道:“人说这苏县令倒是个孝顺儿子,据说听说老娘生病,他先在屋里嚎啕一番,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以至宛平诸人都以为他娘没了,这才劝他回家瞧瞧。陛下,奴才是否要吏部去追究苏县令擅离职守?”
宝祐帝挑了挑眉,眉目却平和了许多:“这么说苏夫人病得不轻?罢了,你去让太医院派个好大夫去给她瞧瞧。怎么说她也是先帝亲封的一品诰命,朕也不想为难人家太过。”
说着皇帝挥了挥手,意思是让这些捧着赏赐的宫人下去。
望着宫人迤逦退去的窈窕侧影,宝祐帝不由浅浅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悻悻。
自幼在皇帝身边长大的冯太监惯会察言观色、他略想一想,低声开解:“陛下,有道是贵人语话迟、龙儿诞降晚。陛下春秋鼎盛,后宫娘娘贤德,宫中添喜也是早晚的事。”
宝祐帝被说破心事,难得尴尬一笑:“子嗣之事……总是天意……朕想急也急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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