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后宅
让苏旭伺候着服过药的苏夫人精神好了许多,她殷殷拽着儿媳的手指,特别语重心长:“子嗣之事,虽是天意,可你自个儿也不能不着急啊!”
苏旭就不明白了,自从变了儿媳妇,他老娘活得就跟诚心找他麻烦一样!当初把我们轰走的时候,您光说让我辅佐柳溶月做官儿不出纰漏,可没提还得怀个孩子回来!买定离手,说了得算!这怎么活儿干到一半儿您还添章程儿了呢?
当苏夫人得知少奶奶成亲三月还没身孕时,婆婆顿时掉下了脸子:“依我说,少奶奶竟少在我眼前装贤惠,还是去服侍你丈夫要紧。若不图个开枝散叶,苏家真金白银娶你做什么呢?唉,我可是替你着想,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
苏旭都要啐出来了:您替我瞎着急什么啊?您连我骨子里是谁都不知道!
若是百日之前,苏旭一个搞不好就得似以前那般和“婆婆”对起嘴来。不过今日的苏公子已经做了一百多天女人,再加上这些日子在内宅厮混,听了苗太太她们千般言语、百种计策。对付婆婆,苏相公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他不慌不忙地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根儿,眼圈儿登时红起来了。少奶奶用香喷喷的绣花手绢儿将脸一捂,人家还就呜呜咽咽地哭上了。
煌煌红烛之下,苏旭捏了兰花指、蹙了柳叶眉,掉着眼泪儿、哽着嗓子:“娘……您有所不知……旭郎至今……都没有和我圆房……”
果然,少奶奶祭出这一句,旁边儿服侍的丫鬟婆子悉数满脸尴尬不说,苏夫人更是面红耳赤、张口将刚刚吃进去的汤药全都吐了出来。
手忙脚乱地给母亲捶胸拍背,苏旭深悔自己刚才随口胡扯。苗太太他们卖弄口舌,听着是令人击节。这是对付自己亲娘,吵赢了又占多大便宜么?
苏旭心急火燎地给母亲端汤递水:“娘,您别急!唉,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您把身子养好了,自己舒坦不说,还不是旭郎的福气?别的事咱们尽可从长计议。再说您有一个儿子还不够操心生气?您还巴巴地盼孙子,这是恨自己命长吗?”
在旁边儿服侍的丫鬟婆子也跟着劝说:“夫人别急,您这孙子不是不抱,时辰未到。”
这七嘴八舌解心宽的话,劝得苏夫人万念俱灰、直抽嘴角儿,眼圈儿一红,苏夫人又哭了起来。好在刘嬷嬷惯会看人眼色,她好说歹说,才把话头儿岔了过去。
及至把母亲敷衍得服药睡去,苏旭慢慢地从内室退了出来。
谢绝了丫鬟送他回东苑的好意,那夜的苏旭很想自己走走。他已有两个多月不曾在自己家里随便走走了。这座尚书府邸,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行错一步。不过那个时候,他总有事儿做,讲究来去如风,极少这样慢慢行来看看风景。
信步走回东苑,踏上曲径游廊。去时隆冬天气,归来暮春花开。
苏旭展眼看去,新月之下、梨花胜雪;假山石畔、翠柳依依。
他不禁脱口而出:“果然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他从小喜爱晏殊笔墨,对此联更是一见倾心。
当时年少,他特意央了父亲在自己院中遍植梨花、翠柳。如今吟出这烂熟于胸的句子,苏旭登时浑身发凉!
柳絮池塘……溶溶月?!
怪不得柳溶月一入此宅,立刻成了此间主人!合着我前半辈子费尽心机,都是给她预备的!怪不得那疯道士口口声声说什么我这探花竟是为妇人所考!我难道上辈子该了她的!
正在苏旭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就见前面屋门洞开,一个穿浅绿罗裙的丫鬟探出头来,正是翠书!
翠书也看见了苏旭,她笑吟吟地招呼:“少奶奶!您回来了!”
屋里的丹画听了翠书的招呼,也忙不迭跟了出来。
两个丫鬟看少奶奶脸色苍白、如丧考妣,只当她在苏夫人那里受了排揎,连忙双双迎上前去:“少奶奶您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少奶奶这一天又赶路,又服侍夫人,实在是辛苦了,赶紧进屋歇歇。”
服侍少奶奶,翠书、丹画是很乐意的。
自大少爷去了宛平赴任,原本在府中最有头脸的东苑丫鬟登时成了闲人。缃琴、墨棋被挑去了太太那屋。这俩多月,翠书、丹画居然成了看空屋子的了。好容易盼着大少爷回府省亲,她俩想着好好伺候伺候主人,也跟大少爷叙叙家常。谁知大少爷不过在家呆了须臾的功夫,就让老爷轰回去当官儿了,真不知这宛平能有多忙?东苑的炕头儿少爷都没能坐热。
更稀罕在,这次少爷来去匆匆,居然带着少奶奶的陪嫁诗素须臾不离。倒是少奶奶留在家伺候婆婆,身边一个丫头也无,应名儿留在府里照应的竟是宛平县的小衙役齐肃!
这等安排,实在让人疑心大少爷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了。
啊!当然,大少爷从去年冬天脑子就不好使了,这也说不得他。
甭管怎么说,东苑终于回来了女主人,闲到身上长出盐的翠书、丹画都想好好服侍服侍少奶奶。好在这位少奶奶虽然对丈夫厉害,可对丈夫的丫鬟却恁地随和可亲,仿佛和她们一起长大的一般熟惯不拘。
东苑内室
苏旭愁眉苦脸地坐在浴桶里泡玫瑰花瓣澡。
翠书和丹画都说:“今日少奶奶实在乏了,不好好泡泡,难去身上的倦气。少奶奶这样细嫩的一身皮肉,可别皴了皱了才好。”
“少奶奶这样漂亮的人儿,自然要好好保养。不似大少爷,溜出去飞鹰走马野一天,还要我们按着梳洗,那袜子馊臭馊臭的,他就跟闻不到一般!”
苏旭腹诽:我袜子很臭么?当时又不见你们嫌弃。
翠书拿来玉梨丁香澡豆、丹画取出檀木细齿梳子,一个帮苏旭揩拭身体,一个帮他梳通长发。
苏旭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澡盆之中花香脉脉,暖意扑鼻,他浑身上下懒洋洋的,简直不想站起来。
苏旭心中感慨:原来做女人能活得如此精致舒坦!唉,想我从小儿净嫌麻烦了。当然了,少爷我也从来不好意思让你们伺候到浴缸里。
翠书笑着赞叹:“少奶奶这身皮肉恁地细滑,就似个剥了壳儿的光鸡蛋一般。百个女孩儿里也寻不出一个来。可知生来就是要享福的。”
丹画也来凑趣儿:“少奶奶的头发跟匹黑缎相仿,又浓又密,实在难得。”
苏旭不怎么起劲地问:“这么说我长得还行?”
他就听翠书娇声嗔怪:“如何叫长得还行?少奶奶长得极美。”
丹画也赞:“少奶奶不但长得美、出身也好,大家小姐、爹是高官。少奶奶上辈子积了多大的德,才投生出这样好的命来!”
苏旭一骨碌从浴桶里坐正了,他满脸不可思议:“你们怎么觉得我一小娘们儿命好?我都这样儿了,还是上辈子积德修来的?我觉得我是遭了报应才给拘到这业障身里!”
翠书、丹画面面相觑,满脸皆是惊诧。
翠书连眨双眼:“少奶奶!您说什么呢?您虽投生做个女人,可世上一半都是女人啊。您瞧瞧田里那些顶着日头下地的苦女子,您再比比那些受穷还招人笑的丑娘们儿。唉,您就瞧瞧我跟丹画!虽然我俩不愁吃喝、平头正脸,还不是从小让爹娘卖了出来服侍人?就以咱们府中而论,除了夫人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不就属您是大富大贵的尊贵人儿?放眼普天之下的女子里看,比您命好的真没几个!”
丹画也不禁好笑:“便是把普天下的男人也加进来,我瞧比得上少奶奶的也不甚多。我爹种地、我叔杀猪,贩夫走卒,多么辛苦?起早贪黑忙一辈子,勉强糊口而已。似少奶奶这般身不动膀不摇,嫁妆就够躺着吃好几辈子的命又有几个啊?您要再不知足,大伙儿可真没法过了。”
看少奶奶不言语,翠书轻轻地给苏旭揉着肩膀,试探着劝:“少奶奶过门儿日子虽不甚久,我们也看出来了。少奶奶是个心高之人。您若是个男子,定是个有出息的。所以您才日日跟大少爷这么着急上火,凭白担了厉害名声。我不知好歹劝一句,少奶奶既是女孩儿身,就该认这命。诸葛亮身边儿还有个黄月英不是?奶奶好歹贤惠些,辅佐着大少爷平安当官,如何不是夫荣妻贵一辈子?强似世上万万人。您别太跟自己较劲儿了。”
丹画更是快人快语:“可不是?这些日子闲了,我们都说,少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差了,倘若赶上我们大少爷不曾让天打雷劈的那会儿,你俩的学问韬略,那可真是针尖麦芒地比翼齐飞!少爷的病虽然好得慢,可我看着这次回来竟似又明白了许多。说句背人的话儿,少爷官儿也考上了、书也念到头儿,成亲时心眼儿糊涂了,正好从此对奶奶言听计从!这有多好?”
苏旭默默坐在澡盆里,静静听丫鬟们说话儿,他心里五味杂陈、又是生气又是感慨。
想从小到大,他从没被翠书、丹画如此长篇大论地劝说过,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对儿丫头竟然懂得这么多典故道理,他更想不到“自己”得了离魂症,在女孩子眼里竟还有这么多好处!
他一直以为她们头发长、见识短,就会穿针引线收拾屋子。
他今天才明白:敢情谁也不傻!
苏旭不得不承认:她俩说得很有道理。自己即便成了娘们儿也不是人间最惨。尤其跟两个不满十岁就有了卖身契的女孩子面前,他有什么资格恨天怨命呢?
那天的苏旭老实巴交地由着翠书、丹画帮自己擦头发、抹头油,涂香脂、换内衣,等他被收拾得香喷喷地,如同个磨合罗儿般让两个丫鬟安放在软塌上时,苏旭就见翠书笑吟吟地帮自己掖好了被子:“奶奶这沐浴之后的模样儿真是好看。便如同大少爷小时候念的诗,叫……叫什么来着?”
丹画笑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翠书听得直拍手:“对!这白居易甚是会写,这诗果然像说个新媳妇儿的样子。竟跟我们少奶奶一模一样!”
躺在床上的苏旭让翠书说得正不好意思,忽听丹画欢喜赞叹:“怪道他叫白居易,有了这编话本儿的能耐,估摸白住在哪儿都是有人应承的。可说男人也不容易,想白住也得有些手艺才行。”
苏旭侧头翻好大白眼,心道:你俩真是有见识不过一弹指,三言两语便露出原形来。
等翠书、丹画拉好了帐帷,吹熄了灯盏,双双去外间睡了,苏旭躺在久违的大床上,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认真思虑:我这辈子是否就变不回来了?倘若变不回来,又该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与柳溶月相处百余日,她脾气温顺、和善体贴,又占了具端秀皮囊,每每花月之夕、春风度日,自己也不是没对着她脸红心热。
可是当真要打过一辈子的主意么……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次日清晨,苏旭早早让翠书、丹画扶起来梳妆打扮。当人家儿媳妇儿也不清闲,晨昏定省给公婆请安那是万万不能迟误的,何况今天还有太医来给母亲请脉。
苏旭看得出:这次皇上派太医前来,爹娘是很高兴的。不全为了太医院的脉案高明,也有个圣眷犹存的意思在。所以纵需回避,他也早早去了母亲房间伺候。
今日圣上派来的孙太医须发皆白、老成持重,并非苏旭的那个结义“大哥”。六品院判给诰命夫人诊脉也需隔了纱帘。待丫鬟们请出脉枕,给苏夫人的手上遮了丝帕,孙太医才敢过来看诊。
苏旭在屏风后面看着,心里慨叹:望闻问切,莫名去了两端,单以看病而论,贵妇人也不及寻常男子方便。
孙太医用心给苏夫人诊过脉,才缓缓开了口:“夫人此症虽沉,好在尚可措手。最最要紧的是夫人需少忧少虑,才可保全。倘若夫人再是沉思懊丧,那就麻烦了。”
苏夫人隔着帘子轻声答应:“多谢供奉提点,我知道了。”
孙太医自恃年高,多劝一句:“夫人啊,您已是一品诰命,儿子也出仕做官,您还愁什么啊?更该放宽胸怀才是。”
孙太医这话,其实苏旭也压在胸中良久,他很想问问娘到底有什么不得意处?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儿又咽回去了,他怕现在问,他妈又扭头逼他去生孩子。
苏夫人并未回答孙太医的话,沉默良久,她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孙太医知道轻重,也就不再多话。
这次回来,苏旭不敢明目张胆给母亲诊脉看病,他躲在屏风后面,耳听太医所说与母亲的症状甚是对路,不由对大夫的嘱咐十分赞同。再偷偷看过药方,苏旭心下更慰,决心要好好伺候母亲痊愈。
下朝回来的苏尚书听说夫人病势虽沉,但并非全然无救,连忙道谢放赏,恭送太医回去。
昨天被圣上排揎几句,苏尚书心中烦闷,谁知皇帝居然恩赏,派了太医来为夫人诊脉。那么君臣嫌隙,看来也并没众人口中那么深不可及。
人逢喜事精神爽,苏尚书嘱咐了儿媳几句要好生伺候婆婆,便喜滋滋地去了周姨娘屋里。
他对苏旭说是:“我自去别处歇着,免得吵了你婆婆安静。”
爹爹这司空寻常的话儿,如今落在苏旭耳朵里,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果然,眼见爹爹的身影愈走愈远,苏旭慢慢地转回身来,因为是有心探看,所以他不曾错过母亲眼中那一闪而没的哀怨寥落。
那一刻,苏旭忽而相信:其实母亲已经哀怨寥落了许久,只是全天下的人都觉得她应该是个心胸宽广的贤德女子,一定不会妒忌伤心。
这个错觉不知持续多少时光,以至于苏旭都搞不清:到底是母亲温柔娴淑装得太像,瞒了全家上下几十年?还是家中诸人为了一己之私,强给母亲扣了个贤良有德的帽子,把她拘在高处,有口难开?
反正自爹出了这大门,苏旭就见母亲的精神又颓唐了下来,无论他使出什么手段按摩经络,母亲总是气塞淤滞地郁闷难安。不多时别苑传来丝竹歌声,传入病人房内,母亲便是平平躺着也嫌两肋胀痛。
苏旭见母亲如此难过,顿时心头血涌,他拍案而起:“我找他去!”
这一嗓子可把连他母亲在内的正房诸人吓了一跳。
刘嬷嬷问:“少奶奶,您……您要去找谁啊?”
苏旭头也不回地出了内室房门,他撂下一句:“找我爹!这老官儿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少奶奶这一去步履生风、气势满满。
屋里人面面相觑,各自稀奇:少奶奶可以啊,打骂丈夫就算了,现在连老公公上哪屋睡觉她都要掺和!
倒是苏夫人自病床爬起,望着儿媳妇远去的背影,含泪叹了口气:“我竟不知……这孩子是个如此实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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