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后宅
苏旭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因为他走不出一个个高热幻境。
在苏旭的每一个梦里,他都能看到一些熟悉的、或者不那么熟悉的女孩子们。
他看到了朝露,他看到了明珠,他看到了已记不起闺名的兰台家小姐,他看到了穿红着绿的寒香,他甚至看到了翠书、丹画,看到了缃琴、墨棋,看到了温柔可人的宫女结绿、看到了聪明的诗素和娇娆的梅娘……
她们有说有笑地在他眼前嬉戏跑过,每一个都欢快又明亮,美丽又鲜活。
然后,就有一个女孩儿爱娇地拉住了他的衣裳。
她对他说:“苏旭,你快起来啊。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去逛么?”
她对他说:“苏旭,今天我可不可以不练大字了?天天念书累死人了。”
她对他说:“苏旭,我觉得你好了不起!你竟然能考上探花郎!”
噗簌簌的眼泪无遮无挡地掉了下来,他希望她永远待他这么好,永远跟他有说有笑。
已经有太多女孩儿离他而去了,他卑微地希望她不要扭头就走。
苏旭其实心里明白:她们都是梦幻泡影,可是他依旧不想醒来。
如果在他的梦里,她们可以永远无忧无虑、健康活泼,那么他愿意此生再不醒来。
可他还是醒来了,或许他只是跌入了另外一个颠倒梦想。
管他的!谁在乎?
苏旭冷冷看着那个疯癫道士站在床头鸟瞰着他,他幸灾乐祸地对他耳语:“日月晦明,阴阳反背,雌飞雄从,迷离扑朔。可惜可叹,你这探花竟是为妇道所考!”
苏旭无声叹息,都半年多了,他竟没再说出什么新鲜谶语,可见也不是个办事儿走心的。
若是在半年之前,苏旭定然会揪着他的脖领子大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如何才能变回自身?”
可是今天的苏旭没有,他甚至是坦然地看着那个道士。
他很累很累,生病的女孩身躯哪里都不舒服,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他可以忍耐。何况那个顶了他探花名头的妇道,现在还不是将县令一职干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
苏旭甚至觉得,如果他是宛平县来告状的王寡妇,如果他是被小叔子强卖的杨周氏,如果他是那些被冯怀仁欺负了的良家女子,遇到柳溶月这样的父母官,定然比碰上原本心高气傲的苏探花有福许多……
那一瞬间,苏旭释怀了:如果老天爷就要这么安排,那么……也行……
虽然那个难能可贵的父母官已经硬了翅膀、会找乐子,把歌姬的胭脂都蹭到了脖子上。她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他了,她大概很快会将他弃如敝屣吧?
苏旭伤心地垂下了眼眸,他不想再看那个道士,他知道自己好落魄,他不用这家伙再提醒一遍。
谁知看苏旭万念俱灰,邋遢道士也有些傻眼:“喂!你就不想变回自身了吗?”
苏旭颓然摇头:“怎么都行……”
那道士急了:“你得打起精神来啊!你如此沉沦,宛平的冤案何日才能昭雪?!冤魂们如何才能升天?”
苏旭忽然睁开了双眼,他含神湛湛地朝道士凑了过去:“胡氏?是你吗?”
宛平县三堂
自从亲眼目睹堂尊大人险些被太太毒打,赵县丞看知县大人的眼神又亲切了许多。
柳溶月顾不上赵县丞!
她对哭哭啼啼的韦娘好言相劝:“韦娘,民间传说不可信,我那夫人非白蛇。你好好想想,奶奶要有当飞贼的手段,我还能活到今天吗?”
赵县丞无限唏嘘地点头:“大人说得在理。哪有什么术高勿用?奶奶那是力不从心!”
柳溶月对韦娘真心剖白:“这支珍珠钗是正月十五集市上我亲手给我夫人买来的。银货两讫、见证众多。这钗子真不是我夫人偷的,韦娘你误会了!”
韦娘哭得眼都肿了:“大人既然如此说,咱们自然信。我也不是非要攀扯奶奶的罪过。只是这钗子大人是同谁买的?这分明是臭贼销赃!大人要是能找到此贼,自然能为小女子洗清冤屈!”说到这里,韦娘双膝下跪:“大人!可怜韦娘这辈子就毁在这根簪子上!如今我死都不怕,但求个明白!到底是谁害我落到如此?”
柳溶月为难地看向赵县丞,赵县丞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二人心中明白,若是普通飞贼作案,宛平县令大可明明白白给顺天府尹修书一封,说明白贼子已经落网,韦娘恐是蒙冤。顺天府尹纵不感激,也不会恼怒。至于韦娘姑娘下场如何,就看惠大人成不成全,与宛平无干。
可这是个采花贼啊!
顺天府尹夫人的簪子如何落到了采花贼手里?就算是夫人无意丢了头上爱物,这事儿也是好说不好听!
柳溶月倘若冒失上书为韦娘辩白,你猜顺天府尹会不会火冒三丈?
柳溶月将韦娘搀了起来,细细劝说:“韦娘啊,你的苦楚我能体会。我也相信你不曾偷盗。大人实话对你说,正月十五卖给我簪子的那人果然是个贼子,他身上背着数条人命,已经送到刑部定斩决。他当日口供之中并无这点偷鸡摸狗之事。现在贼人已经伏法,死人口中没有招对。韦娘,事已至此,你要告谁来?”
韦娘满脸惶然:“大人……我,我是想要他们知道,我不曾偷过东西!”
柳溶月对韦娘动之以情:“韦娘,你的意思我明白。退一步说,就算我接了你的状子,还了你的清白,可那又如何?主人卖仆,天经地义。就算我查出实证,那簪子是贼子所盗,你确实无辜受难。到时候你主人将头一摇,说我就是要卖这个丫头。谁能说他个‘不’字?韦娘,这个官司没得打。我劝你还是别告了吧……”
韦娘满腔冤屈化作哭喊:“难道我这辈子就毁得如此不明不白么!我什么错都没犯!我是冤枉的啊!”
赵县丞已经有些不耐烦,他呛声说道:“韦娘,你不要胡搅蛮缠了。哪个庙里没有冤死鬼?莫说你个小小婢女,便是岳飞爷爷不也屈死了么?你家主人好歹不曾要了你的性命。”
韦娘脱口而出:“岳飞蒙冤跟我蒙冤挨得上么?县丞大人!要你做这冤死鬼你可愿意?”
看赵县丞脸色不豫,柳溶月连忙将韦娘拦住:“韦娘,你且细想,你纵然在惠大人那里洗清了冤屈,难道惠大人还能让你回去继续做婢?你即便回去做婢……你在外头唱了这小半年的曲儿……唉,夫人如何还会让你在房中服侍?夫人即便还要你在房中服侍,她身边的丫头婆子,惠府中的小厮奴仆会不会对你指指戳戳?你便清白了,又有什么用?”
眼看韦娘的脸色越来越差、眼神越来越冷,似乎已经万念俱灰。
柳溶月连忙好言劝说:“韦娘啊,事到如今,倒不如大人出头给你赎身,再给你些银两送你回原籍与家人团聚。你回到家乡,别的莫提。只说是服侍老爷有功,得了恩典放归可好?”
韦娘眼含热泪给柳溶月双膝下跪,叩头不止:“大人!您真是救苦救难活菩萨!”
赵县丞抖手:“大人,您这官儿当的……真是家里有座金山都得搭进去……”
柳溶月拿出私房银子,着赵县丞出面给韦娘赎身。
既有官面出头,眼见韦娘也不是摇钱树的材料,老鸨并未多要身价银子,好歹意思意思便放了这姑娘回家。
教坊乐师也是合十念佛:“走了好,走了好。就韦娘那荒腔走板的嗓子,打死也学不出来!人家明明能凭着干活儿挣钱,你非得让她指着卖唱儿饿死。可叹似苏大人那等喝花酒当放布施的善人又有几个呢?人家必然以后逢凶化吉。”
完了韦娘的事,柳溶月正要回后堂看看苏旭病势如何,忽然又有衙役来报:“彩福楼宋老板来拜大人。”
柳溶月不禁沉吟:“彩福楼……彩福楼?难道是刚刚与我吃酒的那个大兴县珠宝商?”
衙役点头:“正是。”
柳溶月想:我是官你是商,咱俩过从甚密,只怕有人闲话官商勾结。老爷们儿天生爱嚼蛆,我本也无所谓,让苏旭那心重的听见了,恐怕又要添症候。
有心不见吧?她转念一想:彩福楼的宋老板看着倒像个忠厚长者,既然他私下来拜,大概是有要紧的话要和我说?倘若能定下来买卖搬迁宛平,也是美事一件。
柳溶月对赵县丞实话实说:“我不曾单独见过客商,你要陪我一陪。”
赵县丞知道这是大人将自己视作心腹的意思,连忙点头答应。
彩福楼的宋老板今年五十多岁、在顺天府经商日久,可算是地头之蛇。
他见了柳溶月深施一礼,看看只有赵县丞在侧,宋老板才敢开门见山:“大人,小人不揣冒昧,突兀前来,可否请您将夫人那支珍珠簪再赏我瞧瞧?”
柳溶月心中一动,将那珠钗拿来交与宋老板。
宋老板细看良久才一声叹息:“大人不该买这东西,这簪真是贼赃!”
柳溶月和赵县丞相顾讶然。
赵县丞问:“何以见得?”
宋老板说:“不瞒大人,咱们顺天府前年起,地面儿上便莫名现了精壮的闲汉乱逛。这起人也不做生意,也不跑买卖,也不知住在何处。他们丝毫不愁生计,隔三差五就拿出些金银首饰、小件玩器贱价出售。起初还有些当铺买卖图便宜收来做死当。后来啊……唉……”说到这里,宋老板四外看看,有些碍口,似是心有顾忌。
柳溶月坦然许诺:“宋老板,你有心腹话和我说,我自然不会将这些言语四外散播。”
赵县丞跟着点头:“大人一诺千金。”
宋老板诚恳回话:“大人,若不是小的亲眼瞧着您自上任以来勤谨爱民、护持百姓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这话我万不敢讲。小铺也曾收过他们的一些珠玉。东西确好,价钱确贱,小人当初就疑心是贼赃,可市面上又没见过,我就昧着良心与他们做了些日子买卖。谁知后来……后来有朝一日……”
柳溶月奇道:“怎么样呢?”
宋老板将足一顿:“后来他们拿来一副首饰,其中就有这支珠钗!我才确信此事不对。这支珠钗是……是我前年自海南购入,孝敬顺天府尹惠大人太太四十大寿的礼物!有句私话,我不怕与您说破。顺天府尹管着京城地面,怎说也算肥缺,惠大人不会手头拮据。惠大人就算手头拮据,要将夫人的珠钗变卖,他也不会把这钗卖到我的铺子里来!何况是如此低价!所以这定是贼赃!丁点不假!”
柳溶月不敢置信:“不能吧!惠大人官声甚好,与兵马司长官更是熟络,他家丢了东西能不吵嚷报官的?”
然后她就觉得赵县丞拽了拽自己的衣袖。
赵县丞低声说道:“大人,似这等官员收受的贿赂,就是丢了也不好声张。”
宋老板重重点头,他继续说道:“大人,自从见了这套首饰,我就再不敢收这起汉子的东西了。后来小人与同行闲话,都说收到过类似的东西,有些分明是官家之物,上面还刻着印记呢!这些摆明了烫手的东西,大人你说谁敢拿着啊?”
柳溶月蹙眉想想:“你是说铺子不收,所以这些贼赃在民间流散?也不对啊,那才能出手多少银子?不瞒你说,这只钗我三百文就买下来了。他们辛苦偷来,怎能甘心贱卖?自然,若非这簪子只卖了三百文,按规矩就要做贼赃收归库房,也闹不出今日这事。”
宋老板摇一摇头:“大人,按照江湖规矩,这类烫手的东西历来是异地销赃。我等坐商经营多年,自然不敢趟这浑水。可架不住有不怕死的啊。”
柳溶月惊问:“不知何人如此胆大?”
柳溶月就见宋老板深深地看向自己:“大人可知……去年咱们宛平死了个珠宝商人,名叫查渊瑜的?他便是个惯走南方的好手!再想想这二年查老板陡然暴富,岂非无因?唉,可叹他与他那老婆,皆是死得不明不白啊!”
似有一阵阴风吹过,柳溶月顿时毛骨悚然。
宛平后堂
心事重重的柳溶月晃里晃荡地在后宅院溜达,她转悠许久,也不曾进屋去看苏旭。
诗素瞧着柳溶月可恨,她忍不住过来推了小姐一把:“我说小姐,你差不多得了。你变做男人去喝花酒也就罢了,还要当场骂人不成体统。当场骂人也就算了,把人气晕了你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别说是老婆,便是元宝,上吐下泻你也该找个兽医瞧瞧。你说你变个爷们儿,怎么眼瞅着变成混蛋了?”
柳溶月困惑地看着诗素:“你什么时候跟他一头儿的了?咱俩不是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么?他做人那么抠,你为何向着他?”
诗素叉腰:“我呸!天下女子自然护着女子!是你先打我们这圈儿里蹦出去的,还怨我把你当外人了?没有良心!”
柳溶月咬牙威胁:“诗素,你忘恩负义!看我以后逢年过节再给你买头绳儿、买胭脂的!”
诗素冷哼:“如今在外头混,挣钱我自己会买。怎么没你那点儿恩惠,我就披头散发了吗?小姐,退一万步说,难不成给我买了头绳,你不搭理少奶奶就有理了?”
柳溶月立刻薄怒:“诗素!我看你是要造反啊?咱俩不是说要相好一辈子吗?你变心了!”
诗素低声叹息,她又轻轻推了柳溶月一把:“你去瞧瞧他吧。打打闹闹大半年了,怎说也是一个锅里抡马勺的。你如今就是贪图野花香,厌弃白娘娘,也别放得这么干脆啊。尤其人家还病着,可怜见儿的。今天来诊脉的都摇头了,说发冷发热两日了,怎么不早请大夫来看?医不自医,奶奶就是有手段,也不好这么耽搁自己的。”
柳溶月骇然冷笑:“什么就白娘娘?他给你个绿镯子,你就真当自己是青蛇精了么?我算看出来了,自从来了宛平,你们一个比一个不爱做人了!”
诗素将新熬好的甜粥往柳溶月手里一塞:“我说你去不去瞧他?!”
柳溶月接过托盘,嘀嘀咕咕:“当小姐的时候好歹还有个使唤丫头,如今当了少爷,怎么各个都是我的祖宗?!”
谁知卧室之内,并非榻前无人。
柳溶月走到门口就听里面梅娘好声儿好气儿地说话儿:“奶奶的脸色好些了。待会儿诗素熬好粥,奶奶再吃些,很快就好了。”
柳溶月没听到苏旭说话,倒是苗太太笑了一声:“说起脸色好,我看谁也比不上梅娘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可叹这些日子你与齐肃一个在后院、一个在前头,隔着一堵墙就是看不见。这便是缘分未到,缘分一到,心愿就了!”
柳溶月端着盘子撩帘进屋,就见床上的苏旭突然满脸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心里总觉得有个关窍不开!原来如此!”
梅娘与苗太太面面相觑,她俩双双伸手摸苏旭的额头:“奶奶!您这是看见大人,又火撞脑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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