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后宅
看大人回房,梅娘与苗太太各自起身向柳溶月施礼,然后相携离去。唯诗素关门送客的时候,给柳溶月丢下一个您自求多福的眼神儿。
眼见屋里就剩下了苏旭和自己,柳溶月端着热粥,惴惴不安地只敢在床边坐小半拉屁股。
想想今天大概不能善了,柳溶月愁眉苦脸地偷看苏旭气色,眼见人家竟似好了许多,她的心头更加惴惴:你说他怎么就能就好呢?他好了我怎么办?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别打我就行……
柳溶月硬着头皮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过了眉梢:“下官恭请奶奶用饭。”
床上那人“噗嗤”一声,似是忍俊不禁。
柳溶月偷眼看时,苏旭却将脸扭向了床里,似乎还在和自己怄气。
谁知细看之下,柳溶月却呆在了那里!
夕阳之下、红帐之中,云鬓蓬松的美人病恹恹歪在软枕之上,苏旭贴身亵衣略微松垮,露出胸前好一段鹅脂似的白肉……
也不知为啥,看到这样的苏旭,看到“自己”的身子,柳溶月突然狠狠咽了口唾沫!这两天喝花酒,她也听了些风情,柳大人自己都觉得自己比以前“懂事”了许多。
似是察觉柳溶月不对劲,苏旭秋波回顾,他软绵绵地问:“你怎么耳朵这样红?”
见她不说话,他有些着急地过来摸她的脸:“难道被我过了时疫不成?”
眼前陡然炫白一片,柳溶月吓得用力摇头:“没有,没有。不曾,不曾。哎呀!是我包藏祸心……啊,不,我是说你不用担心!”
为了掩饰尴尬,柳溶月狠狠舀了一勺甜粥送到苏旭唇边。苏旭本不想吃,无奈红头胀脸的柳溶月跟中邪了一般,勺子追着他的嘴唇喂,苏旭被她磨得没法儿,只好随便吃了几口。
有道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既然吃了柳溶月捧上来的粥,苏旭也不好意思再对她置之不理。虽然现在病得头晕眼花打不动她,但这个当家作主的款儿,他还要稳稳地拿起来。
唉。你说干哪行儿容易?
苏旭冷哼一声:“你还知道回来啊?起初我还当你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实闺秀,这才半年多功夫就弄得满身酒气粉香!我说你怎么就不学好呢!”
柳溶月觉得今日的苏旭不但腔调色厉内荏,而且语气拈酸吃醋。
她不禁笑了出来:“羲和,你这腔调活脱我娘我老婆!罗里吧嗦的!”
话一出口,柳溶月立刻捂住了嘴。她想:完了!我这不拿笤帚苗儿捅大老虎的鼻子眼儿么?
谁知苏旭竟然没恼,他怔忡一下儿、低声抱怨:“当娘呢你又不孝,为妻呢你又不娶。忤逆又薄幸!我还得当贤内助帮你做官,当真上辈子该了你的……只是大人如何还学会了去混秦楼楚馆?看我今日打不打你!好歹也立个家法在。”说着,他气喘吁吁地去拿笤帚疙瘩,看来是要揍柳溶月一顿才能解恨。
也不知为了什么,柳溶月忽然不怕了。
她扭着身子躲打,笑着同苏旭嚷嚷:“做什么?做什么!你轻些!娘子如今是诰命夫人、皇上亲封的贤妇!躺在炕上打爷们儿,你不怕陷当今圣上于识人不明么?嗷!你等我放下碗!”
对着这贴没心没肺的狗皮膏药,苏旭病中无力,就是有满肚子火也发不出来!他狠狠地戳了一把柳溶月的脑门子:“你怎么就没个正形儿呢?”
柳溶月乜呆呆地瞧着苏旭截肪似的胳膊,陡然残酒涌上脑门儿,她脑门儿一热,索性一骨碌躺在了苏旭身边撒娇耍赖:“我便是没个正形儿!这三天捏着鼻子跟那起财主喝酒应酬,累也累死了。要不是为宛平县能征上银子,我才懒得陪着他们!你也不瞧瞧,那起脑满肠肥的大爷大叔非得拽着我说话儿不可,连菜都算上那屋里就属我长得好看。这叫什么喝花酒?到底是谁应酬谁?我替你忍辱含垢,你还要刻薄骂我!苏旭,你摸良心说!别个就算了,这喝大酒的本事难道不是你亲自教我的?”
苏旭心头不爽:“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是考入了官场又不是踏入了欢场!我教你喝酒我没教你喝花酒啊!我听说你还敢叫局了,你这是要疯啊!你抱我抱这么紧干嘛?躲开!我这病过人的!”
柳溶月搂着苏旭的胳膊,将脑袋死死地扎到他身边,浑身扭动、满嘴不依:“我是叫局不假。可我也是一片慈悲心肠啊。你去的时候没瞧见么?那唱曲的韦娘长相好似王话痨他兄弟,唱曲儿仿佛赵县丞在挨打。为了好久没客,她被老鸨子折磨呢。别说我,便是你去了,也定见不得这个。”
苏旭想想席上那歌姬的样貌,不由嘴角翘起了三分:“且信你这一回。”
柳溶月心道:你要是知道韦娘还要告你不是好妖精,只怕立刻活活气死。算了,我还是别说罢。
柳溶月闷闷地岔开话头儿:“苏旭啊,我今日打听到了件稀奇事儿,正要和你说。对了!你刚才想明白了什么事情?怎么一惊一乍的?”
苏旭白了柳溶月一眼,他本想推开她,可是低烧体寒,有这么个人焐在身边倒挺舒坦。苏旭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任凭柳溶月趴在自己身边,她仰脸看他的神情有些眼熟,细看之下倒像小狗八斗。
苏旭不禁有些小得意:“我想明白了件要紧事!这事在我胸中横亘许久,难为今天终于想通了。”
看苏旭脸色转好,似是不想和她算账了,柳溶月赶紧巴结捧场:“但不知是什么大事?”
苏旭慢条斯理地说:“这事儿若非我亲自变做女人,万想不到!我看胡氏案卷许久,上面审明了胡氏本性淫荡,成婚三月就勾搭小厮、毒杀亲夫。我观胡氏与她丈夫查渊瑜所住的宅子,虽说前面开店、中间存货、后面住人,但是好歹有三进院落是不会错的。”
柳溶月略想了想,似有所悟:“你接着说。”
苏旭随手摸着柳溶月的长发:“似你我这等人家庭院深深、规矩森严,内外难见也就罢了。你看便是这小小宛平县衙,三堂窄小,内宅少屋,也是男女有别。苗太太说得没错,可怜梅娘和齐肃只隔一堵墙,数月不得见。想那胡氏年纪不过十六,成亲不过三月,她怎么就有本事与外头小厮勾搭成奸?她是富裕商人的老婆,难道身边就没几个丫鬟服侍么?便是《西厢记》那等胡扯的戏文里,莺莺会张生还需红娘成全。胡氏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与人通奸?我知这些推测不算实证,可如究竟在情理上难以说通。”
柳溶月脱口而出:“你就想明白了这个啊……”看苏旭脸色不对,她慌忙改口:“这……就很了不得啦!”
苏旭斜睨柳溶月一眼:“你呢?花酒都喝了,可打听到什么有用的?”
柳溶月对对手指,不紧不慢:“我这边没什么稀奇的,都是琐碎闲话儿。就是我听人说那死鬼查渊瑜这些年都替飞贼销赃。”
柳溶月话音未落,苏旭已经翻身坐了起来了:“你说什么?!”
那天苏旭急赤白脸:“我说柳溶月!你有没有点儿正经事儿?查渊瑜给飞贼销赃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叫琐碎闲话儿?”
那天苏旭火冒三丈:“柳溶月!你长心了吗?咱俩自出事以来,为换魂魄,什么苦没吃?什么辙没想?我画符差点儿挨我娘的打,你算命让李夏朔轰出来,月食之夜上院子里等雷劈这等不要命的事儿咱都手拉手儿干了!眼瞅着给胡氏伸冤就是最后的念想!我说你怎么就不上心呢?!你是不是天天坐我身边儿看我梳头,你老过瘾了?!”
那天苏旭差点儿气死:“白瞎大半年我对着案卷手不释卷,你天天什么都忙就是不在这上面用心。我看你心里压根儿就没这官司!咱能不能要点儿紧?您心里能不能有点儿数儿?”
柳溶月好脾气地跪坐在苏旭对面儿,眼见奶奶终于气口儿不济,她给苏旭倒了杯茶:“奶奶,您暂且歇一歇咱慢慢说……”
那天柳溶月心平气和:“那单县令虽然为人混账,有些话倒是说得并无大错。胡氏的案子宛平县审理、顺天府复核、刑部认可、圣上勾绝。你我并无确凿实证,怎么能说翻就翻的?”
那天柳溶月从容不迫:“不是我对这个案子不上心。我知道你宵旰勤劳、夙兴夜寐,都快将那几页案卷背下来了。可是你我心里都明白,这个案子翻不翻,不在你是不是把案卷翻烂。宛平县衙刑名老道,他们要做成铁案,岂能出文字纰漏?依我说光看案卷用处不大,除非逮住小厮,再审人证才有斩获。”
那天柳溶月好心疼地帮苏旭顺气:“依我这点儿愚见啊,给胡氏翻案便如同给你我换魂,得看天时地利人和,要等机会的。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你着急也没用。”
苏旭端着茶碗直勾勾地看着柳溶月,他这辈子头回觉得,她已经得了做官三味,再不是吴下阿蒙。
正在这么个时候,苏旭忽听窗外的诗素兴兴头头来传话:“奶奶!长公主派人给您捎了药来呢。公主还跟您捎来封书信。”
若是别人,得了长公主这般荣宠,定然欢欣不已、觉得万分得脸。
苏旭却是肉痛地直揉脑门子:“你说这长公主也是!没事儿送什么东西啊?她给我仨瓜俩枣,我就需叩头谢恩不说,还得真金白银打赏她手下人。这不是没事儿讹咱么?”
柳溶月“噗嗤”一笑,出门代苏旭应酬。
原来长公主今天早间时候就曾派人来请苏旭过府给她诊平安脉,听说苏旭染了会过人的时疫,这才悻悻作罢。好在长公主是讲理之人,听说自己保举的诰命夫人为民诊病、施医舍药,在百姓之间口碑甚好,长公主也觉得脸上有光。她这次荣耀回朝,皇上兄弟本意是要让她做个冰清玉洁的典范、天下妇女的楷模。人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长公主也恨不得身边延揽几个贤良妇女,做个膀臂帮手。
苏旭如何不明白公主的心意?细细检点公主所赐的补身药材,他不由唏嘘:我做个男人秦王看中,做个女子公主要延揽,可见长个包子样儿就别赖狗跟着。唉,只恨最要紧的皇上不爱看我。不过皇上也不算不爱看我,他想瞎了心,封了我一诰命。
柳溶月打发走了公主府的使者,溜去厨房寻些吃的。这两天去喝花酒,其实吃得不好。这半天在苏旭身边歇着,酒也散得差不多了,此刻正想找个馒头垫垫肚子。
诗素看小姐着实可怜,六品官当得竟比个花子也不差什么,连忙过来帮她切些咸菜。
她俩刚在厨房准备偷吃,忽然听到堂屋里的苏旭发出了“嗷唠”一声惨叫。
当柳溶月和诗素携手跑回正屋时,她们就见苏旭面无人色地拿着一封书信,他小脸儿刷白、嘴唇抖索:“这……这可要了命了……”
诗素都傻了:“奶奶!您让长公主赐死了是怎么的?咱没得罪公主啊!这怎么治病还治出冤家来了?”
柳溶月吓得心都凉了!
她想:完了!完了!难道是为了当日打了表哥,我表哥这贱人掩袖工馋在公主身边吹了枕头风?我就知道!这起爷们儿爱嚼舌头!就没一个省柴火的灶!啊!那岂不是我害了苏旭?!
想到这里,柳溶月双腿发软,她热泪盈眶地冲过去紧紧握住了苏旭的手。
她觉得苏旭的手啊……拔凉拔凉的……
柳溶月抬起头来,发现苏旭满脸恐惧地看着自己,他万分绝望地对她说道:“长公主约我十日后去府上小聚。到时候各家闺秀需要各逞一番厨艺,吃完饭后……大家还得切磋切磋女红……”
柳溶月都没反应过来:“就这?”
诗素率先明白了过来,小丫头都蹦起来了:“这就够要命了!”
有道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诗素和柳溶月双双对天发誓,要在十天之内把苏旭栽培成个心灵手巧的当家娘子!
头一步是学做饭!
苏旭前这些日子磕磕绊绊已学了一点儿炒菜,如今要做些精致点心,仿佛倒也不是太难。
那日苏旭围着花围裙、拿着擀面杖,强撑病体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才勉强交出功课。
当他把顶花带刺儿的玫瑰奶卷儿端上桌时,柳溶月竟然有些惊艳:“可以啊!卖相不错!”
诗素师父心急,她拿起筷子就夹了一个。许是新出锅的点心还糯,许是诗素的筷子上有油。诗素一下儿没夹住,冒热气儿的奶卷儿不小心掉到粗瓷大盘儿上。
然后……大伙儿就听见极清脆的“当儿”的一声……
其声回音袅袅,绕梁三日不散。
柳溶月捏了捏眉心,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兆。
诗素多奸呢,她扭头就出去把王话痨叫进来了。
那日诗素姑娘笑得活赛要咬人似的:“话痨哥。奶奶说你这几日陪着大人辛苦,要赏你点心吃呢!”
王话痨笑欣欣赶来:“可好!可好!正没吃饭呢!奶奶,您说您也太客气了。我天天跟着大人虽然辛苦,可这不是应该的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可好些日子没吃上点心了。大人从街上把我领回来那天他还给我买过豆包儿呢。他现在当官儿了,连个馒头都没再给我买过。要说男人莫做官,做官黑心肝!哎哟!大人……您也在屋呢啊?您怎么不言声儿呢?我都没看见您!呵呵……呵呵……呵呵呵……我这破嘴胡说八道的,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柳溶月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她自然不会将王话痨的废话听到心里去,毕竟谁好意思跟将死之人发脾气呢?
就这样儿,王话痨在屋内三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坐在了八仙桌旁,他笑嘻嘻地卷起了袖子、拿起来筷子、夹起了卷子,就在点心要送入口中的那一刹那,王话痨又把手停下了:“大人,奶奶,诗素,我吃着你们看着也不合适啊。来啊来啊,大伙儿一块儿啊。”
屋内三人齐刷刷摇头:“不用,不用,我们仨吃过了。”
“你来你来。”
“你放心话痨哥,衙役死了有抚恤。”
虽然闪过一丝疑虑,但是向来嘴比脑子快二里地的王话痨还是把玫瑰奶卷儿送入口内。
后来……王话痨就不说话了……
他乜呆呆地坐在那里,死不瞑目看着屋内仨人,小半天都没能哼出声儿。
柳溶月慌忙端了一杯茶来,她试探着问:“话痨哥,喝口水。你说奶奶做的这点心……它到底怎么样啊?”
大人贴心贴肺的言语,忽然激出了王话痨伤心的热泪,他一把抓住了柳溶月的双手,似是想起了这辈子所有的糟心烂事儿:“大人!大人啊!想我这辈子也算吃了不少苦……可我从来没想过,我还能苦成今天这样儿……”说罢,王话痨将头埋入柳溶月怀内,他泣不成声:“大人啊!太苦了……苦得我都想我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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