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秦王府
内室,秦王妃悉心地哄着小世子入眠。
她头也不抬地道:“孩儿离不得我,王爷去柳氏屋里歇着吧。”
秦王有些不悦:“这种事情怎能劳动王妃费神?奶娘呢?”
秦王妃回眸低声:“外头传进话来,奶娘的母亲突发旧疾,我赏了些成药,准她回去瞧瞧。”
秦王蹙眉薄怒:“这就胡闹!奶娘怎能回家?再说探病这等晦气事,怎能让她个喂奶的妇人去?时疫过人怎么办?”
王妃身边的谭嬷嬷笑着描补:“已问清楚了,她娘不是时疫,是老病复发。王爷放心,咱府里也跟了谨慎人去看着的。”
秦王妃也解释:“奶娘王氏这几个月当差勤谨,伺候世子尽心,不错是把全副心肝扑到了孩子身上。她这几个月日日喝补汤,丁点儿盐都不曾吃的。我这才破格儿赏假回家看看。王爷放心,不会留下例的。”
秦王本待发作,听到“奶娘王氏”四字,忽又忍住了。他对这位美貌奶娘印象颇深,此女言语有礼、举止安娴。王妃不如她明艳、柳氏不及她柔媚。虽然王氏从来低头做事、再不多说一句,可那娇娆风情实在难以遮掩。
想着这位俊俏乳娘,秦王的气儿莫名就消了,他莞尔一笑:“我当是谁,王氏么……自然是不同的……”
他这话语气轻佻,秦王妃和谭嬷嬷不约而同向他投去探寻眼光。
察觉王妃、宫人神情异样,秦王也觉得自己适才有些急色,他“哈哈”一笑换个话题:“听说王妃今日赴了长公主家宴?还与小苏相公的娘子换了点心回来?不知探花娘子手艺如何?”
王妃脸色顿时诡异。
秦王莫名所以:“怎么了?拿来给我尝尝啊。普天之下本王没见过的点心原也不多。”
秦王妃尴尬地指了指案上那粗疏木盒:“便是那个了……”
秦王正要踱过去细看,可巧宋长史匆匆赶来。
他在门口禀报:“王爷,圣上赏了咱们雉鸡百只。请您去谢恩。”
秦王胡乱答应:“知道了。这就去。”说着,秦王一摆手,即有伶俐宫女捧了那盒点心随秦王出去了。
谭嬷嬷迟疑着问:“娘娘,您说那个样儿的点心交给王爷……不能有事儿吧?”
秦王妃眨了眨眼:“论理说……倒是吃不死人……”
眼见秦王一行人终于走远,秦王妃低声询问:“嬷嬷,明珠的事儿可安排妥帖了?”
谭嬷嬷慎重点头:“王妃放心,万无一失。”略顿了顿,谭嬷嬷忍不住问:“娘娘,为个小小乳母,咱犯得上大费周章么?”
秦王妃沉默了须臾,神色平和:“王爷现在的胆子越来越大……眼见我已经拉不住他了……我总该在府里给自己培植几个心腹吧……”王妃嘴角挂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况他也惦念上她了。这不是件好事么?”
谭嬷嬷陡然心慌,明暗烛火映着王妃年轻的侧脸,她的神色从未如此晦涩不明。
秦王府书房
收了百只风干雉鸡,秦王施施然回了书房。
他对宋长史闲闲说道:“‘士以雉为挚者,取其士行威介,守节死义,不当转移也’。二郎送我这些干鸡,想来是要鼓舞我做个好好兄弟、节义贤王。哎?你说他是不是敲打我呢?”
宋长史恭谨回答:“如今这位皇上重手足亲眷,王爷只看他大封长公主就可见一斑。”
秦王嗤之以鼻:“要不是大长公主替他在太后面前嘀嘀咕咕,说得那老寡妇神思昏乱,二郎如何能做得上皇上?我这长姐啊,真不知她瞧中了二郎什么!话又说回来了,长公主前些日子卧病宛平,十分蹊跷。难道那些腌臜传言并非子虚?这个把柄不可不抓。蒋先有没有接着查下去?”
宋长史叹了口气:“如何没有继续查?只是前些日子不小心弄死了长公主的侍女,宛平县令不管不顾地一追到底。蒋先他们现在不得不收敛些。还好大长公主不曾声张此事……”
秦王蹙眉沉思:“死了贴身侍女,长公主都不曾大肆声张,可见她确有阴私不可告人!查!接着查!要是捉了这个把柄在手,何愁长姐不为我所用?对了!当晚不是有个女医匆匆被招去为她把脉么?把这女医抓来严刑拷打一番,不怕妇道人家不招出实情。”
宋长史十分为难:“王爷,蒋先他们如何没动过这样的心思?但这女医并非寻常,乃是小苏相公的老婆。如今已封了诰命,这般身份尊贵的妇人,再如处置公主身边宫女那般用刑威逼,恐怕不妥。”
秦王最不耐烦听这些怯懦言语,他刚要抬眸斥责宋长史胆小怕事,忽见宋长史就跟见了鬼一般看着桌案上的盒子。
宋长史的脸色相当难看!也不待秦王首肯,宋长史疾步前驱,倏地打开了那个简陋食盒,里面赫然放了一块干巴发糕!
秦王莫名其妙:“长史为何脸色如此难看?”
宋长史双手连抖:“王爷!这便是那日神秘探子在内库留下示威用的发糕!”
秦王满脸震惊地坐在了凳子上:“那探子竟是长公主的人?!”
次日宛平县大堂
柳大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堂上原告、被告与证人。
沉默良久,她轻轻一拍惊堂木:“下跪张全宝,你盗窃王府财物,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是认罪了吧,免受皮肉之苦。”
张全宝哪里肯认?
大人一让他说话,这小白脸儿立刻叫起撞天屈:“大人明鉴!小的并未去过秦王府!我从来不曾偷过东西!小的是被冤枉的!”
柳溶月叹了口气,她审案从未心情如此复杂。
果然,还没等柳大人说话,堂上端坐的秦王府长史已经抢过话头儿:“我看不把你痛打一顿,你再也难以老实!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狡辩胡扯!”他看向柳溶月:“大人!想我秦王府是什么地方?如何会诬赖一介小民?昨天半夜时分,王府更夫看见此人翻墙而出,大声呼喝拿贼。账房丢了新进收进来的一百二十两银子。王府家丁追出缉盗,撵着这畜生一路狂奔,我们亲眼看见此人跑入了宛平鸣玉坊。我们一边看住了窝子,一边上报抓贼。得亏王副指挥来得快,这才人赃并获!此事五城兵马司王副指挥就是见证!”
宋长史欣然看向王福江:“得破如此大案,秦王十分感激副指挥恪尽职守,只待这厢审结窃案,王爷必定向陛下为副指挥请功。”
柳溶月口中不说,心中鄙夷:半夜见贼奔出?且不说你们什么时候上报五城兵马司。京城城门几时开启?宛平县城几时开启?身后那么多人追赶,这贼是如何出城入城的?
柳溶月看向那便宜“兄弟”,倒要看看王福江是如何说法:您是躬逢其盛呢?还是跟他们沆瀣一气?
王福江难得满脸慎重,虽说他从小命好、踩点儿一绝,可这回……他自己也觉得未免太巧了!
王福江对着上座的柳溶月一拱手道:“兄……嗯,苏大人,宋长史所说不假。天明之后,正该下官轮值巡防。我才带着弟兄们巡查到秦王府附近,便瞧见宋长史带了许多家丁前来马前报案,说是王府失盗,已经摸到了贼窝。下官职责所在,带领兵士一路追到宛平县鸣玉坊内一座民房之前。在此房中拿获人犯张全宝一名。搜出纹银一包、珠宝一匣,纹银藏于炕下,珠宝藏于梁上。赃银共计一百二十两,封银包上印了秦王府私记。珠宝一盒,内有珠钗一枝、玉镯两个、金银戒指各二,皆无印记。下官便同长史一起将人赃送到您这儿来了。”
柳溶月与管刑名的李司吏对个眼神,两人都是神色有些复杂。这失盗的银两太合适了!本朝律例有载:常人盗银六十两、财帛等物,俱问发边卫永远充军,偷盗一百二十贯,罪止一百杖,流三千里。
虽然早知道张全宝损阴丧德,倒霉是早晚的事儿,可要将他这么入罪,柳溶月还是心情复杂。她叹口气,不再出声。虽然明知这是个坏人,可是要冤枉他,她还是心里过不去。
张全宝自让如狼似虎的兵士从香喷喷的被窝里强揪出来,就六神无主直到现在。他强摄心神、努力思考,终于抓住了些许要领。
此人随即大声呼冤:“大人!小人真的是被人陷害!是我那天不亮就偷偷溜走的老婆!是她要害死小人!”
柳溶月心想:你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啊?想明白了你还有脸喊冤么?
还没等柳溶月开口,站在一边的吴班头已经率先叱骂:“张全宝你这混账行子!你哪里来的妻室?前几个月你来本县告状,你不是当时就将老婆休了么?为何堂上还要信口雌黄?”
张全宝吓得要哭:“大人!王明珠就是我老婆!小人几个月前一时手头不便,要发卖老婆孩子,不巧中间晦气,女儿病死。那个贱人就此怀恨在心!我说这个贱人如何突然好心回来看我?还花言巧语哄骗于我,说待她服侍的孩子足岁断奶,就带着体己回来与我重修旧好。就是贱人陷害于我!”
回头看见秦王府长史,张全宝才似完全明白过来,他嘶声尖叫:“他们既是秦王府的!这就对上了啊大人!王明珠那个不清不白的贱人当日被衙门重金买了,让你们送到在秦王府做乳娘!咱们在衙门二堂里撕扯过此事。王明珠还扎了我一剪子。大人你不会忘了吧?这分明是王明珠怨恨我当日卖妻卖女,所以才设了毒计害人!大人,您要为我做主啊!小的真的不曾偷盗!小的也没有那个本事啊!”
这个蠢材!满嘴胡话!
柳溶月单手扶额,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果然,压根不用知县大人开口,旁边儿的赵县丞已经急了:“张全宝!你怎么胡言乱语?宛平县什么时候重金买过你的老婆?世子何其尊贵?怎能用你这狗食家里的女人哺育?”
柳溶月暗自摇头:重金自民间购买奶口充作良人进献,虽然衙门与礼仪房的太监都是心照不宣,可是毕竟不合规矩。这要是嚷嚷出来,衙门、太监都有责任。自然是大家咬死不认!张全宝不说这句,还能有命流放,说了这话恐怕性命都难以保全。
赵县丞向宋长史急切剖白:“长史啊!我们宛平县送给王府的奶口,身家清白,夫男俱全。便是我们略有疏忽,还有礼仪房的公公们盘问把关。奶口定然不是这无赖的老婆!奶口是叫张王氏不假!可是人家是本县耆宿之孙、里正之女、宛平大户张氏之妻!跟这泼皮扯不上半点儿关系!”
宋长史捻须点头:“县丞勿急。我理会得。想张氏、王氏本是大姓,天下妇女不知重名多少?再说,世子还小,奶母须臾都离开不得。王府深宅大院,出入极难。奶娘抱着世子,身边日夜都有宫人陪伴。张王氏怎能半夜跑出来十几里地幽会男人?可见是这厮胡乱攀扯!”
宋长史虽然隐约猜到此间内情,可一来此事关着王府名誉,王府门禁不严,他长史逃不开责任;二来王奶娘深得王妃信任,是小世子离不得的保姆;三来么……王爷似乎对这美貌奶娘别有心思……
那宋长史就更需跟宛平县同心一体,咬定张王氏完全与此无关!
赵县丞怒道:“正是!奶母是内宅之人。这厮不但盗窃还要污蔑内眷!真是罪不容诛!”
李司吏也拍了桌子:“张全宝!本朝律例,诬告者刑杖加所污罪三等!大人,贼子如此胡言乱语,我看就该先按律刑杖一百再说!”
柳溶月深深看了赵县丞和李司吏一眼,并未出声。虽然张全宝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衙门上下、大小官吏这样齐心协力地要把他埋在坑里,她还是觉得心中纠结。
柳溶月想了一想,轻声说道:“且慢行刑,此间还有一点蹊跷,待我再问一问。”她扭头看向下面的张全宝,语气沉重:“张全宝,你也不必喊冤叫屈。本朝律例‘凡设方略诱取良人、与卖略良人子女,不分已卖未卖,俱问发边卫充军’。三年前你诱取王氏女为妻,三年后你将王氏发卖,已经犯法两次,按律本官将你发边卫充军并无不是。只是当时王家不曾追究,被你逃过刑责。如今遭此官司,也是老天有眼,因果不昧。”
看张全宝还要申辩,柳溶月微一抬手:“我如今只问你此案。兵马司王大人在你屋中搜出纹银一包,首饰一匣。秦王府说丢失纹银一百二十两。那这盒首饰是什么来路?别说是你赚钱攒的或者祖上所传,你出身贫苦才在兴隆典当做了多年伙计。与明珠成亲三年,狂嫖乱赌,囊空如洗,当我不知?”
张全宝立刻颜色惨变,他满口支支吾吾:“这……这……”
柳溶月面沉似水:“我看这首饰匣子上面积灰甚厚,显然在你房梁放了许久。你既有这盒儿宝贝,怎么还会卖妻卖女呢?可见此物也是来路不正。既然左右都是盗罪,我看你也不要喊冤了。反正本朝律法盗窃六十两、财帛等物就要永远充军。只这盒首饰就够你去边塞受苦后半辈子了,也不在你认不认秦王府那一百二十两的贼赃!我劝你明白招供,免得多受皮肉之苦。”
张全宝听了大人这话,神情哀戚了许久,突然呜咽哭了出来:“大人……这包首饰……这包首饰……唉!我也是遭了报应……大人啊!这首饰是我抢了宛平珠宝商人查渊瑜的……”
他这话说得哆里哆嗦,可言一出口,就连秦王府长史脸色都跟着一变。
宋长史连忙打岔:“大人!这是我们秦王府捉赃拿贼,陈年旧案,问他做甚?”
柳溶月安定摇头:“都是盗案,犯人既然招供,衙门怎能拦着?”说着,她继续向下追问:“张全宝!你是如何抢劫查渊瑜的?”
张全宝浑身瑟缩,叩头不止:“大人,去年夏天暑热,小的彻夜难眠,坐在门口吹风。我家住的偏僻,平素门外不会走人。谁知……谁知……那日三更时分,有个男子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向我跑来……他怀里抱着小匣,口中不停低呼‘救命’。他瞧见了小的,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自己是宛平商人查渊瑜,让我掩藏他躲避追杀,情愿以怀中宝匣相赠。小的看他身后仿佛还有几个大汉追逐……小的,小的财迷心窍……夺了他手中的匣子,重重关上了大门,然后就见那自称查渊瑜的男子被几个大汉拖行而去……后来又有壮汉在小的门前搜索多时,显然是在找他怀中之物。小的知道这玩意儿烫手,加上从那儿之后门外总有壮汉逡巡……所以小人即便手头紧绷,也不敢将这些玩意儿变卖……自从那日之后,小人每每午夜梦魇,就是查渊瑜满脸是血的样子。如今想想,也算报应!大人,您就判吧!小的不冤了!”
堂上堂下齐齐沉默多时,许是因为太过安静,柳溶月恍惚听到屏风之后传来一声极其隐忍叹息。想来多日不曾听审的苏旭也没想到,事情竟在这里有了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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