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殷山
人说事不过三。
王福江大公子这趟出来头一个跟头摔出条羊肠小路;第二个跟头摔出来能让大伙儿容身的洞穴;这半天他蹲在洞口腿也麻了、腰也酸了,猛不丁站起来就摔了第三个跟头……
柳溶月就见堵在洞口儿的那坨灌木摇了三摇、晃了三晃,“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一声儿也不太大,也不太小,对面儿听见刚刚好。
也就在这么个时候儿,云端劈下一道雪白闪电,把天地之间照得纤毫毕现。
那一瞬间,柳溶月觉得自己的大眼儿直直对上了对门儿巡查汉子的小眼儿。要说那汉子也真对得起她,人家眼都没眨就把刀拔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柳溶月蹦起来拽住苏旭扭头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她打起根儿就不是好汉!
幸亏他们栖身的溶洞纵深大有,钻到里面四通八达。虽然岩洞崎岖难行,但尽可供人大肆逃窜!四个人一口气往前跑了好远,眼前赫然出现了岔路两条!
柳溶月看看身后拿刀的还没冲进来,她慌忙询问:“福江,往哪边儿走?”
让柳溶月拽得东倒西歪的苏旭当场翻好大白眼:你还真事事问他啊?王福江又不是土地爷!
在洞里晕头转向的齐肃这会儿也是满脸期待地等着小王大人拿主意。
在场四个人有俩气迷心,剩苏旭一个明白人显然难以支撑大局。
王福江当仁不让地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立刻有了主张:“等我扔鞋!”
柳溶月和齐肃一起愣在当地!
好在王大人鞋扔得好快,看来也是久练久熟。
柳溶月都没看明白他鞋是怎么脱下来的,“啪叽”一声皮靴已经落地:鞋尖儿直指左边岔路!
王福江显然对自己信心百倍,他蹬上鞋子往左就跑:“走这边儿!”
柳溶月就见他一马当先、身影如风,“嗖”地一声就冲出去了!兔子有多快王福江就有多快。看出不对的齐肃还没来得及阻止,大伙儿就听“咕咚”“噗通”“哎哟”之声连响。
原来左边岔路地壳不稳,王福江身高体重还连窜带蹦,岩洞当即陷落坍塌!齐肃虽然手疾眼快薅住王福江的领子,无奈王大公子坠势太急,相较之下他的衣服就显得过于脆弱。
冲过来帮忙的柳溶月纵然伸长双手也没捞着王福江胳膊,眼看锦绣衣服渐渐脱离王大少爷的身体,王福江手刨脚蹬也无济于事,终于“噗嚓”一声长袍断裂。
其余三人眼睁睁地瞧着雪白半裸的王福江一路悲鸣着让滔滔暗流冲向了远方。
那天,暗河里久久回荡着王福江的骂街之声:“我呸!成过亲的男人不要脸啊!救不了命怎么还把我扒光了?!”
老实人齐肃目举着手里的袍子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齐肃看看下面暗河挺宽,听听王福江惨叫不绝,料想小王大人还有一线生机。
他咬牙对柳溶月和苏旭说道:“大人,夫人!小的这就去将小王大人打捞上来!大人别怕,我看这溶洞地势倾斜,必然是个下山的路途。您带着夫人顺着水道前行,定能下山回去!二位保重,小的去了!”
还没等柳溶月和苏旭反应过来,齐肃就跳河一闭眼地蹦下暗河了。
这一下子变生肘腋,顿时身边儿就少了俩人儿。
柳溶月听身后脚步声响,想来是追兵迫近,她一咬牙一跺脚拽着苏旭奔右直跑了下去。
苏旭有心想劝,王福江从小点儿正命好,他选的路途未必有错,咱接着从左边儿跑,绕过那个坑不就得了?
无奈柳溶月已经开始发足狂奔,立刻拽得苏旭跟头轱辘,她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苏旭跑到头疼,他想:行吧,男左女右。为今之计也只好盼着柳大人运气也过得去了!
他俩人手拉手一路向前也不知跑了多久,就觉得越跑身边儿的水越多,越跑洞越深。
随着那“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大,身后的追兵都仿佛越来越远了,有一时柳溶月甚至疑心他们是不是已经不再追了?她拽着苏旭跑得也不算太快啊。
苏旭却是越跑心越毛:后面没追来么?后面不追了吗?难道前面的更吓人的?
眼看越跑前面越亮,越跑暗河越宽。
柳溶月心头惊骇:妈耶!这都跑到天亮了么?
正寻思着,她就觉得的苏旭一个踉跄扑倒在自己身上,狂奔之中的柳溶月一下儿没站住,带着苏旭“咣当”摔倒在暗河旁边。
柳溶月回头看时,就见痛苦的神色从苏旭的脸上一闪而没,他一下子咬住了嘴唇。
她刚要问他怎么了,就让苏旭死死地捂住了嘴。他很勉强地带着她一起滚到条暗沟里,他附在她耳边气声低语:“你看前面水里……”
柳溶月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就见不远处已经汇成河流的水系里停靠着两艘漆黑船舶。
黑船?黑船!
柳溶月骇然看向苏旭,原来真有黑船!原来杨周氏和王话痨不曾神志混乱!
苏旭比了个“嘘”的手势,柳溶月连忙把脑袋缩了回来。
她心头狂跳地蜷在苏旭身边,还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摆。
苏旭强忍着脚踝扭伤的疼痛,挺欣慰地挑了挑眉毛。他发现柳溶月害怕的时候总会缩到自己身边,她一着急就想拽他的衣摆,她自己大概都没发现她这么依赖着他,这个认知简直让苏旭兴高采烈。
相较于想瞎了心的苏旭,柳大人当时可是满脑子正文儿!
她俩手挠地低声发狠儿:“你们等着!等我回去了!我带衙役灭了你们!你们这帮大坏蛋!忘八端!”
苏旭心想:惭愧!人家现在可比我像个县官儿。
他们俩并排在沟里静静趴了一会儿,苏旭看看后面的追兵不曾赶来,再看看船上的人没发现,他不由想起当日在家闲的难受,随口吟诗: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谁能想到诗素一语成谶,这才多少日子,他就彻底趴到地沟里了。
可苏旭是甘心爬地沟的人吗?他不是啊。
然后……柳溶月就见苏旭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柳溶月吓得拽住了苏旭的手:“你干嘛?”
苏旭跃跃欲试:“我爬过去听听船上的人说什么。”
柳溶月顿时觉得双腿好软:“你胆子也太大了!”
苏旭满脸坚定:“你不是要剿灭此贼么?总要知道他们是何许人也!”他抿了抿她松散的额发,好认真地对她说:“你害怕就在这儿呆会儿。我听明白了就爬回来找你。”
柳溶月大摇其头:“要去一起去!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我还是人吗?”
土沟崎岖,坑洼不平。
柳溶月这一路爬得磕磕绊绊、十分辛苦,估计身上硌出来不少淤青红肿,每前一步她都觉得特别肉疼。但她还是很咬牙向前爬去。她一边儿觉得自己就要被活活吓死了,一边儿又觉得苏旭说得很对!她审了那么多邪门的案子,好多人死得不明不白!只要还当着一天的县令,她就有责任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在有苏旭陪在她身边儿,真好,他总是陪在她的身边儿。
此地既能泊船,当离洞外不远,呆在这里已经能隐约听到外面炸雷声声,柳溶月和苏旭并肩趴在离那艘黑船最近的地方,侧耳细听船上之人说话。
黑船上有人上上下下,似乎在从船上往下搬着什么东西。
船板“咯吱”作响,有人从舱里走了出来。
柳溶月和苏旭不敢抬头,但从映到岸上的影子来看,那是个长衫男子和一个短打壮汉。
船舶移动的阴影遮把柳溶月和苏旭掩进了浓黑暗处。
那两人走到船舷说话儿,穿长衫的男子声音让柳溶月觉得莫名耳熟。
长衫男子似乎不太满意:“怎么就这么点儿?这够什么的?蒋先你可是越来越懈怠了!”
被唤做“蒋先”的男人恭谨解释:“我们也有难处。小的领着弟兄们在京城附近盘桓两年多了,富贵官员家里早已踏遍,再找不出什么油水。要不也不会出了错偷苏尚书,把事情闹这么大。偷东西不似种庄稼,年年长年年有,兄弟们已经尽力了。”
猛不丁听到“苏尚书”的名号,柳溶月和苏旭俱是心头一跳:找到贼窝子了!敢情冤枉了人家狐狸精一年多!
耳熟的声音特别冷淡:“话不能这么说,本朝官员贪墨成风,他们敛财的能耐可比庄稼汉强多了。我看是你们本事不够吧?这么大家业,爷也有爷的难处!凿山开矿,打造甲兵,哪里不用钱来?你的兄弟难道还要爷养活着?”
蒋先口气也不大好听:“当初招募我们,口口声声爷要搜集百官贪墨赃证,清朗天下世道,也算我们为民除害,货卖帝王。怎么如今竟要指着我们飞檐走壁养活爷了!左右都是做贼,兄弟们自己偷去不好么?没听说都做贼了还要完粮纳税的,这还让我如何辖制?”
那耳熟的声音轻蔑冷哼:“你还有脸撒泼?这些年若非爷护着,你们早就人头落地了。我看你是活腻了。爷捏死你,便如捏死个蚂蚁。”
蒋先讪讪嘟囔:“爷既是这么大本事,就该早早儿把宛平县令摆平了才是。有这厉害人物在这里碍手碍脚,我们有多大本事也难以施展。不信您看单县令在日,那是什么光景?”
听到这里,柳溶月有些自豪地捅了捅苏旭,那意思:怎么样?我厉害吧?
苏旭想不到柳溶月这时还要臭美!不过看在大人可爱的份儿上,他还是刮了刮她的鼻子。
那位先生忽然换了个话题:“那些人口可卖出去了么?”
蒋先十分懊恼:“宛平管得紧,拐来的娘们儿如今不能在此换钱,只好拉到远处发卖,路上啼哭病死、看守羁押、本钱就高,获利太少。我知道爷最近手紧,我本想着把那起苦力也一起出手算了。无奈男人家不好拿捏,容易出事。所以那些干不得活儿的,小的只好将他们就地弄死,还能省些粮食。”
柳溶月脸色大变,她怎也想不到,做人能如此丧尽天良!她忍不住一捶河床,发出“扑棱”一声轻响。
这下子原本声音不大,谁知船上那个蒋先竟然意外地惊醒。
他厉声断喝:“谁在那里?”
蒋先话音未落,船上灯笼陡然扭转过来。
大灯照处,沟壑雪亮!
柳溶月骇然抬头与船上那俩人仓促打了个照面。
不看不要紧,一见吓断肠!
怪不得语音如此耳熟,那位“先生”竟然是秦王府的宋长史!
宋长史瞧见柳溶月也是愣在原地,他万没想到宛平县令居然本尊趴在船下!
苏旭一跃而起,强忍着脚疼拽着柳溶月扭头就跑。
他两个没跑出两步,就听身后宋长史一声嘶吼:“蒋先!灭了他们的口!”
柳溶月拉着苏旭拼死拼活跑,身后四个持刀大汉锲而不舍忘命追!
齐肃说得没错,只要沿着河跑,多半儿就能奔出山洞跑到山下。
柳溶月拽着苏旭刚刚跑出一箭之地,已经逃到看到可以出船的洞口。
此刻大概已经交了寅时之末,天光已经些微见亮。
再狂奔几步,柳溶月已经看到洞外的葱郁草木、山路迂回。
可是他们的亡命狂奔也就仅止于此了,这次起跑柳溶月就觉出苏旭脚力不济、跑不起来。
果然,勉强奔不得多远,他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柳溶月仓皇回身拉他:“苏旭!起来!起来啊!”
苏旭已经很久没听过柳溶月对自己直呼其名,想来她已经惊吓过度。
他这半天虽没机会看,但已能料想自己脚踝伤得不轻,再试了一下儿还是站不起来,苏旭心底凉透。
他猛地摔脱了柳溶月的手指,指着前面厉声断喝:“跑!你快跑啊!别管我了!”
柳溶月怎么舍得对苏旭置之不理?
她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眼泪断线似地掉了下来:“苏旭,羲和,你别这样,你起来啊,我带你一起跑……我不会丢下你的……”
苏旭又急又气:“跑啊!你跑了还能给我报仇!”
柳溶月用力摇头,干脆大哭:“我不!我这回无论如何不听你的!要走咱们一起走!”
他们原本也没多跑几步,经不住这样些微耽误,就说这两句话的功夫,后面那些持刀男子已经追了上来。
蒋先为首,四人殿后,他们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地逼了过来。只须臾功夫,他们就把柳溶月和苏旭围在了当中。
蒋先看着柳溶月冷笑一声:“苏大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日合该你死在这里,小人刀下还没斩过探花。来来来,只要你不挣扎,我定然给你个痛快。”说着,钢刀已经慢慢地搁到柳溶月颈上。
柳溶月从小到大何尝受过这样的惊吓,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摔在苏旭身边。
钢刀之下,柳溶月瑟瑟发抖,她口中喃喃:“羲和,我怕,我怕……”
苏旭将柳溶月拉到身后,他对蒋先怒目而视:“狗贼!苏大人是朝廷命官!恩科进士!你敢动她一根汗毛!不怕千刀万剐吗?!”
从未见过如此硬气的妇人,蒋先手中钢刀戏谑地轻拍着苏旭的脸蛋儿:“嘿嘿,这才是说美人儿美人儿到。今日近看,夫人果然天姿国色。小娘子放心,我不杀你。你乖乖从了爷,待会儿有你舒服的……”
柳溶月惊怒之下,伸开双手护在苏旭面前:“你休要胡扯!他是钦封诰命!妇道人家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杀我好了!只要……只要你们放了他……我随你处置……”
苏旭死死搂着柳溶月的腰肢:“月儿!不可!”
柳溶月微微一怔,这是他头次当着众人唤她小名儿!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是立意什么都豁出去了!
蒋先的眼光却从未从苏旭脸上移开,他满脸淫笑:“小娘子别慌。死个爷们儿算什么?好汉爷保你日后千百个好夫婿夜夜不重样儿……”
苏旭勃然怒道:“无耻贼子!无胆鼠辈!你们也有脸自诩好汉?被人豢养如同猪狗!偷鸡摸狗辱没祖宗!识相的你就杀我好了!眨一眨眼,我是你孙子!”
蒋先恼羞成怒,他手中钢刀一晃:“你当我不敢剁碎了你们?”
柳溶月“嗷”地一声扑到苏旭怀里,抓着他的衣襟瑟瑟发抖。
旋即,她好懊丧地想:完了!死得一点儿都不大丈夫!苏旭做鬼也会数落我!
谁知,苏旭就势将她揽入怀中,他轻轻地合上了她的眼,还无比温存地对着她耳边喃喃:“月儿,不怕,一下子就过去了,有我陪着你呢。你搂着我就不痛了。”
柳溶月缓缓抬起头来,她含泪凝视苏旭,终于说出了深藏的心意:“苏旭……此生能认识你……真的很好……”
明月西坠,旭日东升。
一双日月,并悬天际。
宛平殷山,雷霆滚滚,闪电骇人,地上倒行,引发天怒。
对着当空劈下的凄厉刀光,苏旭坦然地闭上了眼睛,他紧紧搂住了自己的心上人,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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