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殷山
从杨家坨村出来后,柳溶月有点儿茫然。下一步怎么走呢?他们是想探查水源,但是井水在地下又看不见。
她看苏旭,苏旭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往哪儿走。”
他俩一起看王福江,王福江点点头:“唉,问我就对喽。”然后他一指齐肃:“您不是当过猎户么?你给说说怎么走。”
齐肃愣了一下儿才明白过来锅甩到自己眼前了。
这老实人不无感慨:“咱小王大人从小儿命好未必无因。他就是不认识路,他也知道跟谁打听。”
齐肃指着不远处的浑河给大伙儿解释:“大人、奶奶、小王大人明鉴。天下水系皆是一脉,地上明河,地下暗河。似杨家坨那般丰沛充裕的井水就是暗河。浑河宽阔,上能行船,水势滚滚,难以沉淀,污了水脉大概不能是在浑河。依小人所见,咱们要找也需去殷山上找临近杨家坨的窄小溪流、潭水探查一番。”
如此说来便要上山,柳溶月担心地看着苏旭,怕他身体柔弱难以远行。
苏旭坦然摆手:“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这点儿山路我还应付得来。”
柳溶月本尊的身躯今年才一十九岁,正在青春茂盛。何况这一年来,苏旭闲得难受就换了男装出门儿溜达,还给自己开药调理过痛经,这身子可比柳溶月自己做主的时候强了许多。
即便如此,柳溶月对苏旭还是十分体贴。她拉着苏旭缓步而行,还特意要齐肃和王福江不可走得太快。苏旭听了柳溶月的温柔嘱咐,心中很是窃喜。
不过念头一转,他又有些怅然:但凡自己还是个男人,定然不能让月儿操这么大心!
这一路青山绿水,她与他携手而行。
远处苍穹雷声隐隐,头顶青天却是湛湛可爱,这次出巡竟让他们生出一种远足踏青的惬意之感。
柳溶月不禁感慨:倘若此生可以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那么估计苏旭也不能跟她时常急头白脸,也许他俩真能好好过下去……
柳溶月扭头看向苏旭,发现苏旭也在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脉脉含情,看得人心口都麻酥酥的。
王福江冷眼看着这对儿爱侣,不禁浑身上下身上鸡皮疙瘩各个起立。想他兄长前二十多年都不苟言笑,这成了亲是怎么了?被嫂嫂拿捏着转了性了不成?
王福江拽着齐肃低声问道:“哎,他俩天天这样儿丢眉扯眼的么?”
齐肃老实巴交地摇头否认:“王大人哪里话来?自然是拿刀动杖的时候居多。赵县丞怎么说的来着?奶奶高兴时是‘人间有味’,奶奶发火儿就是‘下官有罪’。我家大人散事回家用不用下跪,那是要看黄历的。”
王福江舌挢不下:“怪道我娘说,头妻不香二妻香,三妻胜过活娘娘!说这老婆越是后娶的越娇贵。想我哥定亲四回才娶回来一个,果然就拿人家当太上皇孝顺了。”
齐肃当即摇头:“小王大人可不敢这么说。大人说称呼奶奶是太上皇犯了朝廷忌讳,咱们公门中人谨言慎行,话是不能这样讲的。”
王福江点头:“是了,我兄长定然不许你们背后议论他老婆。”
齐肃如实摇头:“大人倒是很肯与我们私下里讨论些家务,他自己说奶奶不能叫太上皇,奶奶得算活阎王。”
王福江不由唏嘘:这大半年啊……我哥不容易啊……
看小王大人再无话说,齐肃满脸严肃地甩脱让王福江扥了半天的衣角:“所以大人休要再拉拉扯扯。我们大人时常教育属下要恪守德行。小人如今也是成过亲的男子了,需当循规蹈矩才对得住家中老婆,在外做事对男对女都不许勾勾搭搭。”
王福江“嘿”地一声赌气收手:“不拉就不拉。哼!似我这等没还成亲的黄花大闺男,怎就不比你们这起成过亲的爷们儿干净了?要嫌也该是少爷我嫌你才是!”
眼看王福江和齐肃一边走路一边嘀咕,柳溶月不禁好奇:“羲和,你说他俩相交不深,如何聊得如此神色如此古怪?”
苏旭浑没往心里去:“嗨,男人多的地方闲话多。哎?那是怎么回事?”
众人随着苏旭的手指看去,只见不远处一道山溪正在夕阳之下泛着黑红色的光芒。
王福江脱口而出:“才走两步就找着血流成河了吗?”
齐肃简直合不拢嘴:“跟着小王大人什么都能找着的吗?”
他们连忙过去查看!这条小溪从山上蜿蜒而下,两侧并无明显堤岸痕迹,四周土石全部松散浸润,看来这是山洪暴涨之后新进溢出的溪流。
这条小溪水势湍急、混沌发红,水势稍缓的岩石阻隔之处积淀了些许红黑色颗粒。
王福江伸手要摸,苏旭一下捉住了他的手指:“别摸,也许有毒。”
王福江没想到这位嫂夫人如此不避男女大防,连忙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
苏旭谨慎低头,用手将溪上潮气轻轻煽向自己鼻端,他嗅了好久才说:“臭鸡蛋味儿。”
王福江不可思议:“嫂嫂,您家不是可有钱呢么?您还闻过臭鸡蛋呐?”
柳溶月踩了王福江一脚:“我穷还不行吗?我们俩贫贱夫妻百事哀。”
也不知怎的,只要听柳溶月承认跟自己是夫妻,苏旭就心满意足。
他恬淡地看齐肃:“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齐肃挠挠脑门儿:“小人也是头回看见这红红黑黑的东西,不过我觉得这个味儿怎么有点儿像硫磺呢?”
苏旭果断抬头:“再往上找!”
柳溶月仰面望天:“可是天都要黑了啊!”
心情大好的苏旭毫不为意:“那就在外面露宿一夜好了!”
柳溶月顿时大慌:“可是我……可是你没在外面露宿过啊!”
苏旭头也不回:“凡事儿都有头一遭!你跟我混了那么久,经历的头一遭还少吗?找到毒水源头要紧!”
齐肃见惯了奶奶发号施令也就罢了,王福江同情地拍了拍兄长肩膀,他学着嫂子的声音细声细气:“凡事儿……都有头一回……”
就这样儿,他们沿着溪流一直向上,渐渐走进了殷山深处。
这座位于宛平西北的山脉连绵却不高耸,气候诡异莫测。村民每每看见山间乌云翻滚,便知不久就会有雨雪下落。平常即便响晴白日,殷山之中也时有雷鸣闪电陡然下击。所以这里不但飞禽野兽罕见,就连附近村落砍柴、采药之人也不愿意来这里走动,毕竟谁也不乐意陡然让雷劈了。
他们今天上山勘察,其实是冒了风险的。
齐肃带着两位大人和堂尊夫人出来登山,肩上担了老大干系。
忍了许久,齐肃终于劝说:“夫人,大人,小王大人,要不然咱们今日暂且下山,明天再回来勘察?这座山峦小的路途不熟,而且仓促之间没带火把。奶奶您看,这样没人经营山麓定是草木藩殖、横石倒树,再往上走只怕连路都没有……呃?小王大人你扒拉出来的这是什么?”
齐肃话音未落,大伙儿就见王福江三扒拉两找,竟然从身子后面的灌木中划拉出来一条羊肠小径。
王福江摸着后脑,嘿嘿笑道:“我就是觉得……这边儿的树咋跟缺了一排似的?”
齐肃站在这条小路上,满脸惊奇:“这不是兽道!”再伸手摸摸小路旁边儿被伐断的树木白茬,齐肃更奇怪了:“这条路是人清出来的!而且时候并不太长。”
王福江也不太明白:“费这么大劲儿是去要哪儿啊?”
苏旭说:“这还用想么?走上去不就知道了么?”
王福江点点头:“那别等着了。咱去看看去。”
既然脾气最大的奶奶和运气最好的小王大人都这么说,齐肃纵然心中忐忑,也只好走在前面探路。
看着他们仨扭头上山,柳溶月心头怪异:“不是!你们上山干嘛?咱不是来看河的么?”
那仨人顿时驻足,呃,也对。
看他们扭头再往河边儿走,柳溶月连忙摆手:“不不不,别过来了。现在天都黑了,河也看不清了。”
苏旭有些不耐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着你说要如何?咱们在此安营扎寨不成?”
柳溶月却破天荒地没再搭理苏旭,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山下,山下恍惚现了几点飘忽鬼火。
一阵冷风吹来,她忽然觉得有点儿腿软:“你们看……那是什么……”
也不知看见什么了,王福江忽然低吼一声:“跑!”
于是柳溶月拽着苏旭,齐肃拉着王福江,四个人呼哧带喘地顺着崎岖山路陌路狂奔。
柳溶月也不知道为啥要跑?可既然人家王福江都这么说了,那必然是有跑的道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没王法的地方,听王福江的还能有错儿吗?
说也奇怪,他们一路狂奔,山脚下的鬼火忽忽悠悠地似是跟来。那还有什么可耽搁的?接着跑呗!
那天的殷山罕见地不曾打雷下雨,那天天上居然有一轮满月。
晶莹月色撒向山川大地,大慈大悲地没让他们当了睁眼瞎子。
他们四个顺着陡峭山路艰难前行,也不知道连滚带爬了多久。柳溶月觉得他们应该已经越过了殷山山腰,再往上走道路愈发狭窄,山路上突兀怪石也多了起来,如此快步行走,实在让人难以负荷。
好容易跑到一片略微宽阔的石头平台之上,气喘吁吁的苏旭终于走不动了,他扶着柳溶月的胳膊大口喘息:“歇……歇歇吧……我……我跑得脚疼……”
眼见大人和夫人双双停下脚步,齐肃和王福江也站住不跑了。
四个人相对喘了半天,齐肃头一个调匀过来气儿:“小王大人!所以咱们到底跑什么啊?”
柳溶月也忍不住了:“对啊,福江你看见什么了?”
王福江起初并未答话,他觑胡着眼睛往山下看了许久,眼见那些奇怪的鬼火再没追上来。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唉……别个不知道,兄长你还不知道我?我这辈子最怕萤火虫了!”
……
山间一片死寂,夜枭桀桀低鸣,其余三人久久没说出话来。
柳溶月就是脾气好,也忍不住动了杀心:“王福江!你长这么大还没让人打死就是祖上积德!”
也许真有天人感应,也许是他们怨念太深,柳溶月话音落下不久,殷山之中便隐隐传出雷霆之声,虽然一时还不曾下雨,可空气草泽之中已经充满了雨水的味道。
露宿荒山,要是再赶上暴雨,那可不是玩儿的。他们从现在站的地方往下看,山下村落全不可见,可见他们在殷山之上已经爬得挺高了。
别说一会儿就要下雨,便是这样乌云蔽月看不清前路,他们也无法摸黑下山。
齐肃正着急今天要露宿在何处?不提防身边儿的王大少爷脚底下绊蒜,“噗通”一声栽进了草丛深处。
此处深山,草木繁盛,王福江那么高的一个小伙子摔入浓草也顷刻不见了人影。
齐肃和柳溶月大惊之下,连忙到处划拉,好容易抓住王福江的靴子,他俩齐心协力把王大少爷从灌木丛里拔了出来。
王福江不亏做了些日子五城兵马副指挥,当值点卯就是带着兵士们操练,最近身子强健了许多。他这一跟头居然把身后的草木生生砸出来个人形儿。
王福江缓慢站起之后,突然笑出声儿来:“哎?你们看我屁股后面是不是有个山洞?”
眼看天上雷霆滚滚,似乎就要落雨,齐肃和柳溶月顿时上下其手,将王福江身后的藤蔓狠狠撕扯一番。
果然他身后有一个熔岩洞穴!这个溶洞被藤蔓遮蔽,似乎并非什么野兽的居所。
齐肃打亮了火折子进去探查了一番,幸好没有毒虫蝙蝠。
这个洞穴极深,里面层叠嵌套,隐有水声,幽暗之处似乎可以通向山腹。不过仓促之间,齐肃也来不及细探,反正这里容他们四个遮风躲雨过个夜是足够了。
大伙儿一块儿感慨:“王大少爷命是真好!”
久在山间行走的齐肃很快在洞内生起了火堆,王福江掏出了随身的水壶让大伙儿解渴,柳溶月从来心细,上山之前她往随身的小袋子里装了几块儿干粮,此刻掏出来分给大家充饥。
让柳溶月搀扶进洞的苏旭,一屁股坐下来任嘛儿不干,连吃再喝烤着火。苏奶奶心安理得地让大伙儿伺候,他其实从小儿心宽。
好容易缓过来一口气,苏旭忧心忡忡地看着洞口之外。他始终觉得心不踏实,柳溶月刚才在山脚下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会慢慢地向他们逼近,那定然不是萤火虫!
苏旭无端觉得那是几支火把,打着火把地人正在脚步飞快地上山。天到这般时候,来这荒山野岭,鬼鬼祟祟能是什么好人?莫非……宛平种种怪异就和他们相关?
想到这里,苏旭轻轻打了个寒颤。
柳溶月关切地问:“怎么?很冷吗?”
苏旭摇了摇头,看向齐肃:“咱们有什么法子把洞穴挡住么?我总担心有人瞧见咱们。”
王福江啃着干粮笑道:“嫂嫂说哪里话来,这殷山之上除了咱们哪有人啊?”
柳溶月虽然也觉得苏旭要关门是多虑了,但是想他现在是妇道人家,在荒郊露宿总是心头发慌,于是轻声附和:“齐肃,倘若能遮蔽遮蔽总是好的。单是火把不保险,倘若待会儿下雨刮风灭了火不是麻烦?”
齐肃点头起身,找了些树枝藤蔓,将洞穴认真掩住,再将洞里的火把移到了深处。如此布置一番,倘若不从外面细看,定然不知这里别有乾坤,藏着活人。
也不知为什么,这回齐肃心中赞成夫人的嘱咐。虽然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在山中待惯的齐肃总觉得这座山里藏着古怪,并非如小王大人说的那般只有他们四人。
很快,殷山就下了暴雨,暴雨伴着电闪雷鸣。
洞外林莽“哗啦啦”摇晃枝叶,山中飞禽野兽咆哮哀鸣。
安置在洞穴略身处的四人依壁而坐,都在抱膝打盹儿。
这辈子从未在屋外露宿的柳溶月以为自己定然会吓得难以入睡,可是依在暖呵呵的苏旭身边,她无端觉得丁点儿不怕了。
半睡半醒之间,柳溶月觉得苏旭将她的头温柔地安置在了他的肩上,还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柳溶月飞快地堕入了梦乡。
后来,柳溶月觉得自己是被“静”醒的,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了,苏旭也不见了!
柳溶月大惊失色,她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害怕过,被逼着上轿那天都没这么害怕。
她一骨碌起身,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洞口!
并没有日光透入,显然天还没亮呢!
然后,她就见苏旭扶着齐肃的胳膊,齐肃扶着王福江的肩膀儿,三个人皆是满脸凝重地扒着堵门草往外看。
柳溶月奓着胆子慢慢凑了过去,她摸了摸苏旭的手指:“你们看什么呢?”
三个人一起朝她“嘘”声。
柳溶月顺着他们的目光向外看去:洞口不远处灯火通明,那是另外一个洞穴。
里面有许多男子进进出出,叮叮当当,似乎正在忙着打铁。
柳溶月悄声问道:“羲和,他们干嘛呢?”
苏旭脸色苍白:“他们……只怕在私造兵刃……”
柳溶月差点儿蹦起来:“合着咱们大半夜拼死拼活摸上山,然后巴巴儿地睡到坏蛋隔壁了是吗?”
王福江认真纠正:“兄长哪里话来?咱分明是睡反贼对门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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