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三堂
头一天衣服穿错了,苏旭这官当地也不顺心。
他愁苦地坐在三堂公案之后,管银库的卜石树满脸怨怼地站在他的眼前:“大人!您不能这样!这账您乐意核就核,不乐意核我拿回去自己慢慢算。您说您帮我把关小一年了,您怎么又不会算了?大人您变了!”
苏旭无奈地看着十分面生的算盘珠子:“不是……我是……”
看大人是不会给自己帮忙了,卜石树拿起账册,气鼓鼓地回银库去了。
下一个进来的是赵县丞,他满脸怨怼地站在了苏旭眼前:“大人!您不能这样!这商分九等,从来都是您亲自定级!您说您乐意核准就核准,想偷懒谁能说什么!您都核定了大半年了,忽然又说您不熟悉定等规则!这些富户都是咱好不容易从大兴县挖来的,您瞧把人家吓得。大人您变了!”
苏旭闹心地看着眼前极其陌生的《铺行规制》:“不是……我是……”
看看大人不会亲自前去,赵县丞拿起文牍,气鼓鼓地独自出去勘验铺户。
帘笼一挑,这回进来的是王话痨,他满脸怨怼地站在了苏旭跟前:“大人!您不能这样儿……”
苏旭站起来就走:“我变了!我知道!你等我去后宅先哭一会儿!”
王话痨连忙将他拽住:“大人!您别走啊!自从咱从大兴县挖了买卖人来宛平开店,大兴县管税收的小吏就站在县界上骂街。他们今天又来了,大人您倒是拿个意啊!”
苏旭一甩袖子挣脱王话痨:“你等我去问问奶奶!”
王话痨呆立原地:“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您也问奶奶,您不怕奶奶打死您吗?”
苏旭恼怒地摔下句话:“奶奶也变了!这总行了吧?”说罢,苏旭气鼓鼓地回后宅了。
此刻的后宅静谧,树间飞鸟不鸣。
苏旭穿过桂花、绕过月季、走到窗前、听到梦呓。
他走进卧室一看,果然柳溶月还高卧未起。
诰命夫人搂着锦被,挑着嘴角儿,芙蓉春睡,好不香甜。
苏旭深深呼吸压下心火,他轻轻推她:“月儿,月儿……月儿?”推了三推,叫了三叫,对方毫无反应,最后苏旭忍无可忍,委屈大了:“柳溶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起床?”
也不知为何,变回女子的柳溶月对苏旭的嚷嚷喊闹倒不像当男人时那么走心了。
伊打着哈欠,慢悠悠地坐了起来:“喊什么喊……我都诰命了我起那么早干嘛?”
苏旭急赤白脸:“诰命就不起了是吗?”
柳溶月理直气壮:“你当诰命你不也不起吗?”
苏旭都要气哭了:“那能一样吗?你刚当官儿的时候我是不是天天陪着你上堂?轮到我当官儿了,你就躺那儿不起。柳溶月!你怎么这么不仗义呢?”
柳溶月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满脸怨怼:“大人,您不能这样儿,您变了……”
然后,柳溶月就看见苏旭哭了。
宛平后园
苏旭枯坐山头儿,双手抱膝,喝着料酒,惨惨凄凄。
拄着拐让诗素搀上来的柳溶月坐他身边儿陪着。
苏旭抽抽噎噎地数落:“柳溶月!你没有良心!我早起错衣服我就够倒霉的了,结果他们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敬陪左侧的柳溶月手足无措:“我哪敢欺负您呐?”她嘟嘟囔囔:“再说衣服也不是我给你穿错的,你自己非得梳头戴花儿你赖谁啊?”
右边的诗素明显别有牵挂:“不是!姑爷!您伤心我也不拦着。您能把料酒还给我吗?咱这就一瓶!”
苏旭捂着料酒发脾气:“我不!就不!你小姐当官儿心烦的时候还能喝口料酒解心宽呢!凭什么我不许喝?”
诗素苦口婆心:“小姐有嫁妆,可您挣不上钱啊!姑爷,您要真难过喝凉水一样塞牙。”
苏旭眼圈儿一红更伤心了:“柳溶月!你看诗素!她也欺负我!”
柳溶月赶紧捅咕诗素:“诗素,少说两句!让羲和喝吧。回头料酒没了我去苗太太家讹。”
诗素双手一抖:“你俩是彻底不当人了……”
苏旭坐在山头儿上絮絮叨叨:“当官儿太难了!杂事儿又多!千头万绪!想当初打个雷,什么都不让我干了!现在打个雷,又什么都归我管了!柳溶月!你说!这赤眉白眼谁哪接的上啊?!”
柳溶月心有戚戚焉:“一县父母闲事儿很多的,可有什么法子呢?谁让您非考这坑人玩意儿的?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辞了吧!别干了!你还跟我呜嗷喊叫!现在知道后悔了吧?晚了!您爸爸说了,你不能辞!辞了皇上不乐意!”
诗素也点头:“五两银子雇头牛犁全宛平县的地。好容易骗来一个,你跑了皇上蒙谁去啊!”
苏旭懊丧捂脸:“我丢人丢大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再去三堂了!”
诗素幸灾乐祸:“那您也得去啊!当初我们家小姐也不想去,你是怎么把小姐推出去的?来吧!您要是迈不开腿我来推您。这就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眼看苏旭脸色苍白、手指颤抖,这就要让诗素活活气死。
柳溶月慌忙给苏旭拍打前胸、呼噜后背:“别生气、别生气,苏旭,诗素跟你逗着玩儿呢。她哪能推你呢?她也推不动啊!你说吧,要我怎么给你帮忙?我不睡懒觉了还不行吗?”
诗素也劝:“姑爷,您看我跟您说着玩儿您也当真。您还是好好当官儿吧,没别的来钱道儿,五两银子咱也得挣啊。苍蝇不肥也是肉,耗子尾巴也有油。哎?您就不能多挣点儿吗?你们当官的不是也有发财的么?我听说人家赵高挺能挣的,您不能跟他学学?”
柳溶月用力摇头:“不行!赵高是个太监!”
诗素也觉不妥:“那是不行!哎?秦桧儿不是也挺富裕的吗?”
苏旭叹气:“秦桧是个奸臣!”
诗素蹙眉:“这也太难了吧?合着当了官儿还能过舒坦的,不是没根儿就是坏蛋!姑爷,小姐说的对,你考这个干吗?咱跟歌玲似的买个山头儿挖煤不也比当官强?不是我财迷,咱花小姐带来的嫁妆,这不是坐吃山空吗?万一过两天断案再碰上个可怜人,您二位再施舍人家一回,咱这不就赔大发了么?”
诗素这话虽是刻薄了些,却货真价实地打动了柳溶月的心,她心里隐约有了个主意。
这天,柳溶月悉心地为苏旭解说她前些日子谈了几位客商,劝他们来宛平开店;铺户排名如何分列九等;这些日子迎来送往,有几位高官要经过首县;甚至下个月初一皇上大概其要宣讲什么至理名言……
看着对自己侃侃而谈还和颜悦色的柳溶月,苏旭忽然就羞了、愧了、觉得手里萝卜都不脆了。他觉得自己以前特别不对,特别不好,特别对不住人家。你看人家给我讲事儿就这么好声好气儿,我给人家讲书,我就如个夜叉一般。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嗨,我怎么心里还唱上大戏了。
那天苏旭好言好语地把柳溶月劝到屋里帮卜石树核查银库账。大小姐的书桌上现在满满当当,依次摆放着笔墨纸砚、香茶、瓜子、翠梨、蜜饯。这都是苏旭张罗来的,柳诰命边吃边干、脸色好看。
他甚至在她脚底下放了盆小鱼干来讨好元宝,就连廊下的八斗他都给了块儿骨头。
做了快一年的女子,苏旭对于持家之道已经颇有心得。
对对手指,他不情不愿地从腰里掏出来一百个大钱让诗素出去打料酒,顺便买点儿零食吃吃,好歹堵上这丫头的利嘴。
安顿好了丫鬟诰命,伺候稳了猫猫狗狗,苏旭对对手指,缓步回了内室。他现在更熟悉内室,莫名觉得内室让他心神平安。
苏旭坐在屋里,四下打量着他住了大半年的地方:房子有些逼仄,装潢也不讲究,宛平县的家具只能说是结实可用,罗列的摆设也是乏善可陈。别说柳家那般豪奢府邸,便是寒酸的苏宅也比这里清贵许多。
这里甚至没有足够的使唤丫头,好多事都要他们亲力亲为,可这里是他和柳溶月一手一脚布置出来的“家”啊!
床上铺的是梅娘缝的厚实被子,桌上供的是拿陶罐儿改的土拙花瓶,粗瓷盘里堆满了苏旭救治过病人送来的红枣,不太素白的墙上并排挂着“天狐有苏”和“白蛇舍药”相映成趣。
这里的一花一木,一山一石,满满都是他和柳溶月的心思情趣。
苏旭忘不了今年夏天,柳溶月是如何撸胳膊卷袖子从池塘里摘大朵荷花讨他开心。
想到这里,苏旭“噗嗤”一笑:这傻姑娘用他的身子也是笨手笨脚的!等到明年夏天,他定把池子里最美的荷花朵朵摘下来给她,这样她每天都能从清新荷香中醒来……
他们的日子虽然拮据些,可夏有凉风秋有雪、春花秋月不花钱。谁说日子不是有滋有味呢?
苏旭转念再想:此任知县,柳溶月开局已经得了先手;他与长公主也算混出些微末交情。只要他肯随行就市、该瞎就瞎地把官儿当下去,日子其实好混。等到三年任满,或干脆辞官或请旨远调,只要离开天子脚下的是非之地,他们如何不能安度此生?
但是……他可以装瞎么?
苏旭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不能……他良心过不去!
苏旭打开墨盒,拿出白纸,奋笔疾书。
他要把这两天出的所有事原原本本上报顺天府!去了一趟杨家坨,眼睁睁地看过那些痛苦呻吟的病人,苏旭决定从此不懂规矩!也再不识进退!
此事必须严查!就算皇上家出了个王八蛋!也不能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过去了!
他承认,自己今天特意把柳溶月诓到书房帮银库算账,就是为了让她顾不上看他在忙些什么。他不想让她再心烦困扰了……
或者更深一步想……他们换回来时机正好,后面的官场波谲云诡,他不愿让她卷入其中!
后宅书房
诗素端了香味扑鼻的莲子银耳粥进来:“小姐累了,喝碗粥再算吧。”
柳溶月便如小时那般随手舀了颗红枣送入诗素嘴里。
口中含着热乎乎的红枣,诗素眼圈儿红了:“小姐,直到此刻,我才敢相信真是你回来了!小姐!真的是你么?诗素不是做梦吧?”
柳溶月一边帮诗素擦泪,一边儿温柔点头:“是我。真的是我。我变回来了。”
诗素看看苏旭不在附近,这才低声询问:“说真的,小姐……这次变回来,你高兴吗?”
柳溶月摸了摸自己终于抹上头油的秀发,再看看自己让凤仙花汁子染得粉粉的指甲,她真心微笑:“我自然高兴!得亏变回来了,再晚二年我身上就要包浆了!”
诗素也觉好笑:“自然,若论梳头洗脸心疼自个儿,还是做主自己的身子更便当些。不过小姐变回来了,就不能再做官了。小姐你舍得么?我都替你舍不得。小姐爱民如子,官声又好。就这么便宜姑爷干了,我总替你屈得慌。”
柳溶月笑着开解诗素:“话不能这么说啊。这官我做得再好,也是人家苏旭头悬梁、锥刺股,奔死里念书考下来的。说到底是我鸠占鹊巢,还给人家天经地义。”
诗素噘嘴不依:“会考管什么啊?要紧是能干!小姐干得好,皇上都赏银了!反正我觉得你肯定比姑爷干得好。你俩换过来宛平县亏了。”
柳溶月真心撇嘴:“其实吧……我是不爱干这倒霉知县的,起早贪黑朝廷也发不了仨瓜俩枣儿!不瞒你说,我做这首县之长,免不了隔三差五谨送出京的大员,恭迎进京的贵人。诗素你知道的,这大半年来生张熟魏,可把我烦得要死!如今不犯这贱了正好儿,这迎来送往的差事还是让苏旭干吧。”
诗素听着有理,不禁点头:“要这么说,这倚门卖笑的差事还是让苏旭脑袋疼吧。只是从今以后小姐难免要当回笼中小鸟儿、缸里的金鱼儿。小姐是过大世面的人,难道不怕闷得慌么?如此人才糟践在家坐着未免可惜。再说了,苏旭那厮生得平头正脸,又得了小姐这大半年悉心打扮,如今更显风流俊俏。你就不怕他在外面生了歪心?”
柳溶月有些得意地看看自己的白嫩手指,她对诗素附耳嘀咕:“你还别说,就我这算账的本事,不当个掌柜的可惜了。我想好了,过些日子我就出门去做买卖!上回大兴县的药材商就想约着我去安国进货。诗素!回头咱俩女扮男装,一起出门贸易。到时候歌玲家里有矿,咱俩手里有钱!岂不是好?”说到这里,柳溶月杏眼微眯、粉拳猛攥:“自古以来有钱的是大爷!只要白花花的银子到了手,就不怕苏旭那穷人家的小爷们儿不听话……”
诗素闻听此言,心花怒放,她狗腿地凑到小姐身边两眼冒光:“哈哈!就是这个道理!”
这时苏旭挑帘进门,他就见勾肩搭背的美人齐齐回头,她二人眼中各有诡异精光一闪。
苏旭陡然起了身鸡皮疙瘩:“你……你们要干嘛?”
回答他的只有两位佳人的三声冷笑:“嘿嘿嘿……”
苏旭的公文交上去整整三天,顺天府并无只字片语回文,宛平县倒是来了一位贵人。
翠玉香车,人马扈从,赫赫扬扬,威风凛凛,秦王府侧室得了王爷恩典,前来探望长姐。
朝颜这次来得匆忙,宛平县提前半日才收到消息。
柳溶月连忙按品严妆,预备在简陋三堂迎接亲妹。
宛平后衙,秋花争艳。
安静蛰伏了太久的贵品名菊“凤凰振羽”终于傲然怒放;而葱茏了整个春夏的娇媚月季也在这个肃杀初秋盛开到压低枝头。
多时不见的姊妹,谨慎地打量着彼此,那目光里有探寻、估量和难以掩饰的戒备满满。
老天给了她们相似的眉目,相同的血统,却独独忘记给予她们一模一样的慈悲心肠。
那么这次冒然相见,便注定了冰炭同炉!
环视一周,柳朝颜满脸鄙夷:“怎么?姐姐如今竟然只有一个丫鬟伺候?”
柳溶月刚说了一句:“是啊……”
屋门之外便传来极轻快的脚步声音,苗太太小心翼翼地进门之后,立刻对柳朝颜满脸堆笑:“回贵人的话,我们奶奶身边儿确实只一个丫头,可不耽误她还有三十六个婆子伺候啊!”说着,苗太太一掀门帘儿,柳溶月只见院子里满满当当、挤挤插插,各色女人都站不下了。
她认出了开铺子的杨周氏,她看见了杨家坨的杨二嫂,她瞧见了还没来得及返乡的韦娘,就连她头回审案给做主的小寡妇王李氏都站在后排跟着起哄呢!
见县令夫人目光扫到自己,王李氏欢天喜地地朝奶奶扬了扬手,她手里分明还抓了只母鸡……
站在院门口的王话痨此时忙得要死,他见柳二小姐呆在当场,连忙挥手调度:“别慌!排队!装小厮的下波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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