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后宅
柳溶月与妹妹并坐在三堂廊下,阅兵一般看着眼前列队走的仆人仆妇。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有以苗太太为首的三十六老妈儿、赵县丞统御的七十二仆役、吴班头还领来了衙役装的八位护院。就在柳诰命为这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外加八大金刚的配置深深震撼的时候,齐肃又从二堂院里轰进来了猪狗驴马羊骡牛等九大牲口……
直到看见巨大骆驼从自己眼前安闲走过,柳溶月的心态完整经历了一个从惊讶、惶恐、尴尬、到爱咋咋地怎么都行的放弃过程。
眼看王话痨又从前院轰轰烈烈地赶进来一群鸭子,柳朝颜终于忍不下去了!
贵人打着喷嚏从头上捋下来一把绒毛儿,她满脸不可置信:“姐姐!这都是你们家的?”
柳溶月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幸而服侍在侧的苗太太言辞便给:“回贵人的话,都是!都是!我们夫人五品诰命,劝课农桑,要做宛平妇女的表率。您别着急,他们已经上后面儿给您拿活蚕去了。”
从小怕虫子的柳朝颜顿时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她都吓结巴了:“不……不用了!”
端坐在漫天飘舞如六月飞雪的鸭绒当中,柳溶月十分艰难地小声吩咐:“诗素,要不咱就麻烦鸭子们回去吧。”
见势不好的诗素匆匆去找王话痨,很快她又哭丧着脸跑了回来:“话痨哥说回不去了。鸭子们就不会转头儿。”
似苗太太这等有眼色的人儿,自然看得出现在这爆土狼烟儿的情形得算过犹不及。
她满脸堆笑:“二小姐来宛平是大贵大喜!夫人姊妹也是许久未叙!这些鸡猫狗兔儿桑叶儿活蚕什么的,晚点儿再看不迟。贵人、夫人,要不然先去三堂叙叙话?”
柳朝颜迫不及待,抬腿就走:“如此甚好!”
吃了这番惊吓,柳朝颜已经再不敢挑剔姐姐是否过得窘迫。
柳溶月瞧出来了,妹妹是怕多问几句,自己家指不定又冒出什么牛鬼蛇神来。
姊妹并肩进了三堂,柳溶月大吃一惊:这里家具虽然不多,但满堂都是簇新的黄花梨制!台上也有些金盘玉盏,上面摆着鲜果点心。
如此摆设落在柳朝颜眼里,虽非十足富贵,也算勉强入眼。
她不由狐疑:不是说姐姐、姐夫过得拮据寒酸么?前些日子给王爷写信穷得连歌姬都养不活!送上门的媚娘都要赏给小厮。这不还行吗?可见他们跟王爷藏了心眼儿!
柳溶月冷眼看着屋里蓦然更换的家具,心中狐疑更甚:不错!够快!多亏苏大人给我操持,倘若他不是天狐有苏的后人,小名儿叫做妲己,我都不敢想这么周全的布置,他一时半刻是如何做到的?他这么舍得花钱了吗?咱后半辈子不过了?
正在柳大小姐胡乱琢磨的当儿,她就听端着香茶上来的诗素伏在自己耳边儿嘀咕:“小姐,桌上的鲜果点心您可千万别吃!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大人让王话痨跟人家赁的。您也别跟二小姐聊太长时间,过了中午店铺就要过来收回去了。”
柳溶月无声呐喊:苏旭!合着接驾我妹妹咱一个子儿没花是吗?!
待宛平县的一个丫鬟和三十多仆妇上茶已毕,朝颜坐在客位还没来得及说话,秦王府中的八个女官已经鱼贯而入,她们抬进来四个沉甸甸的箱子,不由分说地放在了墙角。
女官们施礼退出的时候沉沉盯了王爷这位爱妾一眼。
柳朝颜怪不自在地别过了面孔。
柳溶月直觉今日气氛诡异,朝颜来得也太过蹊跷。
她略微思忖了一下儿,微微摆手。
诗素在柳家日子长,自然知道小姐的规矩,她垂首倒退两步待要恭谨出去,心中不由慨叹:二小姐来了,家里的严苛规矩也跟着回来了。这些日子我跟大小姐在外面胡混,摔帘子摔碗,不敬之处甚多,难为小姐竟全然容了我。这要是跟着二小姐,不把我活活打死了?
诗素正在唏嘘着后退,余光瞥到爱看热闹的苗太太依旧挺胸抬头地戳在那里一动不动。
诗素朝苗太太努努嘴儿,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苗太太仿佛没有看见;诗素朝苗太太再悄悄儿挥手儿,苗太太依旧不肯动窝儿;最后忍无可忍的诗素姑娘大步上前,一把薅起苗太太胳膊夹到自己胳肢窝底下,力拔山兮地将她揪走。
诗素关门的时候,热情洋溢的苗太太还强扭过身子往后大喊:“奶奶,贵人,您二位慢慢儿聊啊!”
眼见宛平县的侍女撤得热热闹闹,王府女官无不瞠目结舌。她们是真不知民情凶猛,若是诗素独个儿守在这里,她定然拦不住傲气凌人的女官偷听屋里的主人们说话,可架不住苗太太一团热火盆儿似地爱招呼人儿啊。
苗太太虽然也是小官儿家的媳妇见过些世面,可她何尝会过王府中人?如今既然开了眼界,她打定主意要跟她们好好唠唠。
苗太太左拉一个,右挽一个,喜眉笑眼外加嘻嘻哈哈:“姑姑们好俊俏,姑姑们好体面!在这儿愣着干嘛?走啊走啊!咱喝茶嗑瓜子儿去!”
也是苗太太热情太过,也是王府中人少见这样活蹦乱跳的女子,她们一个不留神竟让她全伙拽去了厢房。
柳溶月目送仆妇、宫女们离开了三堂,这间不太大的屋子里终于就剩下了她和妹妹。她和妹妹已经有很久不曾如此相对,久到各自都觉得对方有些陌生!
柳溶月觉得朝颜瘦了,脸色也有些不好。
早几个月她曾经听说,秦王府为着继母时常入内探望闺女很有些不悦。不过秦王轻飘飘一句话,她后娘便不得不乘船南下去和任上的爹爹团圆了。
柳溶月不禁有些疼惜地看着妹妹:她今天甚至不曾穿戴翟冠、蟒服,只是随意戴了金丝狄髻、穿件织金通袖而已。
柳溶月就很奇怪:从小最喜装饰的朝颜今天怎么打扮得如此简单?
既然妹妹如此不尚奢华,那么我按品正妆是不是有些太过郑重?
她抬起头来,果然见朝颜不掩酸醋地瞧着自己的衣衫头面,眼圈儿都有些泛红了。
柳溶月让妹妹看得有点儿不自在。她今天不过是循规蹈矩地穿了正五品宜人服饰罢了,并没有逾制的打扮呀!
柳溶月不知道,她的这身穿戴落入柳朝颜眼里,对方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
柳朝颜这是第一次看见姐姐穿诰命装束,上回在长公主家是赴私宴,姐姐可没如此打扮。
姐姐戴了金线梁冠、戴了翠叶掩鬓、头上一对金凤簪还衔了珍珠挑串,赤金的灯笼耳坠在她头侧轻轻摇摆,姐姐穿五彩妆花大红袍、三襕璎珞裙,尤其是她腰间的碧玉带金光耀眼!
正五品诰命呢!
她这样光彩,这样尊重,这样狠狠地刺了她的心!
想她上元佳节轰轰烈烈嫁入王府之时,从未想过会落入今天这番尴尬境地。
本朝规制,亲王妃妾分作三等:王爷正妃尊贵荣耀、系出名门,她自是巴结不上;要封侧妃也得太后恩准,圣上钦封。她刚嫁过去的时候,人人见她宠擅专房,皆以“侧妃”私下称呼,可怜她这傻子竟当真了。现在长公主回朝,说什么要整肃皇家女眷奢靡风气,大姑子不由分说便将她这点滴虚名儿也给黜了。也不知她是得罪了长公主哪里?更有甚者,当时她出嫁,王府里说得花好朵好,红口白牙许诺至少要给她个三等夫人的身份。可是嫁过来大半年了,谁也不提这回事儿了!
这王府里的日子,柳朝颜是越过越慌,如此没级没品没封号,她又和王府里被宠幸过的寻常宫女有什么分别?偏偏在这么个时候,那天心难测的王爷啊,却忽然改了性一般日夜泡在王妃屋里,围着奶娘怀里的小世子团团乱转,再不进她的房了。
她便是好好妆扮起来去王爷眼前伺候,他也再不好好搭理她了。
这几天,朝颜倘若在王爷身边呆的时候略长一点儿,王爷便满脸不高兴:“你怎不去好生问候问候你那好姐夫、好姐姐?只在我眼前装什么蒜?”
想到这里,柳朝颜的泪汩汩地流了下来:娘让王爷逼着回南去跟爹爹团聚了。他们把她凄惶地扔在了京里!她过得好苦!
柳朝颜快委屈死了,她才是鲜花初开的年纪啊!她怎么能够失宠呢?
其实她今天来这里并非本意!不过是昨晚王爷淡淡地点头,说会上奏为她请封。
爹娘祖宗啊,要行此事,朝颜也是没有办法!
柳溶月万没想到妹妹居然哭了,她连忙掏出手帕给她擦脸。
柳溶月有些慌:“怎么这么委屈?为什么哭了呢?朝颜,你嫁到王府难道过得不如意么?”
对这个向来倨傲妹妹,柳溶月和苏旭始终态度不同的。
柳溶月记得自己曾拉着朝颜的小手在后院嬉戏;她记得妹妹在阳光下的娇嫩小脸;她记得她曾经扎着小手“呀呀”地向她跑来,奶声奶气地叫她“姊姊”;她亲眼看着她从个可爱娃娃长成了个秀丽少女。
无论如何她都是她的亲生妹妹啊!说不挂心是假的!
那一刻柳溶月是真地着急:“怎么了朝颜?有话你和姐姐说啊!”
柳朝颜强忍心酸,平定了好一忽儿,才勉强压下热泪。
她冤屈抢白:“姐姐何必明知故问?我如今在王府里被姐夫连累成什么样儿,你难道不知么?因为你们夫妇的关系,王爷都不进我的房了!”
妹妹这话说得突兀且不着边际,可毕竟做了大半年的知县,柳溶月虽不十分明白,也大概能猜到妹妹在说什么。尤其是她和苏旭刚刚从殷山死里逃生,又亲眼看见宋长史和歹人直挺挺地站在那鬼蜮的船头。
柳溶月不傻!她如何想不出那山里河里的腌臜事,都是尊贵妹夫的豪阔手笔?
更何况那天晚上,宋长史声嘶力竭地要杀她灭口,那可是这些日子柳溶月挥之不去的噩梦。
想到这里,柳溶月满心真诚地想和妹子说些利害:“朝颜!怎么是我和苏大人连累的呢?你知不知道王爷都在做些什么啊?你可知道那殷山、浑河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不瞒妹妹说,前几天晚上,我和苏旭差点儿被宋长史灭口在殷山之上。朝堂波谲云诡,姐姐真没有找你麻烦的。”
说完这话,柳溶月就觉得妹妹满脸不可思议地瞧着自己。
果然,朝颜就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谁让你个妇道人家到处乱跑?谁让你两口子去那稀奇古怪的地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吗?谁家命官、命妇深更半夜闲逛荒山野岭的?也难怪人家不拿你俩当做好人!让人错杀了不也是活该么?”
听妹妹如此胡搅蛮缠,柳溶月顿时气促无语!
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忍下一口气,柳溶月好声好气地接着跟她解释:“妹妹不知道!殷山脚下的杨家坨里有许多村民为着饮水受污得了怪病。苏大人是此地父母官,小民受难怎能不去视察解救?我不过是跟着他去帮忙些医药上的手段。又带着衙役、又带着官差,还有兵马司的副指挥陪着,明明是公事。怎么能叫到处乱跑呢?朝颜,人命关天,不能置之不理!再说,你可知道那些井水是如何受污害人的?”
柳溶月觉得这回妹妹的神情简直就像听到了胡言乱语。
她开口抢白:“我管它井水是如何受污的!姐姐你刚才说那地方叫什么?羊……羊圈似的地方!想来不过住了些无知村妇、狡诈刁民,他们的性命也配关天么?”
柳溶月顿时不悦:“朝颜!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谁人不是一条命?谁的性命不关天?这些村民中毒生病,便是因为殷山上胡乱开矿,所以才脏了水脉!倘若咱们对此置若罔闻,那便是草菅人命!是要遭报应的!”
谁知柳溶月就见妹妹瞪大了眼睛,人家是好稀奇地看着自己:“我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么多报应!想咱们太祖爷爷拔剑起兵打天下,尸山血海杀人无数才打下锦绣江山。太祖爷爷得什么报应了?人有贵命,自然发达。生来命贱,就如猪狗。他们不会投胎,没有福气,怪得谁来?”
柳溶月对妹妹的耐心几乎告罄。
她心里有话,不便明说:太祖爷爷自己是大富大贵得享天年,可他眼睛刚闭上眼睛才几天,儿子孙子便自相残杀,打得昏天黑地!想那深宫之中斑斑点点,哪一滴不是他子嗣的鲜血?我瞧他死不瞑目才是真的!
既是话已经谈到这里,柳溶月索性下定决心对妹子把话点透:“朝颜!殷山之上素有贼子,他们竟敢私造甲兵!而且这伙人抢男霸女,我亲眼看见秦王府上的宋长史跟他们有所勾结,为非作歹!此间又有人命,又涉反情,谁敢等闲视之啊?苏大人依法详查难道有错?他不闻不问才是玩忽职守!”
看朝颜脸色陡然难看,柳溶月只当她年幼胆小:“妹妹不怕,妹妹别慌。此事好在只是牵扯了王爷的随从,还没闹得太大。你回府之后好生劝劝王爷,家中纵有不贤不肖的小人,雷厉风行地打发了,王爷还是满朝称颂的贤王,妹妹还是女子艳羡的侧妃!”
柳溶月却不知自己这句“侧妃”落到妹妹耳中格外扎心,她陡然脸色大变:“柳溶月!你在胡说什么?难道王爷现在便不是贤王?王爷身边儿哪儿来的坏人?你又哪里会什么医术?你怎么能去帮忙看病?我告诉你,红口白牙,污蔑宗室,罪在不赦!王爷真命天……王爷他凤子龙孙,也是你能攀扯的?!”
柳溶月从没见过如此悲伤愤怒的朝颜,一时被她吓了一跳。倘若是一年之前,她定然被妹妹劈头盖脸数落得大哭出来。可是现在她不会了,柳溶月细细咂摸朝颜话中的滋味,尤其那句“真命天……”什么的言辞!她忽然觉得十分无力。妹妹什么都明白,妹妹就是要死心塌地跟着秦王执迷不悟下去。
朝颜从小儿心高气傲,人家做了侧室尤嫌不足,还盼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柳溶月蓦然觉得眼前的妹妹特别陌生,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劝动她了。
沉默了好一忽儿,柳溶月温柔地端起桌上的流心红李子:“朝颜,咱俩许久不见,难道见面就是为吵的么?姐姐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李子。爹娘不在,姐姐就是你的娘家人。你瘦了,要保养好身子。”
柳朝颜没有想到,事已至此姐姐还能对自己和颜悦色,姐姐居然还记得自己最爱吃什么水果,她竟然还肯当她是自己娘家人。
柳朝颜的眼圈儿红了红,她也陡然放软了声音,似在苦苦哀求:“姐姐,姐姐,你去劝劝姐夫,不要再查了!不要再问了!尤其是那个什么贱人胡氏的案子!一个百姓家的女儿,死就死了,她一条性命还能大过朝局?姐姐你知不知道孰轻孰重啊?”
柳溶月慢慢地垂下了拿着红李子的手指,她失望透顶地看着朝颜:“妹妹!你我也是百姓人家的女儿!咱们都只有一条大不过朝局的性命!朝颜,我来问你,倘若是姐姐被冤,甚至你自己被冤,你难道也会如此冷心冷情,不讲道义么?”
柳朝颜一时脸色大变。
也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神绝望地瞟向了墙角的那几只箱子。
良久,朝颜忽然挑唇一笑,脸色变得娇娆。
柳溶月就记得,妹妹的声音忽然变得好甜好甜的。
她抓着自己的胳膊,撒娇地摇啊摇:“姐姐,咱们从此都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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