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茶汤铺
后来就打起来了!
苏旭其实挺喜欢打架的。
穷官儿家儿子的消遣不多,托六艺里还有“射”“御”的福气,他能正儿八经找的乐子也就剩下拉弓走马。苏旭不是个纯粹的白面书生,譬如王福江就打不过他,只不过人高马大的王福江从来不好意思跟别人说。
苏旭打架的长处是豁得出去自己,他骨子里就是个豁得出去自己的人。
但是当鲁铁匠一巴掌把苏旭拍一趔趄的时候,剧烈的疼痛顷刻让苏旭懊悔了:他托大了,他能豁出去自己,他豁不出去身后的柳溶月。
然后,苏旭就看见柳溶月抡着板凳儿直眉瞪眼朝鲁铁匠冲过去了。
以苏旭的眼光看,柳溶月那两下子王八拳是真不行。可无论打架的本事怎么样,能冲过去好歹是人家的份儿心意在。苏旭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白瞎我前面定过那么多亲事!就柳溶月把我当自己人!
脑瓜子一热冲上去的柳溶月没打过架,她骂街都不会。
可当柳溶月抡起凳子的时候,她觉得这也没什么难的。
她见过雌鸟捕猎,她见过母猫扑鼠,她奶娘说咬人的蚊子都是母的!凭什么女人就得由着人欺负到脑袋上不许还手儿呢?然后她就抡着板凳儿冲上去了!她不能看着苏旭受欺负!
人说不会打牌的牌好,不会打架的手黑。
柳溶月一板凳砍下去“咣”一声就把鲁铁匠开了瓢,他们就见鲁铁匠脑袋上“滋”儿一声血就冒出来了。
鲁铁匠简直不能相信:狗熊似的自己居然让大姑娘似的珠宝商一招见了血。
苏旭直觉柳溶月是惹祸了,无奈一招得手的柳溶月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忘了自己姓个啥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柳溶月“啪”一板凳儿就又朝鲁铁匠的脸上拍过去了!
鲁铁匠这回有了防备,他一把抓住了柳溶月的手腕儿,轻轻巧巧地就把她手上的板凳儿拍飞出去。柳溶月还没明白味儿过来,白嫩嫩的手指就让对方捏住了。
鲁铁匠稍微用力,柳溶月“嗷”一声就蹦起来哭了。
她这嗓子把鲁铁匠吓了一跳,鲁铁匠没想到对方说嚎就嚎,老爷们儿这么拉得下脸儿的。
那苏旭还能在一边儿看着吗?苏旭高高蹿起,重重落下!一脚狠狠跺在了的鲁铁匠大脚豆儿上,等对方汉子捧着脚丫一声惨叫,苏旭趁乱把柳溶月揪了回来。
他百忙之中还给她擦了把脸:“别哭!”
柳溶月今天让人掐咕了才明白自己打架可能真是白给,她跟母猫、雌鸟以及咬人的蚊子大概没法儿相提并论。
托让苏旭吓唬了一年的福气,柳溶月大骇之下,还能迅速稳住心智。
她牢牢地拽着苏旭的袖子,磕磕巴巴地企图再跟鲁铁匠好说好道:“你……干嘛啊?你凶什凶?我们俩都叫柳澄辉也不犯法……我们俩都给宛平县令当过师爷还不行吗?宛平县令就爱雇叫柳澄辉的,我俩有什么办法?说起来咱大伙儿都是被那宛平县令害了,咱自己人不能挤兑自己人啊!”
鲁铁匠一嘴啐了出来:“你是不是以为我傻?谁跟你是自己人!”他沙包大的拳头一挥:“说!你俩到底是谁?为什么诓骗我们实心汉子?”
苏旭都要捂脸了:真好!您都杀人放火了,还是实心汉子!
不过既然柳溶月扯了胡话,苏旭觉得自己把话茬子接上大概无妨,咱且拖延些时候再说。
他强迫自己满脸真诚地看着鲁铁匠:“这位兄台明察秋毫。在下佩服得很。这位小公子不明就里,您别听她的!我不怕实话告诉您,她是柳澄辉。我是装的!我跟您说我就是一个打着柳师爷名头招摇撞骗的!可是招摇撞骗有什么关系呢?端方君子能帮你销赃吗?我看不如咱们坐下接着聊买卖怎么样?”
发现鲁铁匠恶狠狠地看向苏旭,柳溶月连忙为他开脱:“这位公子说得也不全是瞎话,他其实也在宛平县干过几天!不信你们带着他去宛平县打听,这事儿真金不怕火炼。”
看鲁铁匠又看向柳溶月,苏旭赶紧把柳溶月藏到自己身后:“不管怎么说,这位就是如假包换的柳师爷。”
柳溶月倏地从苏旭身后冒出头来:“我跟你们说,这位公子不是诚心骗你的!”
明显已经算不过账来的鲁铁匠头晕眼花之余,决定去他娘的!
他猛一顿足:“什么你是我是他是!你俩跟这儿耍傻小子呢?!”
苏旭和柳溶月顿时手拉手不敢说话了。
鲁铁匠盯了他俩良久,最后冷哼一声:“我也懒得管你俩是人是鬼!干脆一刀宰了干净!”
苏旭头也不回地低声嘱咐:“月儿,待会儿你就紧紧跟着我!”
苏旭就听到柳溶月在自己身后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她的手心都冒出冷汗了。
唉,月儿在害怕。嗯!你还知道怕!
毫无征兆地,苏旭大吼一声拽着柳溶月往门口就跑。
“哗啦”一声,大门洞开!
苏旭眼前陡然一黑!
他就见门口密密匝匝堵了六条怒目横眉的大汉!虽然有一半儿拄着拐吧,但是人家块儿头在那儿摆着呢!苏旭深悔自己轻开战端,早知道对方人多势众,他从头儿就该跟他们和谈!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苏旭和柳溶月就见门口儿的大汉们互相搀扶着、满脸狞笑地,一步步向他们逼迫而来。而身后的鲁铁匠也咬牙切齿地抄起了斧子。
眼看前有瘸狼后有猛虎,苏旭把柳溶月紧紧护在怀里,他飞快地寻思:这该怎么办?我要说我是宛平县令他们能不能害怕?不行!这帮人穷凶极恶,只怕立刻会将我和月儿剁碎了分尸!算命的说我不得好死也就算了,月儿可得长命百岁!
想到这里,苏旭把心一横:干脆豁出去强闯!
他一手紧紧拉着柳溶月的手腕,一手缓缓捡起来柳溶月掉地上的凳子:今儿就今儿了吧!
无奈双拳敌不过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苏旭一个人肯定打不过对方七个!何况他还得时时顾着柳溶月的周全。很快,柳溶月就看一个个沙包大的拳头好生无情地落在苏旭的身上。
虽然挨打,虽然吃亏,可苏旭一直紧紧地把她护在身后,直到他们把他捶倒在地。
那一瞬间,柳溶月真觉得苏旭要被活活打死在这里了!
看来这是真杀实砍,柳溶月心头陡生愤怒,她反手搂住苏旭的肩膀朝那伙儿歹人大声嚷嚷:“天子脚下你们就如此胆大?!离地三尺有神明,活活打死好人,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苏旭身上好疼,心头喟叹:都什么时候了月儿还在和他们说这些?这些都是亡命的汉子,你这么说话岂非与虎谋皮?!可惜我护不住你了,终究是我没有本事。
果然,柳溶月的无能狂怒,只能换来对方无耻嘲笑:“报应?神灵?神灵在哪里?你把他叫出来报应给我看看!”
谁知歹人话音未落,门口一个剽悍男子忽然双眼一翻“嗝”地一声晕倒在地。
随着那个汉子缓慢倒下,众人就见到那人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手拿顶门杠的精神小伙儿。
精神小伙儿正是齐肃!
屋里屋外,诡异的静默只保持了须臾,这方寸之地突然杀声震天!
齐肃一脚将小屋房门踹得大开!他身后众人一拥而上!
苏旭就见:王话痨提溜着装满开水的铜壶大声嚷嚷着左冲,杨周氏举着烧火通条满脸狰狞地右突,齐肃手持顶门杠面无表情地步步前压,直眉瞪眼的媚娘双手抡着菜刀悍然断后!杨周氏家的狗都放出来狺狺不已!
王话痨今日特别勇猛,他冲进屋来高声断喝:“各位客官!开水来啦!”
然后王衙役手腕子一翻,滚烫的开水由点成线,由线成面,好均匀地朝屋内众人扇子面儿泼洒开来。
苏旭手疾眼快拽着柳溶月一个健步躲在鲁铁匠身后,然后他们就听“嗷”地一声,鲁铁匠瞬间发出杀猪褪皮般惨叫。
眼看来了救星,苏旭陡然精神一振:“怎么着?我就不是柳澄辉了,我看你能将我如何?!”
柳溶月趁乱嚷嚷:“我也不是!”
鲁铁匠恼羞成怒,举着斧子就朝他们劈来,齐肃冲过来一闷棍敲在了鲁铁匠脑袋上。
当赵县丞与吴班头失了慌张地带着宛平县全伙衙役冲到杨周氏茶汤铺的时候,院子里鸦雀无声、全后院儿黑灯瞎火。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朔风吹过寒鸦惊飞。
赵县丞的腿都哆嗦了,他颤颤巍巍地向里问道:“大人……大人?!您没事儿吧?”
吴班头的脸色更加诡异:“难道是跟鲁铁匠把性命拼了?!”
赵县丞扭过头来:“吴班头,你怎知道鲁铁匠在里面?”
吴班头吞口唾沫:“那个来报信的小丫头说的啊……”
便在此时,漆黑的小屋“吱呀”一声开了房门,黯淡黄火在屋里幽幽闪烁。
院子里火把摇摇,院子里落叶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大家就见苏大人、柳师爷、齐肃、媚娘、王话痨和杨周氏依次灰头土脸、挂彩带伤地从小黑屋里缓步而出。他们面目凝重,他们神情肃杀,惨胜归来的沙场武将也不会比他们更凄厉,杀人无数的刽子手也不会比他们眼神儿更瘆人!
最古怪的是他们人人都揪着一个、两个头破血流的瘸腿壮汉!
赵县丞都傻了:“大……大人……你们这是让瘸子扎堆儿给讹了么……”
别人也就罢了,好容易让苏旭他们六个合力打趴下的鲁铁匠这会儿明显脑子懵了。
他惊怒嚷嚷:“胡扯什么呢?!老子这帮弟兄可是纵横北直隶的巨盗豪杰!”
此言一出,满院儿震惊:多年巨盗,一朝落网。文弱书生,信手擒贼。似苏大人这等能吏真是天上少有地上全无!
赵县丞深信不疑,只要苏大人干满这一任,市面儿上必然能比着他的事迹写出本儿《苏公案》来!
把这几个贼子押回了宛平县,苏旭好歹擦了把脸、裹了裹伤就连夜升堂。他隐约知道宛平县衙门里大概不是各个忠厚,他丝毫不肯歇息就是担心迟则生变。
苏旭命王话痨赶紧带着齐肃并黄仵作去鲁铁匠家查抄尸体;苏旭命梅娘安置杨周氏和她女儿先去衙门后宅休息;最后,苏旭让柳溶月马上回屋、赶紧睡觉!
我们月儿容易吗?出门儿做买卖,挥板凳砸人,那可是力气活儿!
至于那挨打开瓢儿的鲁铁匠么……一个皮糙肉厚的大汉矫情什么?马上拽过来受审!
宛平二堂
苏旭升座案后,听仵作黄连谷细细禀报:“回大人的话,现从鲁铁匠床下起出无头女尸一具,铁匠炉内有烧焦的女子头颅一个,头身相合。尸首项下皮肉不卷不凸,两侧锁骨不耸起皮剥。当是死后砍头。此女颈有扼痕,指甲淤血,是生前被人扼死。”
王话痨当了一年的衙役,做事已经颇有章法,此时认真回话,居然有条不紊:“大人,我们前去起尸之时已经查问了四坊邻居,街坊都说看这女子的尸首仿佛是与鲁铁匠姘居的寡妇宋梅香。”
齐肃也跟着回话:“大人,小人听说尸身可能是寡妇宋梅香,立刻带着衙役去她家叩门查问。宋寡妇家无人应门。小的们破门而入,屋内已无宋寡妇踪迹。家中寻出宋寡妇衣裳鞋子,与尸身尺寸相符。”
苏旭轻轻点头:“这宋寡妇家乡哪里?是谁家孀妇?娘家在哪儿?你们可查到了么?”
王话痨说:“里长说了,宋寡妇去年在鸣玉坊买屋置房,出手阔绰。自陈是富户小妾,家中接连死了老爷夫人,所以带着家产出门独自过活。其余街坊都不知道,若问细情还是得问她姘夫鲁铁匠。”
苏旭摸摸被鲁铁匠抽肿了的肩膀头儿,心想这熊似的男子大概是个打手,我看这人脑子不太够使,倘若能循循善诱,没准儿能从他身上寻出阴谋端倪。
苏旭朗声吩咐:“带鲁铁匠!”
好歹让宛平县大夫好歹包了包脑袋的鲁铁匠被齐肃推搡着上了二堂。
鲁铁匠其实到现在也不大明白衙门为什么逮他?就为我在茶汤铺子里殴打两个骗子?那衙门应该向着我才是啊!所以鲁铁匠理直气壮!
等他在二堂一跪,抬头看清楚上面端坐的那位眼熟大人,鲁铁匠顿时气得面红耳赤!
他气急败坏地对旁边的班头、衙役大声揭发:“这是个骗子!你们别让他骗了!这就不是个好人!”
宛平县衙役齐声断喝:“呔!不许胡扯,老爷是咱们宛平县县令!如何不是好人?!”
看鲁铁匠还在将信将疑,吴班头一脚踹到他肩上,他厉声呵斥:“上面坐着的当真是宛平知县!知道死活的你就想清楚了再回话!”
鲁铁匠脑瓜子“嗡”地一声,他心中好恨、口中嘟囔:“说什么自己是宛平师爷?你不就是个骗子吗?”
苏旭一拍桌子,对下跪鲁铁匠厉声呵斥:“鲁铁匠!你勾搭富户小妾、哄骗回家已是重罪,如今还要杀人夺产!属实罪大恶极,你还不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吴班头阴恻恻地给苏旭出谋划策:“大人!这人满脸奸佞。又摊上了人命官司,我看倘若不打,他定不能招!咱们还是大刑伺候好了!”
鲁铁匠纵然脑子不太聪明,听说自己杀人还是吓出一身冷汗:“不对!这位骗子!不是!这位大人!我什么时候杀人了?我虽然将你们臭揍了一顿,可你们几个也将我生擒活捉了啊。你们几个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啊?难道那个雌儿似的珠宝商人被我活活打死了么?”
苏旭心头有火:“呸!你也配打死柳……柳师爷!你家中起出尸身一具!你还说自己不曾杀人?”
鲁铁匠神色莫名惊骇:“谁死我们家了?哪个兄弟伤重不治了不成?”
犯人如此狡赖,一旁记录的李司吏都听不下去了:“寡妇宋梅香死了啊!你的姘头死在你家,你还要狡赖?我劝你好好招认吧!宋寡妇真是寡妇吗?她原是谁家小妾?是不是你图谋财产,拐带良家妇女?”
谁知道鲁铁匠还急了:“我呸!她算哪门子良家妇女?她还用得着我来拐带?我今天实话告诉你们,那雌儿不叫宋香梅!她也不是什么富户人家的正经妾室!她是宛平珠宝商人查渊瑜家的丫头!唤做老梅!她做丫头的时候就不本分,成日里勾搭主子不是好货!后来主人叫人打死,主母让衙门砍头,她将家中财物卷包儿会了扭头就跑!看看查家的案子风声过了,这雌儿才奓着胆子更名换姓落户到鸣玉坊,说什么要招赘个男子安生度日?可她是能安生度日的娘们吗?晦气!与她姘靠属实晦气!”
苏旭心头一动:“你说什么?!宋梅香竟然是查渊瑜家的丫头老梅?!”
鲁铁匠坦然点头:“那还有假?这娘们素来不规矩,她明面上与我姘靠,其实暗地另有奸夫!”
苏旭马上追问:“那奸夫是谁?”
鲁铁匠迟疑答道:“听她吹嘘仿佛是个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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