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二堂
鲁铁匠的招认对苏旭来说不啻心中打了个立闪。
他尽量不着痕迹地瞟了吴班头一眼,吴班头神色如常,脸上甚至有些哂笑不屑。
柳溶月没少跟他嘀咕,说吴班头虽不似李千秋那般直接蹦出来跟她犯上对嘴,一阵两伙的也肯为大人出谋划策,无奈她总觉得吴班头难搞,不像赵县丞肯与她和衷共济。
柳溶月的聪慧敏感,苏旭坚信:如果月儿觉得这人有毛病,那这人八成儿就是有毛病!
苏旭看向下跪的鲁铁匠:“你说老梅另有姘头,还是公门中人?你可知道这人姓字名谁?”
鲁铁匠多少有些憨憨:“老梅和我姘靠,怎能细说前头奸夫?不过是前些日子她煲汤时说漏了嘴,说什么那位染了时疫,又在官身不得歇着,可要好好补补。我才知道她和前头相好儿有情没断,那厮还是个公门中人。”
苏旭十分稀奇:“她都这么说了,你竟然不生嗔恨?”
鲁铁匠搔搔脑袋:“恼自然是恼的。无奈那龟公身在衙门,我也惹不起不是?何况咱也不知道他姓啥叫啥。恨也不知道该找谁啊!”
苏旭谨慎地看向身边的李司吏、赵县丞:“依二位之见,咱们该如何寻出衙门中的内鬼?”
他没想到僚属们齐齐给了他不以为然的脸色。
李千秋嗤笑:“大人。您也太认真了。这摆明了是犯人为了脱罪胡乱攀扯。您忘记那个采花贼喷粪夫人的事了?依我说,这路人就应该先打一顿再说。让他知道衙门不是说胡话的地方!”
一边儿的赵县丞也开口劝解:“大人,这个贼寇一看脑子就不怎么好使。今天还让您给开了血瓢儿。您看他眼神儿都迷迷瞪瞪的。为这么几句不经言语,咱们就不由分说清查搜检起自己人来,难免冷了兄弟们的心啊。”
苏旭刚刚沉吟。
下面站着的吴班头已经恭谨答应:“大人的吩咐,咱们自当遵从。大人,您就下令吧,咱们从谁开始查起?咱们是怎么个查法?”
冷不丁让下属将军,苏旭不由语塞。事发突然,究竟要如何追寻内鬼,他心中暂时没数儿。做了这几天的官,苏旭已经有了体会:在外面当县官跟在家当诰命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眼前这帮爷们儿应名是你的属下,但他们完全可以合起伙儿来不听你的。
在这么个略微尴尬的当儿,苏旭忽听身后的屏风轻弹一响。
那是柳溶月做官时他俩约定的记号,意思是:此事暂停追究,且先看看别的。
苏旭心中一喜:原来柳溶月没去睡觉?这个没有良心的终于知道来陪我审案了!哎?月儿你不累吗?
便在此时,屏风后面倩影一转,诗素端了碗热茶上来给大人润喉。诗素将手中茶盘子往前一递。苏旭就见小巧茶盘上放了张精致小笺,上面行楷娟秀:先审外贼,再捉内鬼。分开审问,谁招饶谁。
苏旭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了柳溶月的意思。他都要笑出来了,这世上没有恒久不变的老实人!月儿都给挤兑着学坏了。
苏旭吮口香茶,一拍桌子:“鲁铁匠!你既说不清老梅奸夫的姓名,那咱们便说说为何老梅身首异处在你的屋中?你可别说此事你不知道!你说!你是不是因妒生恨,奸出人命?”
似这等杀人官司,人犯都是诚惶诚恐,不论自己是不是凶手,都要呼一顿冤枉。
谁知道这位鲁铁匠竟然真敢一问三不知。
苏旭就看鲁铁匠脖子一梗,理直气壮:“回大人的话,老梅死在我屋里不假。可我又不是捕头衙役,我怎么知是谁把她掐死在炕上的?再说那么大一个死人在屋里,我家住宛平闹市,平常街巷人来人往,即便夜半也有不少更夫巡视。我能怎么办?我只好将这娘们儿分尸剁块儿慢慢儿烧了。谁能想到杀老梅的凶手如此有福,他杀人我焚尸,做恶还有给擦屁股的。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说得都是真的。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骗子!”
苏旭揉半天脑门子,才勉强斥责:“家里都死人了你怎么不报官呢?”
鲁铁匠就跟看个缺心眼儿似地看着苏旭:“你是不是傻?!我要是报官了,我铁匠炉子后面那些偷来的东西不就让你们看见了吗?!”
鲁铁匠此言一出,宛平县寂寂无声了好一会儿。
宛平县的这一众官吏也算审过一些案子,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什么样儿的狡黠狠辣的贼子即便没亲眼看见,多少也有些耳闻。
但是!像鲁铁匠这么藏不住话的憨人,他们真是头一回见!
天下犯人要都鲁铁匠这样儿的,那官府不就好干了吗?鲁铁匠必须是嫌犯楷模!
平静了一会儿心绪,苏旭扭头看了看左手边儿的吴班头跟齐肃。
吴班头特别懂事儿地点了点头:“大人您放心,我这就跟齐肃上鲁铁匠家抄拿贼赃去!”
齐肃满脸忠厚地一拱手,扭头就跟吴班头去了。
苏旭再看看右手边儿的赵县丞和李司吏。
李司吏也挺有眼力见儿:“大人放心,我……我这就带这呆子去一边儿慢慢查问,先查出一份儿盗窃的口供来。待会儿跟吴班头他们起回来赃物了,小的立刻跟着核对登录。等核定出这厮到底偷了多少东西,大人就能依律判决了。”
苏旭满意点头,心想:可以啊。这刺儿头让月儿调教的已经很懂事了。
看他们全部走远,赵县丞双手一拱:“大人,您的意思是咱们暂先问偷盗的官司?女尸老梅暂且缓查?”
苏旭信心蛮有:“今日老梅尸身不过初验,只能听个大概。我想等黄仵作细勘之后,再看看可有新的线索?何况鲁铁匠已经落网,只要人是他杀的,不愁问不出来。”
赵县丞又问:“大人,堂下暂压的那六个汉子是否收监,也是等等再问?”
苏旭想着柳溶月的字条,立刻大摇其头:“不!对这伙儿人咱们要趁热打铁。让他们串供就糟了。”说着,他眼珠一转:“赵县丞,你去给我预备六个隔断小屋,寻六个聪明有见识的衙役过来!嗯,还要六个会记录的书办,咱们必须如此这般……”
赵县丞听着大人的主意新鲜有趣,便笑呵呵地下去布置了。
二堂之上,灯火通明。
苏大人铁青着脸色端坐案后,他对着下面并排跪着的六个大汉痛心疾首:“你们这六条汉子怎么好好的人不做,竟去做贼?!你们可知依本朝律法,盗窃财物杖责充军。今日大人与你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既然如此,本官就卖个人情给你们。谁先招认,谁免挨打!你们都偷了哪家?可有帮派?主使是谁?看见这些差役,这些书办了吗?你们要去跟他们好好招认!不要存丝毫抵赖之心。要是心存侥幸,想着隐瞒,你就看看你身边这些同伙,有这么多人在,你不说他说!他不说他说!你保得住一个仗义,你还能指望各个仗义?他说他躲打,你瞒你吃亏!晚说不如早说,少说不如多说!来人啊,把他们拉下去分开审问!我就坐在这里,今晚必听回话!”
那晚,宛平县衙灯火辉煌!一众衙役大干快上!
苏旭背着手儿在各屋溜达一遍,果然每个人犯都在奋勇招认,唯恐落后!
苏旭心情大好:不错!挺好!柳溶月这主意相当要得!这要是我老人家挨个亲审,天亮也问不完一半儿啊!
跟在一边儿的赵县丞拿着厚厚一沓子招供,欢喜赞叹:“果然还需群策群力!我看这一宿咱们收获颇丰。大人,不是我夸您,单大人在这儿干了三年,也不曾捉得这么多贼来。”
也许这一案注定千回百转,也许这一宿必须一波三折。
就在苏旭和赵县丞坐在二堂细看案卷的时候,他就见李千秋变颜变色地从后面转了出来。
他急匆匆地走过来说:“大人、县丞,我审出了些大事,还请二位一起过来听听。”
苏旭和赵县丞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去了三堂。
苏旭就见此刻的鲁铁匠双颊红肿、神色沮丧。
他回头看李司吏,李司吏一摊手:“大人,我知道您断案最重证据,不爱对犯人用刑。可您也见到了,此人太过蛮横糊涂,我不给他两下子,他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
见堂尊大人脸色还是不好,李司吏只得讷讷:“就让衙役们打了十个嘴巴子!大人,咱是衙门审案又不是请客清谈,怎么可能一个手指头不碰的?”
苏旭叹了口气,坐上了正位。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鲁铁匠:“我听说你还是不肯招认你谋杀老梅之事?”
鲁铁匠挨了顿打,已经明白衙门里的厉害。
他哭丧着脸说:“大人啊!我真不知道是谁宰了她。老梅这娘们儿不是好人!她害人性命,为人亏心,所以一到晚上就害怕,分外离不得野男人。以前那小白脸张全宝就是现成儿的例子。前些日子老子在殷山上打铁,谁知道她在家又招惹了什么汉子?大人请想啊,世间的男子像我这样忠厚老实心胸宽的能有几个?保不齐就有个气性大的不要当这现成活王八!”
鲁铁匠的话似乎有些道理,而且听来千头万绪,苏旭在纸张上写下“殷山”二字。
他抬头接着问:“你说老梅害人性命?她到底是如何害人性命?她害了谁了?”
鲁铁匠“嗨”了一声:“大人,白瞎你是个骗子,穿身儿官衣儿坐在上面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儿说来就是你们衙门造孽了。”
李司吏眼珠子一瞪:“你嘴巴子又痒痒了不是?”
苏旭看了李司吏一眼,赵县丞连忙过来打圆场:“李司吏,打也打了,吓也吓了。这人眼瞅着脑子不大好使。且让大人好言好语地问问试试。”
苏旭继续问道:“你家出了人命案子,如何是我们衙门造孽?”
鲁铁匠说:“自然是为了查渊瑜那冤死的老婆胡氏啊!我听老梅说,查渊瑜是让人活活打死的,衙门非教唆她说是让胡氏药死的。她顺了衙门的意思,咬死了主母,虽然卷了查家的金银出来。可是夜夜噩梦,总看见一个疯癫道士举着胡氏的脑袋往她怀里扔……”
鲁铁匠叹了口气:“这雌儿活着的时候,便总跟我嘀嘀咕咕,说只怕有朝一日,她也得身首异处了,城隍爷爷才能饶得了她。大人啊,我跟老梅怎说也是相好一场,要是没有这句话打底儿,我也舍不得将她分尸焚烧。小人将她剁了,可真不赖小人心狠,小人这也是遂了老梅的遗愿不是?”说到这里,他竟然无限自怜地擦了把眼泪:“似我这等有情有义的痴心汉子……也是天上少有地上绝无了……”
此刻的苏旭已经顾不上那位痴心男子了,他目光冷冽地看向赵县丞和李司吏,那意思:胡氏一案,果然如此吗?
赵县丞和李司吏脸色都很难看。
李司吏低声嗫嚅:“胡氏这案,当初是单大人亲审亲问,一切过堂都极合规矩。犯人起初不招,是用了大刑。但是以审人命官司而论,单大人并不算过分。至于是否有人唆使证人诬陷,小人真格不知。”看大人还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自己,李司吏终于咬牙说道:“大人,倘若是寻常案子,市井纠纷。小的们难免收钱办事,有些手脚。但是这等人命官司,苦主家里没人死咬,凶犯没娘家维护,完全没有可捞油水之处,我们何苦从中上下其手呢?自然是公事公办。”
赵县丞素来不是主管刑名,他现在倒是挺胸抬头:“大人,确实如此。胡氏一案,小的冷眼旁观,的确是人证物证具备,单大人才判的秋决。除了这杀人流程走得实在太快了些,下官真的没看出不对来。”
苏旭继续追问下跪鲁铁匠:“你说你去殷山打铁?堂堂宛平集市,热热闹闹还没有生意给你做么?远远儿地到了殷山之上,你哪里还有买卖?”
鲁铁匠脖子一梗:“大人,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小的打铁是把好手!寻常铁匠,打锄头、打犁,小的可是会打兵刃的!有了这般手艺,自然不愁钱赚。殷山之上有位贵人,要打甲胄兵刃,把小人招揽过去日夜不停地赶工赶活儿,一个月给五两银子呢!若非前些日子,殷山雷暴,震塌了打铁的溶洞。小的还回不了家呢。唉,这要是该着我给老梅收尸。”
这铁匠此言虽然荒诞不经,苏旭和赵县丞、李司吏听了,却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能够私造甲兵的,定然非富即贵。这是何方神圣,定然要在宛平县犯这等灭门重罪啊?!太让他们地方官为难了!
鲁铁匠见上座的官员各个气色难看,他讪讪垂头:“左右她也不是个好人不是?这就是老梅遭了天谴了!”
苏旭却不肯放过鲁铁匠:“我来问你,是何方贵人让你上山打造甲胄兵刃?是谁招揽你过去赶工干活儿?那位贵人是谁?”
鲁铁匠脱口而出:“自然是蒋先大哥啊!就是那个遭雷劈死的蒋先大哥!”
苏旭心中一沉,可听了这话的赵县丞和李司吏却齐齐松了口气:这不就是个死无对证的局面吗?
苏旭微微沉吟:“哦?这蒋先大哥都让你们做些什么?”
鲁铁匠满脸崇敬:“蒋大哥那脑子好使极了!分派弟兄做事井井有条,把为非作歹当买卖那么干!他支使我们打铁的打铁、偷东西的偷东西、拐卖妇女的拐卖妇女,那叫一个各司其职!对了!您都想不到,就算采花淫贼在蒋大哥那里都有用处,谁家有好卖的美人儿,谁家有值钱的首饰,都是那淫贼冯怀仁给打听出来的!要不是你们把冯怀仁‘咔嚓’给宰了,我们这买卖还能壮大三分!”
苏旭轻轻地揉着脑门子,好耐性地问:“那么这蒋先蒋大哥就没个主使?没个上司?不能吧?”
听大人问了这话,赵县丞和李司吏齐齐脸上变色,他们一左一右地拽苏旭一角儿:“大人,大人差不多得了!”
苏旭恍若不闻,他看鲁铁匠满脸纠结地久不言语,轻蔑地道:“唉,我这话也算白问。你个铁匠知道什么啊?人人都说你脑子不好,我看人家蒋先就算有事儿,也必不告诉你!”
鲁铁匠最吃不得这等激将,他登时怒道:“谁说我不知道?蒋大哥的主使那可是个王爷!”
看着高高在上的主审官们脸色齐齐巨变,鲁铁匠简直得意洋洋:“人家是殷山之王!”
良久,宛平县的三堂之上,传来了悠长地叹息之声。
赵县丞捂着胸前,脸色发青:“哎哟,大人,这一宿案子问得啊,不行了我心口难受……”
李司吏吞了口唾沫:“小人腿软……”
苏旭沉吟一会儿,一挥袍袖:“罢了。退堂。来日再审。”
看衙役们推推搡搡要把鲁铁匠押去大牢的时候,苏旭忽然冷冷加了一句:“这些犯人需得给我好生看守!若有死走逃亡,牢子、衙役皆是死罪!”
衙役们脸色大变,慌忙拱手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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