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殿。
皇帝屏退了众人,空旷的大殿中只留下他和楚砚之两个人。四目交错,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四周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起来。
“是你动的手。”终于,皇帝开口了,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的干哑。
他没有用询问语气,而是肯定。
楚砚之的唇角动了动,迎着皇帝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躲闪,“是。”
“因为他是惜之引荐进宫的?”皇帝又道。
“是。”楚砚之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干净,利落。
皇帝眉峰不觉挑了挑,幽暗的眸子划过一丝隐忍的愤怒,“你,可有想过你弟弟。祥妃肚中的孩子是你的亲弟弟。”
就算他想要除掉渡厄,那也不该将祥妃肚中的孩子牵扯进来!
“是,祥妃肚中的孩子确实是我的亲弟弟。”楚砚之点了点头,随即眉尖轻轻一挑,“难道楚惜之就不是了?”
楚砚之的话如同一柄重捶,狠狠的砸在了皇帝的胸口上。他猛地一下站不住后退数步,最后勉强撑着桌沿才站住身子。
“好。好。好。”皇帝伸手捂着胸口,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愧是朕教出来的好儿子呀!你现在是在教训朕么?”皇帝说这话时,目光迸出森森的寒意冷冷的朝楚砚之投了过去。
这是他的儿子呀!是他和宝珠的儿子呀!是他费尽心力为他筹谋算计,意欲将他捧到大越国权力顶端的爱子呀!可他现在在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了?
“儿臣不敢。”楚砚之说着,缓缓垂下了头。
“不敢?”皇帝冷冷一笑,“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么?”
楚砚之低头没有接话。
皇帝冷冷的看着楚砚之,看着这个他惟一放在心上的儿子,心底陡然间升出一股悲凉来。
“你……是不是怨朕?”
“儿臣不敢。”楚砚之垂着头,声音平静无波。
是不敢。而不是不怨。
皇帝看着面前低头站着的楚砚之,目光似要凝固在他身上,可半天,那个人连一丝表情都没有给他。
他是真的怨恨他的。
终于,皇帝缓缓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右边无力的摆了摆,“罢了,你跪安吧。”
“儿臣告退。”楚砚之行了个礼,然后转身朝殿外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
无数的雨点织成一张大网,将整个皇城都笼在其中。
记忆中,他离开母妃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天气。
他的父皇要他送到延禧宫过继给无子的慎贵妃,当时母妃病得很重,在床畔拉着他的手苦苦哀求他的父皇不要将他送走,就算真的要送走也请等到她闭上眼睛。
他至今记得母妃那张满是泪水绝望的脸。
可是,他还是被强行送走了。
第二天,母妃就没了。
“王爷。”旁边楚砚之的随侍太监见楚砚之站在台阶上久久没有反应,不由上前低低喊了一声。
楚砚之这才回过神来,“走吧。”说罢,抬腿便走进了雨幕中。
漫长的宫道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雨水敲打在青石铺成的宫道上,发出‘嗒嗒嗒’的响声,忽地,远处,一道人影闯进了眼帘。
画着半枝红梅的油纸伞下,一张清丽的面孔透过雨帘清晰的映在了他的瞳孔里。
楚砚之张了张嘴,刚想喊出那个名字。
但那道人影却是一晃,很快便消失了的宫道的拐脚处。
四周,除了雨水,什么也没留下。
燕王府的密室。
“皇兄,你不知道当时局势有多凶险。我是真怕那老头会顺着楚砚之的意思处置渡厄,可没想到,啧啧……他竟然真放渡厄出宫了。”楚穆之想着今天中午在崇德殿发生的事情还有觉得有些心惊肉跳,末了,他又加了一句,“皇嫂这步棋走得太险了,她就不怕万一……”
“没有万一。”楚惜之淡淡的打断楚穆之的话,他左手端起茶杯,右手里捏起杯盖轻轻的拨了一下茶水,随即低头饮了一口茶。
淡淡的茶香在口腹间蔓延开始,泌人心脾。
“哦?请教皇兄高见。”楚穆之笑着朝楚惜之抬了抬手。
楚惜之嘴角一勾,扬起一抹漂亮的弧度,“你不是说微儿在求情的时候说过,宫闱倾压争斗都不应该涉及方外之人么?”
“那又如何?”
楚惜之转眸看着楚穆之,“你知道楚砚之的生母丽嫔是如何死的么?”
“不是……病死的么?”楚穆之道。
楚惜之笑了笑,搁下了手中的茶杯,“当年,丽嫔原本已为皇上祈福为由安排去了朝安寺。”说到这里,楚惜之忽地低头冷笑了几声,“他原本是想让丽嫔避开后宫这些纷争和算计,可没想到,还是有人将手伸进了朝安寺。”
“皇兄指的不会是……”
“还能有谁,自然是慎贵妃。”楚惜之看了楚穆之一眼,直接将那人的名字点出来。
丽嫔是先皇后的陪嫁婢女,容貌虽然出众,但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却是不打眼的,况且她又是一个温和敦厚的性子,这样的人是不会被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看在眼里的,可偏偏她就入了皇帝的眼。不过,想想也是,先皇后乃郑国公嫡出小姐,自幼养尊处优,性子又极为刚强,再加上当初的皇上在先皇诸位皇子中又不显眼,这桩婚事在先皇后眼中只怕是委屈了,依先皇后的性子,自然难免就将这些委屈展示出来。当时的皇帝正处在诸位皇子诸多猜忌打压中,外面受了气,可回到家中自己的妻子又给自己摆脸色,可想而知夫妻间自然便有了隔阂,倘若这时有个温柔美丽的婢女在这个时候向他伸出手,给他安慰,那要赢得他的心也是轻而易举的。
就在这点滴的安慰中,皇帝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先皇后身边的这位婢女。可是,他不能说,甚至不敢将这份喜欢泄露出一点点,因为他还需要先皇后身后的郑国公一派的支持,所以,他不能表露出来,他知道,他只有站在更多的位置才能给自己喜欢的人一个名份。可后来的他终于知道,原来,这个名份他还是给不起。他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喜欢有可能会毁了一个人。所以,他不得不另作他想,于是,他不顾争议将先帝的惠嫔接进了宫并封为了贵妃。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转移到了严贵妃的身上,没有人再去在意一个小小的丽嫔,他也刻意的去远离她,远离她……可是,还是有人将目光定在了她身上,那就是……
先皇后的妹妹,进宫三年却一直无子所出的慎贵妃。
皇后病逝,严贵妃又生下七皇子楚惜之,她的地位岌岌可危,她迫切的需要一个皇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和严贵妃分庭抗礼,所以,她将目光转到了已去朝安寺礼佛的丽嫔身上。
最终丽嫔没有死,不过,却因为坏了身体,她被皇帝接回宫中后,不到二个月便病逝了,而在她死前的前一天,她的儿子楚砚之最终还是被慎贵妃接进了延禧宫。
“所以,皇嫂那话是让那老头想起了丽嫔?”弄清了来龙去脉的楚穆之低声问道。
楚惜之挑眉笑了笑,看着楚穆之道,“你说了?”
楚穆之撇了撇嘴角,“看不出来,他对丽嫔还真是一往情深呀!”
“是呀。”楚惜之转了转手指上的碧玉指环,唇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不错,他是对丽嫔一往情深,可是,相对,他对他的母妃就十分的残酷和冷血了。
“不过……”楚穆之忽地皱眉看向楚惜之,眸底浮起一丝疑惑,“这些陈年旧事,你和皇嫂怎么会那么清楚?”
这样隐秘的事,只怕除了皇帝自己和楚砚之,便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那楚惜之和萧希微是如何知道的了?
楚惜之笑了笑,“其实,你还有一点不知道。”
“什么?”
“其实,微儿的眼神和丽嫔很像。”
尤其是在专注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清澈、澄净,若再带了一丝乞求,那么在皇帝已经想起丽嫔的情况下,这样的眼神便是十足十的震憾。
“原来如此。”楚穆之像是想起什么,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当时皇帝的神情那般复杂,原来是这样呀。
“你还有其他事吗?”楚惜之挑眉看着楚穆之道。
楚穆之摇了摇头,“暂时没有。”
他已经将渡厄送到了朝安寺,众目睽睽之下,楚穆之不会傻到在朝安寺对渡厄下手。
“对了,我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
“哦?”楚惜之眉尖挑了挑。
“皇兄,你当初将渡厄送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楚穆之道。
原本,他以为他送渡厄进宫多少是为了让渡厄取得皇帝的信任,然后在进献的丹药中动些手脚,可没想到,他却什么也没让渡厄做。渡厄平白无故的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顺带着替那老头将身体调养得生龙活虎的,再然后就被楚砚之一脚踢了出去。难不成,下了这么久的棋,这一步竟是废棋,这不像是他七皇兄的性格呀。
“你以为我让渡厄做什么?”楚惜这挑眉看向楚穆之,“渡厄生性淳厚,我也算是他半个师兄,将他牵扯进来已然不对,我又怎么可能让他手上沾上血腥。”
“那皇兄你当初送渡厄进宫是……”
“渡厄生性淳厚不会练些误人的丹药糊弄人,但旁人就未必像他这样了。”
“皇兄,你的意思是……”
楚惜之咪了咪眼睛,不再说话了。
眼下,楚砚之羽翼渐丰,可皇帝的身子骨却正当壮年,一旦他日他握得越多的权柄,那么,一个强健不能让位与他的帝王只怕就成了他的阻路之石。
他着实有些期待,那个时候,楚砚之会如何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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