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齐宝衣震惊,猝然失声,脑子里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反手握住了骊珠的手,“是太子——”

    “是太子殿下杀了她,对吗?”

    沈骊珠却不愿多说,“宝衣,别再问了,此事你最好当做不知,从此不要再提起,知道吗?”

    宝衣被陆如薇蒙蔽,替她做了那样的事情,却到底也是触犯了君权。

    齐宝衣闭上了嘴,连忙点头。

    她知道,听表姐的准是没错的。

    沈骊珠嘴角绽开丝淡淡疲倦的弧度,道:“宝衣,劳烦你送我回赏芳苑。”

    …

    一回来,骊珠便病倒了。

    自从习了医术,她就很少生病过。

    然而,这短短一年不到里,却接连病了两次。

    此次更甚。

    她先是缠绵病榻,后来能起身了,却一直在吃药,身体虚弱,脸色苍白,咳嗽也总不见好。

    陆府满门被羁押,下了金陵府大狱,浅碧、朱弦、以及陆亭遥生前的仆从书砚,却是逃过了一劫,如今都在齐府,入了赏芳苑伺候。

    书砚未曾想陆府煊赫,却一朝败落,他问骊珠,“少夫人当日问书砚,就是早已知道陆家的下场了吧?”

    沈骊珠低低地咳嗽,雪白的脸颊浮现出几丝潮红,她嗯了声,道:“是。我早就知道。”

    书砚微微红了眼,竟是庆幸道:“还好公子不知道……”

    沈骊珠何尝不是这样庆幸着?

    她指尖微蜷,对书砚道:“你是阿遥的人,今后就在齐府吧。”

    至于陆家其他人,她不愿再管,也不是她能管得了的。

    书砚跪下,给骊珠磕了个头,以谢活命恩情,才起身慢慢退出内苑。

    …

    陆敬尧被下狱后,可能是他十年如一日的文官清流,儒雅正直的形象,在金陵太过深入人心,不少百姓竟然聚集千金台为陆敬尧请命。

    “太子殿下,陆大人是好人啊,他在我们金陵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从来都未要我们百姓一分一毫啊,请殿下明察,还陆大人以清白,还日月以昭昭!”

    “……”

    一个坏人伪装成好人数十年,也必定会做些符合好人身份的事。

    所以,便也得了些民心。

    但,百姓被陆敬尧蒙蔽,太子却不会。

    在陆亭遥停灵那七日里,他也并不是全然沉溺私情,就忘记了自己这次为何来到金陵。

    天翎卫一直在搜集陆敬尧的罪证,按照秦施施那纸状书上所述之罪行,一一找到了曾经被陆敬尧戕害过,却被迫闭嘴的苦主。

    在禁军围住陆府的时候,少臣身手不俗,也探得陆敬尧书房里的暗室,取得了他私藏着的这些年来贪墨的罪证。

    最后,被一一公诸于众。

    当然,还有陆敬尧与成王亦有勾结这等事情,就不适合被百姓知晓了。

    在陆敬尧的罪状被公布前,百姓们觉得他是个难得的、为民做事的好官,自然愿意为之陈情请命。

    但是,他们一旦发现原来好官是最大的贪官,那么被欺骗、被蒙蔽的怒火,只会席卷得更猛烈。

    “这个狗官,那么高的九霄阁,砖块敲开里面竟然都是金子,金子哪里来?必定全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啊!”

    “朝廷每年拨下二十万两白银,巩固修葺上饶堤,这陆敬尧只拿出十分之一不到,剩下的全部都入了他自己的腰包,真是名也有了,利也赚了。”

    “何止,他曾看中一女子,那女子貌美,虽出身农户,但哥哥争气,十五岁就取得了功名,自然不愿甘为下贱做他的外室,陆敬尧就设计此女父母去买笔墨砚纸时,挑中了一方砚台,价值数十两银。此女父母将砚台买了回去,谁知,却有人报案,说家中被偷盗,遗失之物里正有这方砚台。最终,官府将此女父母和哥哥下狱……家破人亡。”

    “那这位女子呢?”

    “疯了。”

    陆敬尧儒雅正直,官声繁织的皮囊之下,是罄竹难书的恶行。

    这下,金陵百姓迫不及待都要陆敬尧死。

    最后,太子御笔落下,朱砂一划——

    陆家满门抄斩。

    不必等秋后,三日后即刻行刑。

    陆敬尧和陆伯渊被斩首那日,骊珠也去了。

    万人空巷。

    她头戴淡珍珠色的帷帽,站在人群之后。

    太子亲自监斩,墨衣华贵,容颜俊美,轻轻扬手,丢下一枚“斩”字红令。

    鲜血溅落的那一刻,骊珠倏地闭上了眼。

    耳边是百姓们拍手称快的声音,“杀得好!”

    她逆着人群,在人潮汹涌的喧嚣里往回走。

    所以不曾看见背后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阿姮,你终究是来了。

    太子淡淡想道。

    那日齐府门前一别后,他政务繁忙,为陆敬尧的事情,还有其他,骊珠大病一场,两人仿佛再没见过。

    其实不然。

    在她病着的时候,他透夜来过赏芳苑数回。

    那时,她病意昏沉,哪怕太子将她抱到膝上喂药,骊珠也未曾察觉分毫。

    但,也仅仅只是仓促几面。

    她昏睡着,他坐在床榻边凝着她的睡颜,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怎算好好见过?

    在人群里,捕捉到那抹清冷身影,她虽戴着帷帽,遮住了容颜,但太子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骊珠。

    …

    巷口停着马车,沈骊珠挽起裙摆登上,闭眼道:“回府吧。”

    这漫长、苍白、黯淡而绝望的冬日,随着那一抹鲜血落下,终究是过去了。

    …

    未过多久,春日的第一抹嫩绿绽上枝头。

    谁也未曾想到,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道封妃的圣旨被送到了齐府。

    沈骊珠认出前来宣旨的公公竟然是明德帝身边的那位大太监,徐喜。

    她心头生了丝慌乱与不安,却是随众人一起跪了下来。

    听得徐喜打开明黄卷轴,宣读道:“兹尔沈氏有女骊珠,德光兰掖,誉重椒闱……”

    很长的一段赞赏溢美之词,然而骊珠在听见最先的那句“沈氏有女骊珠”时,就已脑子“嗡”地一声,陷入了凌乱,无心去听那像是在说着别人的夸赞。

    她最后只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八个字。

    “……选入东宫,封为侧妃。”

    她的身形彻底僵在原地。

    一些目光从各个方面朝她探了过来,是外祖母的心疼,舅舅舅母的震惊,宝衣的复杂,浅碧的错愕和愤怒……

    许许多多的目光,各有不同。

    落在那纤细的身子上,似不能承受的重量。

    骊珠终于轻轻的颤抖起来,她心下盈满了愤怒,耳边响起的是那日齐府门前别离时,太子说的那一句——

    “阿姮,不论有没有陆如薇,和千金台那一夜,你都只能是孤的,这样浅显的道理,你这样聪慧就怎生不懂?”

    所以——

    李延玺,在那场交易不作数后,你便以圣旨相逼,是吗?

    圣旨一下,除非抗旨,否则只能遵从。

    我以为……

    历经种种,我总算有些了解你,却原来,你还是跟三年前无甚区别。

    这时,徐喜也看了过来,他走到骊珠面前,微微恭敬地弯下腰,就像三年前她进宫腻在贵妃姑母身边,这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也是这般恭敬且轻柔的叫她,“骊珠小姐,这是喜事啊,请接旨吧。”

    最终,在一地微颤萧瑟里,她双手轻举过头顶,“臣女沈骊珠……接旨。”

    徐喜将那圣旨轻轻落到骊珠手上,朝她笑:“骊珠小姐,陛下说,待江南大案事定,请您随太子殿一同归京,贵妃娘娘……也想您了。”

    沈骊珠垂下眸,声音里藏着涩意,慢慢道:“谨遵陛下圣意。”

    …

    徐喜携一队人马护送明德帝圣旨出京,一路南下,秘密到了金陵,没有惊动任何人。

    然而,一抵金陵,齐府周围遍布太子暗卫,在徐喜出现宣旨时,太子也很快收到了消息。

    李延玺微皱了眉,“父皇身边的徐喜,他怎么会来了金陵?”

    最重要的是,天翎卫事先竟然没有探得丝毫消息。

    玉白修长的指在案上轻叩,太子的姿态带着一丝散漫,问道:“徐喜来做什么?”

    暗卫禀,“……徐喜公公他带着陛下的圣旨。”

    “圣旨?”李延玺道,“是给孤的?”

    可,不对。

    若是旨意是给他的,为何要避开他的耳目,悄无声息地来到金陵后,第一时间……去了齐府。

    “不是给殿下您的。”暗卫低声道,“那是一道封妃圣旨,是给……骊珠小姐的。”

    “给阿姮的?到底怎么回事?说。”

    顶着太子微微凌厉的目光和质问,暗卫声音越发低哑了下去,“陛下,下旨册封了骊珠小姐为殿下您的……侧妃。”

    话音落下,一刹透静。

    许久,暗卫才听见太子声音响起,“她接旨了?”

    “……是。”小心地回答了一个字后,暗卫微微抬眸,却见殿下坐在光影半明半暗里,神色难辨,他却猜度殿下脸上的表情,必定不是高兴。

    …

    至少齐府中人,除了齐宝衣之外,对这道突然降临的圣旨,都很错愕和震惊。

    齐老太太心里很是难受,将骊珠搂入怀中,语气痛心地道:“我的骊姐儿怎的这样命苦,你夫君新丧,婆家倒塌,外祖母本想着,你若不愿再嫁,就算留在府里一辈子也是使得的。可,如今这道圣旨一下,你却不得不回京去……”

    “侯府,东宫,皇宫,哪个是好相予的地方。”

    还有一句话,齐老太太没说——

    骊珠以二嫁之身入东宫,这样的身份回京之后必定为人诟病。

    虽然有那位宠冠后宫,艳绝天下的贵妃娘娘在前,民间百姓谁家不羡生男而羡生出此等女子,大晋朝亦是允许孀居者与和离者改嫁。

    但,那些千金贵女、高门主母,哪怕自己也身为女子,也依旧觉得二嫁女视为不贞,仿佛比她们更低人一等。

    她作为外祖母,实在是……心疼。

    骊珠留在金陵,虽然不及上京繁华,侯府富贵,也不及东宫尊贵,却也能护着她一生衣食无忧。

    一旦骊珠回京,将来是风波恶,年华误,还是有枝可依,免伤心别离,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贵妃有明德帝相护。

    她的骊姐儿呢,太子可会那样护着她吗?

    沈骊珠却是拿出素白绣花的帕子,替外祖母擦了擦泪,安慰道,“外祖母不要伤心,也莫为骊珠担忧,其实仔细想想,回京……也没什么不好。”

    “能够跟母亲团聚,宫里也有贵妃做靠山。”

    “东宫侧妃……”

    她扯唇笑笑。

    似绽出淡白美丽的花。

    “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份位呢。”

    齐老太太看向骊珠的眼神痛惜,重重道:“可那……毕竟只是妾室!”

    “我的骊姐儿,侯府嫡女曾经是何等尊贵身份,连太子妃都做得的,现在却只是侧妃!”

    齐老太太都替她悲愤。

    沈骊珠却不在意地挽起唇,笑了下,“外祖母,我曾经嫁过人,难道还能做太子妃不成?”

    太子倒是曾以太子妃之位向她许诺过,嗯,好在她从未当真。

    不曾期望,自然如今也不会失望,或难过。

    骊珠又垂眸低低道,“侧妃便侧妃罢。”

    齐老太太却忽然握紧了骊珠的手,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别人听到,她开口问骊珠,“骊姐儿,你告诉外祖母,你心里还装着前头那位姑爷,并不情愿做太子殿下的侧妃是不是?”

    说着,又觉自己问这话属实有些荒唐了。

    陆亭遥才过世多久,骊珠怎么可能轻易就将他忘记?

    沈骊珠声音也低了下去,回答却没有一丝迟疑,“外祖母,我与阿遥是结发夫妻,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只是圣旨已下,无转圜的余地。

    “太子殿下……”她道,“就只是太子殿下。骊珠与他,是君臣,不会是夫妻。”

    她将来,只会将那人当成储君尊敬与侍奉。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沈骊珠想,不过是再入樊笼,她从小也是被世家培养的贵女……

    嗯。

    剜去真心,敛此身,收余恨,在那宫廷活下来,想必很容易。

    “……好了,外祖母,天色已晚,您该休息了,骊珠送您。”沈骊珠哄住了齐老太太,送她离开赏芳苑。

    她踩着满地如银如霜的月光回来,又叫浅碧等人不必入内侍奉,想一个人待会儿。回了房里,素手轻掩上门,有些清冷的转身,就见一袭银紫衣袍,容色俊美的男子坐在桌边。

    而窗边,窗子打开,月光晶莹,落在他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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