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微微倒抽了口凉气。
哦。
原来是兰姨娘。
她玉白的手死死掩住吃惊的红唇,却仍旧有丝惊呼从她唇间破出:“太子殿下,真的是他……”
孤。
整个天下,能用此自称的,也唯有那一人而已。
兰姨娘一声,倒叫所有人恍若如梦初醒。
最先是永安侯,再是一人,两人,三人……全部都跪了下来,包括齐幸芳。
“臣/臣妇,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场唯有骊珠被那人手臂紧紧扣住了腰身,与他一起接受了这跪拜大礼。
太子却在这仿佛万人跪拜,人声鼎沸的时候,亲昵地覆到骊珠耳边,低声而缱绻,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教人心惊:“阿姮,你瞧,你的祖母、父亲、庶妹、还有你父亲的小妾……”
“你看他们的眼里藏着什么?”
“他们都对你无半分慈善,甚至想让你死。可是因为你站在孤的身边,他们即使咬牙切齿,心里恨毒,也只能忍着,跪下来叩拜你。”
耳边是那宛如蛊惑般勾人心弦的声音,带着微微暧昧的呼吸,直直地往她心里钻去,沈骊珠沿着太子言语所指地方向望去——
只见沈老太太目色震惊,强忍着怨毒。
永安侯因被迫跪拜她这个“孽女”,满脸的心不甘情不愿,露出了屈辱的表情。
兰姨娘和沈以凝这对母女,又惊又怕。
因没想到跟她“私会”的人竟然会是太子而吃惊,大抵又怕她心里记恨上她们,给太子吹枕边风……
所以,目光交接时,沈以凝惊怕慌乱地仓促低下头去,兰姨娘却甚是谄媚地朝她露出了个讨好的笑靥,仿佛在说:二小姐您行行好,不要与我们一般见识……
眸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滑过,最后落在母亲身上,她低垂着头,容颜隐在暗处,看不清楚神色,沈骊珠心口微紧,隐约生了丝缕忐忑出来,素手竟然下意识将太子的手给轻轻捏住了。
“殿下跟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呢?”
“阿姮,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的,不是吗?”李延玺语调轻慢,甚至慵懒,带着微微的笑意,像是缠绵的耳语,“这些人从前欺你,辱你,如今却只能跪你,拜你,是因为你嫁给了孤。”
“阿姮,永远的留在孤身边吧,如何?”
“就算只是利用孤,也没有关系。”
沈骊珠喉间轻咽,闭了下眼,“殿下难道不知,权势惑人心,会改变一个人么。”
“嗯。”李延玺想,天底下也没有几人比他更为清楚了,几分漫不经心地回答,“孤知道。”
“但,只有无用的男人才担心女人抢了他的权势。”
他伸手,抚摸了下女子鬓边的黑发,将那缕不小心凌乱了的发,温柔地别到耳后去,然后才缓缓道:
“何况,不论阿姮变成什么样子,孤都喜欢。”
李延玺心里最是遗憾——
未曾在那别人口中提起的,她最年少明媚的时候,得见她。
若是当年摒弃傲慢与偏见,在那年宫宴上好好地看一看她,他和她或许如今就不会走得这般艰难,仿佛处处绝路。
那眸光太炙热,让人心慌地避开了去,脸颊从太子微微粗粝的指腹下轻擦而过,垂眸时,面纱在她视线里微漾了下,她开口:“殿下,能否先让我母亲起来?她的膝盖经不住久跪。”
那也是曾经为她求情,落下的陈年的旧伤。
她怎么能忍心。
…
那两人离得极近,一袭衣袂华贵,眉眼如泼墨般浓烈的男子,玉白的手揽在女子腰上,两人的衣角在春风的夜里交缠在一起,有种鲜明而惊心的亲昵。
他们不知喁喁私语着什么,太子唤了齐氏起身。
“侯夫人,地上凉,还请起身罢。”
齐幸芳沉默的起了来,面容在半明半寐的光影里,神情不甚分明。
其实,沈老太太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这把老骨头也撑不住这样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上太久。
她心想,就算东宫素来与贵妃不合,也不喜贵妃母族,但她怎么也是侯府的老夫人,沈骊珠的祖母,太子殿下既然都唤了齐氏起身,也该让她起来才是。
沈老太太都已叫孙妈妈扶着自己的手了,却听太子话锋一转——
“永安侯,孤刚才的问题,为何不回答?”
沈老太太预备起身的动作,僵硬地停顿在原处,不上不下,有种自作多情的滑稽感。
老脸竟是一红。
沈老太太咬了咬牙,又重重地跪了回去。
靠贵妃的关系才承袭爵位的永安侯,本身并无才华和实干,是个花架子侯爷,哪怕去到外面,众人对他多有吹捧,让他三分颜面。
但是对上太子,屡屡都未讨得了好,气焰就难免矮了一截。
永安侯咬牙道:“天色暗,臣不小心将太子殿下错认,这才一时失了言,还请殿下恕罪!”
将太子唤成是“奸夫”,他确是有错。
只因,太子是君,他是臣子,言语之失,属犯上僭越。
但,东宫素来跟贵妃、侯府不睦,永安侯仗着几分势,也惯是嚣张,哪怕心里对太子不无畏惧和忌惮,此刻却不愿轻易低头。
特别是在那顿金銮殿上宠妾灭妻的弹劾和宫门前的脊仗之刑,让他在满京城丢尽了脸面后,他心里就彻底记恨上了太子。
永安侯跪着请完罪,又抬起了头,“只是,臣虽有错,但也有一惑,请太子殿下解答。”
“哦。”李延玺撩了撩眼皮,有种仿佛没有将万事万物放在心上的、上位者散漫的尊贵,“永安侯请讲。”
“臣这女儿,昔年去了江南,嫁在金陵,不日才丧夫归京,如今是孀居在娘家,却不知……”永安侯皮笑肉不笑的,“殿下为何会这么晚了,跟吾女在侯府私见?”
这言下之意是——
就算我误叫了太子殿下您奸/夫,也是因为您在永安侯府夜会我这孀居的女儿在先。
真的要论是非对错,谁也别想讨得了好去。
一直沉默站立的齐幸芳,此时眉眼略微动了动。
而兰姨娘和沈以凝母女,原本还满心慌乱。今夜捉奸这事儿,本身就是由她们撺掇而起,却没想到捉到的竟然是……太子。
若是太子殿下追究下来,这可如何是好啊?
像是爬上细密的恐慌,死死将她们二人的心脏缠绕。
直到听见永安侯的话……
兰姨娘母女才恍然醒悟!
是啊!
她们做什么要害怕?她们事先又不知道那是太子!
暂不论,不知者不罪,就太子殿下本身也……并不清白,不是吗?
沈骊珠是谁?
嫁过人、夫君新丧、孀居在侯府的妇人!
太子身份尊贵,却跟此女纠缠不清,夜晚私会,他就不怕被人知道了,叫天下人耻笑不成?
这么想着,兰姨娘母女虽然照旧还是跪地上,腰杆子却微微直了。
端看太子如何回答。
只是,她们怎么也没想到……
明德帝早已下了一道旨意,封骊珠做太子侧妃。
只是,圣旨是被大太监徐喜秘密带出京,直抵金陵,起初连太子和贵妃都瞒过。
“怎么,永安侯是在质问孤?”李延玺松开了骊珠,微微弯腰到永安侯面前,回以同样的似笑非笑,那双瞳眸狭长如泼墨般浓烈美丽,又透出几分威胁之意。
永安侯却将此间信息误认成……太子心虚!
借此疾言厉色,掩盖自己的心虚!
永安侯心下不禁得意一笑,面上却是装作一凛的样子,道:“臣不敢。只是心有疑问,想请殿下解答罢了。若是殿下不想说,臣也是万万不敢有任何怨言的。”
他越是这样谦虚,就越是将太子高高架起。
反倒令太子……不得不答。
“永安侯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真是巧妙。”一道嗤笑声,轻轻从李延玺唇上透出,“你都这般说了,孤若是还不回你,那便是承认自己心虚了,永安侯,你是这样想的吧?”
此刻,永安侯倒是心下真的凛然了起来。
太子能够猜度到他的心思盘算,沈长宗并不感到意外,那是当今天子和数位帝师精心教出来的孩子,国之储君,要是他的这点粗浅鄙陋的心机都勘不透,那就不配做这个太子了。
令永安侯心中真正凛然不安的是——
即便太子勘破了他的心机,却依旧丝毫不乱,反而胸有成竹般,一句一句将他的心思点出,甚至带着嘲弄。
为何?
难道李延玺就不怕,他将今夜之事宣扬出去,被天下人耻笑吗?
位处东宫,储君之尊,什么美人绝色不可得,偏偏跟个嫁过人的妇人花前私会,风月纠缠……
这样风流香艳的故事,足以叫谣传很久、很远,也足以令他弹劾上太子一场了。
李延玺是真的恣意妄为到了丝毫不在乎的地步?
还是……
有什么后招?
永安侯担心的正是后者。
却见太子紧接着一笑,“罢了,陛下的圣旨至多也就这一两日的功夫下到侯府,孤今晚就不妨替永安侯解答此疑……”
太子的笑里有种不知惑上谁人眉眼的华艳,令众人皆心尖一紧。
同时,又疑惑。
圣旨?
什么圣旨?
…
“在金陵时,陛下已下旨,册封沈骊珠为东宫侧妃。”太子墨袖微动,重新将骊珠揽入臂间,那是亲昵的姿态,然而他的眸光却划落在永安侯身上,“永安侯不是质问孤为何深夜在此么——”
“孤来见自己的新妃,有何不可吗?”
东宫侧妃……
“这怎么可能?!”
人群间,谁都震惊,第一个惊呼出声的却是沈老太太。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脸上。
沈老太太脸上那种怨毒和震惊交加的神情,还没来得及褪去,就被迫憋出一个悻悻的笑容来,反倒令那张总是披着慈善皮子的老脸,隐隐显露出几分扭曲。
“老身……老身是想说,二丫头她不是嫁了人的么,殿下怎么……”
沈老太太心乱,顶着各色目光,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想着不能让沈骊珠做太子侧妃,竟然昏了头,当场摆出祖母的架子训斥起骊珠来,满口的忠君,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为太子考虑,没有藏着半点私心。
“不过,殿下一时新鲜也是有的,但是,二丫头你却怎生这般不懂事?”
“你什么身份,你是成过亲、残破了身子的人,连容颜也有损,能侍奉殿下一场,就已是你的荣幸,怎么能舔居殿下的侧妃之位?”
她的意思竟然要叫骊珠主动请辞侧妃之位,不许要名分的伺候太子。
孙妈妈在底下拼命拉,声音焦急加哀求,竟然都没有拉住沈老太太作死,“老太太,别说了,您可千万别再说了……”
沈骊珠眉心浅蹙,虽说三年前,这个祖母就已撕下虚假的面皮,对她露出恶毒的嘴脸,她对沈老太太再不抱有孺慕之情,但是她没想到,同为女人,沈老太太对她的恶意竟然能这么大……
那些话,难听刺耳至极。
是。
她成过亲。
但也是三书六礼,高堂正坐嫁了的。
她名义上也是她的祖母,却在众人面前这般毫不避讳地说……
骊珠心情悲愤,咬紧了牙,别开了脸去,面纱在夜里竟快速划过一丝凌厉的弧度。
她恨不能……
可是,孝道在前,她却什么也做不得。
察觉到怀里的她轻轻颤抖,李延玺将女子纤弱的肩背按紧,似是无声的安抚。
他很能明白她的愤怒,悲凉,和无可奈何。
她……是被他强要了的。
但,世人只会认为,她贞洁已失,二嫁之身,如何配做太子侧妃?
就算知道是他执拗,执意要她做自己的妃子,对他也只会道一句年少轻狂,恣意风流。但对她却必是红颜祸水,惑乱君心等污名。
阿姮,你也知道会是这样吧,所以那不愿留在孤身边的恨里,也或许会有几分这般思量。
让你陷入这般难堪的境地,很对不起。
可,即便这样,即便我们两人痛苦,孤也不愿放手。
孤很自私是不是?
嗯。自然是比不得陆亭遥风光霁月。
但,这就是我。
太子眸光暗色浓烈,似有什么无声沉浮,最终他看向了沈老太太。
这是你的祖母,孝道压着,你做不了什么,然而,孤却……没有这个顾忌。
——阿姮,看孤为你赢下这一局,为你出气,你说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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