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暗夜与火光里低来缱绻的声音,带着些惊心的,轻得仿佛不过是人的错觉。
他想做什么?
沈骊珠没来得及问出口,甚至没有来得及抓上那抹墨色华贵的袖,就见太子已松开了她,衣袍微动,走到沈老太太面前。
沈老太太还在说,“殿下,二丫头能伺候您,实是她的本分,东宫品阶九等,侧妃只次于您的正妻之下,她如此身份,实在是不配的,您心疼她,给个侍妾的名分就已足够,这样也能免于您被言官弹劾和被天下人耻笑,不是吗……”
李延玺打断了她的话,“老夫人。”
那声音,仿佛还甚是温和。
便给了沈老太太错觉。
——太子或许会夸赞我。
毕竟,任谁听来,都显得她是一心为东宫着想,没有半分私心险恶。为了太子名声,宁愿叫孙女做个最低等的侍妾。
谁知,事情竟不如沈老太太想的那样,太子没有夸奖她,甚至都没有叫她从冷凉的地上起来,只是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但从姿态到眼神都是那样尊贵且居高临下,唇边甚至带着笑意,语气悠悠道:“怎么,您是对孤,或是陛下的旨意,有什么异议?”
一字一句,分明并不凌厉,却叫沈老太太呼吸一刹间凝窒住了。
“殿、殿下明鉴,老身不是这个意思,老身一心为了殿下您着想啊……”
“言则,孤不听,就是拂却老夫人的好意了是吗?”太子似笑非笑地道,“可圣旨是陛下亲下,老夫人这般为孤考虑,不如亲自去御前分说,或是明日旨意到了侯府时,推拒不接?”
抗旨不遵,那不是——
要她去死吗?!
沈老太太惊骇。
李延玺欣赏着她精彩变幻的表情,唇上浮出一丝嘲弄的冷笑。
他可没有忘记,那夜千金台看到的青羽的密报里,阿姮受过的苦难和磋磨,大多来自这老妇。
这老妇在打什么主意,他很清楚,无非是想夺回侯府爵位给她亲生的孙儿,所以面慈心苦,恨不得沈长宗一脉死绝,不得翻身才好。
但,怎能让她如意。
李延玺眸光划过暗冷,“老夫人,为何不说话了?”
沈老太太嘴唇颤抖,语不成调,“老身……”
永安侯对这个嫡母也只是面上的尊重,心里暗骂了声老虔婆,自己找死却别连累侯府,然后连忙开始找补,“殿下,我这嫡母是老来昏聩了,既是陛下旨意,岂有不遵之理?”
沈老太太暗里咬牙。
她才没有老来昏聩!
可是又知道,永安侯这话实则是在救她老命,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咽下。
“是,老身昏聩,说了些胡话,还请殿下饶恕老身的一时失言。”
太子淡淡道,“老夫人该请罪的人,不是孤。”
难道竟然要她向沈骊珠磕头认错不成?!沈老太太猛地抬起眸。
太子的眼神却仿佛在说,嗯,磕一个吧。
沈老太太气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真想愤而拂袖而起,但她最后还是……
“……请侧妃娘娘恕罪。”
沈老太太一边嘴上说着,做做样子地弯下腰去,一边心里几分胸有成竹地想着,就算是为了在太子面前展现自己的良善温柔和大度宽宏,沈骊珠也不会让她真的给她磕头,必会扶她起来。
可,骊珠神色冷淡,没有要开口展现宽宥的意思。
这个头,终是磕了下去。
沈老太太包括永安侯、兰姨娘母女都很震惊。
沈骊珠就不怕太子觉得她恶毒吗?
让祖母给自己叩首,也真是不怕天打雷劈!
太子却是勾了勾唇,“看来,孤的侧妃,并没有原谅老夫人啊,老夫人说这可怎生是好呢?”
沈老太太恨恨地心想,沈骊珠这都不满意,难道太子还想让她去死不成?!
死?
他怎么会让她死?
那样太便宜她了。
“听说,礼佛能够明目静心,老夫人年迈头脑昏聩,城外道观风水养人,不如从今日起老夫人就为孤与侧妃祈福,到那里去清修吧。”话音含笑落下,李延玺伸手就要扶起沈老太太,竟是好一副纡尊降贵、礼贤下士的姿态。
但,沈老太太却如遭雷劈,原本还算硬朗的身子瞬间瘫软了下去。
“老夫人这是怎么了?”李延玺伸出去的手,忽然一顿,然后墨袖一卷撤回手,那衣摆带着微微凌厉的力道,令人嗅到仿佛银雕笼里熏开的华贵龙涎香,转而一脚踹上旁边孙妈妈的心窝,头顶冷冽的声音落下,“狗奴才,还不赶快扶着你家主子!”
孙妈妈只觉得眼前似有午夜的花暗开,转而心口蓦地疼痛,被踹到在地,竟是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
疼痛里,她忽然就想到,太子……太子必是知道了老太太曾经是怎样磋磨过二小姐……
他这是在为二小姐出气!
孙妈妈赶忙强忍了疼痛,连连叩首,“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太子眉眼淡凉道,“老夫人昏聩犯错,你身为嬷嬷,未起劝谏之功,确实有错,你说是吗,孙妈妈?”
孙妈妈心下一刹如雪水凉透,连牙齿都不禁磕绊起来。
孙妈妈!
太子竟然连她这个卑贱的奴婢姓甚名谁都知道!
而且——
这话,很熟悉。
当年,二小姐跪在雨里,她掀帘而出,站在廊下,也是这样居高临下、轻描淡写的就宣布了她那两个贴身侍女轻红和浅碧的结局。
如今,风水轮流转。
完了……
完了呀!
孙妈妈身子蓦地一瘫。
不管孙妈妈心下是如何千回百转,胆颤心惊,李延玺却连半分眼神都没给她,淡淡宣判,“嗯,既无异议,那就赏杖刑一百吧。”
一百杖刑,她这把老骨头,这会要了她的命!
孙妈妈目露惊骇,“砰砰砰”重重磕头,连原本梳得极为黑亮体面的发髻都散落下来,额头间青紫通红一片,披散头发,形容凄厉,状如女鬼。
“殿下,不不不,二小姐,侧妃娘娘,请您饶恕老奴,当年我也是听从老夫人的话,不得已才那样对您啊……”
“孙秀云,你敢胡乱攀咬你的主子?!”沈老太太立刻瞪圆了眼睛,对孙妈妈怒目而视,想要打断她。
可是,孙妈妈为了活命,也顾不得什么背主不背主,她慌张地膝行过去,手指扯上骊珠衣裙的一角,“老奴心里早就后悔了,求娘娘饶我一命,老奴也去道观清修,日日替您和死去的轻红姑娘祈福……”
提起轻红,沈骊珠心头蓦地刺痛,她侧过身。
孙妈妈被暗卫架起双臂扯开,被堵住了还想求情的嘴。
杖刑并不在人前执行,只能听得一道道板著落在身体的沉闷声响。
太子手段雷霆,短短数语之间,以昏聩之罪,祈福之名着令老太太去道观清修,又凌厉地发落了老太太身边的狗腿子孙妈妈。
火光与暗夜之下,众人屏息无声,气氛极为凝窒。
此时,李延玺却缓缓蹲身下来,伸出了手,替骊珠抚平那抹素白裙上微皱的褶。
众人目光随之移动,不知为何,见到那动作生出了一种惊心之感。
——太子何等尊贵之人,而他竟然纡尊降贵地替一女子抚整裙摆,做这种只有奴仆才会做的事情!
他……
沈骊珠身体微微僵硬,抿起唇,喉间倾泻了丝的声音,略有颤意:“殿下……”
李延玺抬起眉眼,玉白美丽的手还保持着替她整理裙摆的动作,但眸光却是温柔无声的安抚。
沈老太太不是说,她二嫁之身,连做侍妾都不配么?
嗯。他就是以此要告诉所有人,她配得上。
抚平那裙上最后一丝皱褶,李延玺站起了身。
那玉白的手收回袖间,脸上未见丝毫窘迫。
“沈四小姐。”
被点到名的沈以凝忽地一震,一向娇宠的她,在那双狭长潋滟的墨眸睇过来时,竟然心生惊惧,“殿……殿下……”
“听说,侧妃从前的闺阁,如今是教四小姐给占了去,是吗?”
并不重的语气,沈以凝心间颤颤,唇齿磕碰着道:“臣女只是、只是暂住,今晚就即刻搬出去,将琳琅阁归还给二姐姐。”
李延玺似是满意地“嗯”了声,微微颔首。
…
未几,明珠小楼戏散人离。
沈以凝即刻回琳琅阁搬出东西,永安侯也闹了个没趣,带着兰姨娘离去。
沈老太太么,身边的孙妈妈赏了一顿杖刑,没挨过一百就断了气,她自己也要被择日送去城外道观,说是出府清修祈福,实则从养尊处优、每日燕窝鱼翅的侯府老夫人,变成清贫道观里吃糠咽菜只能茹素的老婆子,松鹤堂可谓是元气大伤。
到最后沈老太太是被几个奴仆架着抬回去的。
除却暗卫和朱弦浅碧,明珠小楼只剩下沈骊珠,太子,还有齐幸芳。
沈骊珠上前,想去扶沉默到近乎僵立的齐幸芳,低低唤了声:“母亲。”
齐幸芳抬起了眸,不知何时眼底通红,竟是血丝与泪意弥布了整个眼眶,在骊珠过来时,她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骊珠脸上,眉眼与声音都透出悲愤和余恨,咬着牙问,“沈骊珠,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我就是这么教你的,是吗?!”
那丝声音,在夜晚很凌厉,也很响亮。
骊珠感觉自己半边脸都失去了知觉,连带着那只耳朵都短暂的发出了轰鸣。
那质问,也有如雷霆。
李延玺墨瞳蓦地紧缩,脑子里像是快速掠过什么,却来不及抓住,然后满心满眼只剩下被母亲掌掴了的骊珠,声音里不无担心又急促地叫了声,“阿姮!”
沈骊珠不曾看他,伸手紧紧抓住了齐幸芳的衣袖,指骨透出苍白,“母亲,不是的……我,我并不喜欢殿下,是陛下旨意……”
或许是破了唇角,她一字一顿地解释得艰难,充满了涩意。
却忘了,一字一句又会刺伤谁的心?
一股名为窒息与刺痛的情绪,刹那间裹挟上她的心脏,丝丝缕缕缠绕而上、勒紧。
低眸,唇边掠出轻嘲的弧度。
李延玺闭了下眼想,早就知道,不是吗。
其实,他以为自己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却原来,还是会在听到她说不爱他时,心脏感觉到……难过。
却还是到底上前,将她护了。
“确是陛下的旨意,还有孤。千错万错都是孤,不在她身……”李延玺墨瞳凝着齐幸芳,声音微哑地道,“还请岳母,不论如何,不要怪罪阿姮。”
那是骊珠生母,为她付出过很多的母亲,所以李延玺对齐幸芳,不能像对沈老太太那般凌厉手段。
手掌被震得发麻,指尖也轻轻颤抖。齐幸芳心里悲怒惊痛的同时,又因为这一巴掌而生出了丝后悔之意,所以反倒自己先泪流满脸。
但是,面对太子的解释,齐幸芳却是抬起手指揩去眼底的湿意后,才低眉朝太子福了福身,口吻冷淡地道:“臣妇卑贱,女儿只是为人侧室,当不得殿下一声岳母。”
“只是,还请殿下体谅,臣妇到底是个做母亲的心情,想与骊儿单独叙话几句。”
李延玺担心齐幸芳会再对骊珠动手。
那是他都舍不得动半根手指的人,齐幸芳却打了她。
可齐幸芳偏偏是她生母。
袖中的手微微紧握,太子一时迟疑,最终却还是允了。
母女俩一前一后地步入明珠小楼。
沈骊珠在后,期间,没有半分目光落于他身。
那扇门,在李延玺面前关上。
明珠小楼外,月光如水,李延玺闭了眼,满身裹上清辉。
他不知站了多久。
久到仿佛连那墨发发尾都染上彻骨的凉意。
…
明珠小楼里,待关上门,齐幸芳转过身,她喉间艰涩地朝骊珠望过来,可惜骊珠淡纱遮面,令齐幸芳看不清她脸上的伤到底怎样。
“……骊儿,这是母亲第一次动手打你,你可怪罪母亲?”
沈骊珠低垂了视线,轻而涩声地回答道:“不怪。”
只是,心里就不委屈吗?
也许。
“嗯。可是你不怪母亲,母亲却怪自己。”齐幸芳微微闭了眼,哽咽着,“母亲还以为……”
“以为你是对太子旧情难忘,这才一时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打了你。”
“可是,你是我生下来的孩子,我怎么能不知你的性情呢?”
“骊儿,母亲对不住你,却还是要问你一句——”
齐幸芳睁开了眸,竟然也绽刹那芳华,她字句有力地问道:“你是真的已不喜欢太子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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