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家约了红官两天后见面,红福的心一直悬着,有些后悔将电话给红官听。
解家拿捏人性的手段真的不能小觑,他们是一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嗜血狐狸,饿了就会使劲伪装自己,很狡猾。
红官则是小心翼翼藏在羊皮底下的野狼,饿了就会显露本相。
但在这件事上,他家先生明知是个陷阱都会往里跳。
他没想要劝服红官,脚步却不知不觉来到了后院,一抬头撞入眼帘的就是一身浅色长衫的红官,懒懒地仰躺在火棘花下的躺椅上,抬眸的视线就像透过花朵间隙望月光。
怀中还抱着一本翻开过半的书,好像正专注地思考着什么。
月色朦胧,婆娑花影打在身上的感觉很不真实,就像是一幅没有上色的画,清淡而传神。
先生的气质好,就是过于忧悒了,尤其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有那么几分悲怆的孤独感。
也许太过专注,连红福来了,红官也没察觉。
红福没有出声打扰,只在屋檐下静静看着。
起风了,花影摇曳,红官调整了下姿势,侧过身咳了起来。
“先生等等。”红福赶忙过去,两三步拐进了屋里,再出来时就端了杯水和一片药。
红官没咯出血来,反倒有些难受,喉咙堵着刺痛,就想着催吐,手指才伸到嘴边,就被红福拉住了。
“先生别这样,把药片含着,会舒服点。”红福看红官糟糕地摆了摆手,心里七上八下的。
对于这样拒绝吃药的病人,他没有招就一直顺着来,但又很纠结,一面担心先生拒绝吃药,会使病情恶化,一面又觉得任性的先生很鲜活,所以有时候会忍不住去纵容。
如果哪天,红官连拒绝都不想了的话,那就跟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了,换句话来说,就是没什么活气。
这种感觉很病态。
所幸憋着一口气的红官,在几轮深呼吸后,渐渐缓和了下来,但喉咙处还是发着微弱的嘶嘶的声音。
这是爆发前的酝酿。
“几点了?”他问。
红福说:“9点了,吃完药就到屋里躺着吧。”
红官微眯着眼,声音弱弱的:“就在这里躺着吧。”
连说话声都有气无力的。红福暗自长叹,附和了句:“这自然风确实比空调风舒服,先生想睡就睡一会儿吧,我去给您拿张毯子。”
“好……”红官迷迷糊糊中本能地应了一声,很快呼吸变得绵长,却在眉间挤出了两条纹,睡得并不踏实。
红福进屋拿了件薄毯子盖红官身上,收起红官抱怀中的书,扫了眼被压出褶皱的页面,里面是形形色色的图绘,跟红官平时画的符有点像,但他看不懂。
想起了计医生的话,红福回到红官的房间开始翻找安神药,找来找去没找着,却发现了一件不属于红官房间的东西:胸针。
银色的一字胸针,式样简约复古,摸起来是磨砂质感,掂着还挺有份量。
先生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是在床柜里找到的。
红官一直穿着长衫,从来不点缀花鸟鱼虫,连刺绣都省了,别说还会佩戴胸针,关键还很不搭。
这种时尚单品,一般都是穿着比较讲究端庄正式,生活里追求精致雅调的人……
脑袋突然那么一刻变得敞亮,他莫名想到了一个人:连先生!
连先生当天来红宅穿的是一套西服,因为纯黑,所以缀点什么东西都很抢眼,他就多看了两眼,跟这个不能说像,简直一模一样。
是连先生无意中掉落,刚好被红官捡了吗?
但都这么多天过了,先生捡到为什么不说呢?连先生来电也没提到这件事。
可能一枚胸针不怎么重要,丢了就丢了吧。
红福没有纠结太久,等他再次出屋,红官已经悠悠转醒。
“先生……”红福想了想,还是咬牙问了,“一定要去解家吗?”
那里就是个龙潭虎穴。
“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红官双眼还没完全睁开,实在是被晚风吹着入睡的感觉太好。
如果不是担心这病体后半夜受不住,导致白天没法做事,他大可以放肆睡到天亮。
红福说:“解家的话真假难辨,也不知道会不会随便找个人来忽悠您。”
“我看起来很好忽悠吗?”红官觉得有点好笑。
红福沉默了下,但看红官的神情过于认真,他真诚摇头说:“不是,只是先生不够小人。”
“还不够吗?”红官意外地眨眨眼,被低估了啊。
“不够。”换红福认真了。
小人有帮有派,君子孤身一人。
解家蛇鼠一窝,先生一个人要跟他们斗,那就得比奸诈更奸诈,比卑鄙更卑鄙。
红官笑了,笑声很低,但笑得眼角泛红。
红福没觉得自己说的是笑话,还挺诧异地问:“先生笑什么?”
红官摇摇头,他不是笑红福太善良,而是笑自己太能装了,这么多年,红宅的人到底还是没一个能看穿他。
解家不能,红宅也不能,就算是计承,也只是看个表象。
想起来,他倒有些佩服自己,佩服自己虚伪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身边的人厌恶,又能恶心敌人,多好。
可转念一想,他也没必要讨好身边人,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这个德性,老是换来换去太累了。
“如果真见到了人,先生打算怎么做,难道真要帮那解四爷守关吗?”红福心里不安,解家人的关很难守,之前那几回,回回差点要了红官的命。
红官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问:“你认为小人做法是什么样的?”
“这……”红福不擅长回答这类刁钻的问题。
“你没有做小人的天赋。”红官一言以蔽之,就顺手折叠起了毯子。
红福不置可否,但细想如果要红官全身而退,又不伤灾星,那就要跟解家拼演技跟狠心了。
“先生,如果真的见到了那个人,干脆就别认了吧,这样解家就拿您没辙,也会把人给放了,您也就能回来了。”
红官一愣,红福也不是没有心计嘛,只是和解家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如果我是解家人,我一定会当着你的面,把你否认的人折磨得生不如死,或者直接杀了,你信不信?”
红官淡淡地说出这样耸人听闻的话,红福震惊到了,被解家的“卑鄙无耻”气得咬牙切齿,却也自动忽视了这话是从红官口中说出的。
“那先生您真的要帮解四爷守关?”
红官抬起头,像是长舒了一口压抑多年的气,说:“我不想再欠他了。”
如果不是入了关,回到了当时,他都不知道原来心底积了多年的一滩死水,还能泛涟漪,激荡着心怀,蔓延到四肢百骸,实在无法忽视。
红福知道他说的是“灾星”,只是这语气很像终于要“还债”了的感觉。
“先生,难为您了,这么多年。”红福说了句体己话,也是憋了好久了。
从照顾年少的红官开始,他就觉得红官人畜无害,何苦招来这么一群虎视眈眈的怪物?真是人善被人欺吗?
那解家就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红官,还不允许红官夹带私人感情,红官活这么些年大气不敢出,还老是被掐得几经断气,真是太辛苦了。
红官看向红福的神情有些古怪,而且这样的话太肉麻了,他听不了,于是冲他一笑,说:“也没那么憋屈。”然后迅速起身回房。
经过香案,他还是会看一眼伟大的祖师爷,这世间第一个红官。
第一任关煞将,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样,勇气可嘉。
当解家尝到了甜头,第二任关煞将就变得炙手可热,很多人争着抢着要。
到了第四任,压力稍微有点大,灾星官不再庇佑自己了,只能另辟蹊径,忐忐忑忑过完大半辈子。
第五任开始,关煞将活不过60岁这一现象仿佛就成了魔咒,挥之不去。
第六任关煞将基本认命了,像个烫手山芋一样,没人愿意接手。
而到他这第七代,“强迫”的情节就从他母亲身上开始。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接手,他一出生就被扣上关煞将传人的帽子,应该是从血脉里就被打上了烙印,让他一挣扎就隐隐作痛,一逆反就咳血不止。
所以红官到底犯了什么病,他自己最清楚。
那叫“犯煞”,生病就是“降灾”。
他破坏了规矩,明目张胆地贿赂凶煞,惹灾星官不爽,灾星官又怎么会放过他?
红官一躺床上,各种情绪纷乱涌现,丝毫不给他理清的机会,狠狠地砸向他的脑袋。
就好像一颗头颅泡在滚烫的开水里,想要挣扎就必须撬动千钧之力,可是脖子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力,最后只能烂熟在锅里……
红官半夜又被自己恶心到,清醒了一会儿,改躺为坐,从床柜里摸出了烟盒,拆开到一半就又烦躁地塞回去。
烟味要是散不了,以后进这个房就很反胃了。
红福刚才把他看到一半的书收走,就放到枕头边,红官翻开继续看。
他依稀记得上次梦里见到的那个人胸口的纹身,很像一类禁忌图案。
关煞将传承的东西里,就有一本记载符箓术的书,名为《神煞录》。这么多年他也只参悟了其中一小部分。
红官8岁的时候,上一任关煞将就暴毙而亡,生前只教会了红官怎么守关,怎么监守自盗,其他的都得靠他闲暇之余自己钻研。
但翻遍全书,都没有看到那样的图案。果然梦里的东西都不能认真。
但他第一眼见到的时候,那莫名的熟悉感又是怎么回事?
红官疲倦地合上书,倒头就睡,还做了断断续续缠绵的梦——
手腕缠绕的本命线,束缚住了一个向上攀升的灵魂,只要灵魂离地三尺了,就被狠狠拽下,然后捆绑得更紧,灵魂越是挣扎,就越加无法逃脱,连自我毁灭的机会都都没有。
那个灵魂突然哭了,哭得歇斯底里……
他恍惚中看到了自己腕上的本命线正被牵引,红线的一端没入了混沌之中,他看不清那里面是什么,但又控制不住向前去。
那片混沌像是一道门,他还没靠近,就听到了一阵阵混杂啼哭的哀嚎,啼哭的是婴儿,哀嚎的是老病残。
所以这扇门是生死门?
而他就在生死的边缘站定了脚步,再往前是生是死,他无从得知,也犹疑不定。
原来在生死抉择面前,他也会胆怯……
他禁不住回头看去,走来的路冷冷清清,连个像样的风景都没有。
生是赤条条,死是无牵挂,这不就圆满了吗?
他笑了,笑得酣畅淋漓。
笑完就昂首挺胸走进了混沌,突然迎来一片亮光,光亮有些扎眼,红官缓缓睁开双眼,有片光自窗口斜斜照进来。
天已经大亮了。
红官苦恼地搓了搓脸,又做这样支离破碎的梦,最近到底怎么了?
有些事,他甚至想都没想过,在生死大关面前,他竟然会犹豫,太不可思议了。
床头柜里的定时闹铃响了,滴滴滴的闹着。
以前他从来不设什么闹钟,他有的是生物钟,但自从开始嗜睡之后,他变得不那么自律,只能靠闹钟来刺激一下。
翻身拉出柜子,摁掉烦人的闹铃,瞥眼那枚胸针,目光停留了下,突然胸闷了起来。
这胸针是在衣柜下边捡到的,红宅的人从来不佩戴这种东西,会出现在他房间,只能是那晚突然闯入的人匆忙间留下的。
那晚之后,他曾沿着窗后的小路走了遍,倒是在路上发现了滴落的血迹,三拐四拐,走的都是很久没人走的小径,两旁生出的杂草都差不多能将路给盖住了,一路延伸到后门,出了门后就彻底消失了。
这是踩点了几次,才知道这么隐秘的路?
是卧底在红宅多年的老员工?还是监视了红宅许久的外来人?
被冒犯时,他想过有可能是解家派来的,但他冷静想了几天之后,深觉这种事后清理痕迹的做法,实在不像那群人的作风。
毫无头绪!他不是吃闷亏的人,但更不是会将这种事摆在台面上来讲的人。
只能靠自己来慢慢查了。
洗漱后,照常给祖师爷上香,可看炉子上烧出来的香灰形状,他突然乐了。
贼盗香?祖师爷真是料事如神,红宅是进贼了,还盗走了难以启齿的东西。
但祖师爷的香是预示……
呵,贼盗要是敢踏入红宅,那就让其有来无回好了。
红福进来,恍惚看到红官对着香案在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起来有点瘆人。
“先生,有拜帖。”红福递过来一张拜帖,还多瞧了红官几眼,先生神色自若,好像刚刚是他的错觉。
红官有些意外地定了定,这么长时间,上门来的都是电话提前通知,这送拜帖的还是头一位。
接过拜帖一看,红纸黑字:樊成良将军遗孀西城张玉怀璧敬拜。
呈帖人竟然是樊将军的遗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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