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祖承上班刷卡进门,不幸被门夹了一下。她当即决定,今天不会是好日子。
后边有人提醒她看路。温祖承转身,映入眼帘是编辑闫潇雨:“温大作家,今天该交稿了。”
温祖承平淡回答:“前天就交过了。”
“唉,你知道上头的意思。你总爱写那些凄凄惨惨的故事,这年头不好卖,你换个题材试试。”
“不换。”
温祖承按下电梯的上行按钮,与闫潇雨并排而立。电梯银灰色的门反光,倒映出她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装,厚实的眼镜片后面闪着明亮而严肃的眸。
她与镜像对视,也不知在和谁较劲。
闫潇雨又叹气:“唉,这话不应该由我说,但是你入职快一年了,总要写出一些令人满意的作品,不然……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门开了,人们鱼贯涌入。同时奏起的还有响彻整栋大厦的早八闹铃。
日复一日,社畜活得那么无害。
温祖承才进办公室,便有实习生敲门。“温老师,主管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她放下公文包。咖啡机里昨日剩下的废渣还没有倒掉,无端坠低了一点心情。
大厦顶楼,俯瞰着城市云端天际。
主管背对着她,在转椅上悠闲地转了半圈,才转过来面对她:“温老师,您请坐。”
温祖承不卑不亢地坐在对面的黑色座椅内。西装与椅背连成一片,漆黑如夜。
一时间,历经世事的主管,背后有宽敞的万里河山和足够的资本,却在那瞬无端升起了敬畏之心。
这就是文化人,他暗自想。
对面的温祖承安静地等待发落。主管忍不住想起,一年前是为何把温祖承纳入公司。再看如今,不免叹息。
“启泰星做的是实业,但需要足够的文化软包装,给民众打份亲情牌。”主管说,“我们看中你的文采,你也愿意接受我们开出的条件,不交稿不给工钱。一年过去了,你颗粒无收,请问是什么心情?”
对面的温祖承面色如冰,不带丝毫松动。“我交过稿了,您哪里不满意,我可以改。”
“不是改的问题,你的题材就不行。”主管愈发严厉地威逼着,仿佛主要语气足够毒,就能在气场上压制对面的作家。
“我们希望宣传的是人们的生活正越变越好,不是让你写主角过得多么多么惨,懂么?”
“这里不是出版社,也不是文艺青年呆的地方,你要是真有那么高远的计划,当初也用不着来启泰星应聘程序员!”
温祖承默默承受着主管的怒火,不认错,不争辩,不点头也不躲闪。
一年了,这个年轻人很有才华,但给她一年时间已经足够久了。主管放出了最后通牒:“可能启泰星并不适合你。”
温祖承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食指动了动。
“再给我一个月。我会写一篇新稿。”温祖承终于说,“保证阖家欢乐,平生顺遂,心想事成,三年抱俩。”
主管满意一笑:“好。”
温祖承几不可查地垂了头。
走出主管办公室的时候,她迈进了一道巨大的阳光里,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窗外的城市:澜城。波澜的澜。许多时候早春的澜城有美丽的云浪,就像今天的,云层中低空划开寡淡又精致的波纹,绵延万里。
多么美的景色,可等温祖承回到自己办公的那层就看不到了。视野全被周围的写字楼挡着,采不到阳光。
她一边下楼一边想,新的故事该怎么写呢?温祖承很讨厌大团圆结局。她觉得太假了。
办公室门口,编辑闫潇雨正在换咖啡机里的滤纸,抬头看见温祖承回来:“你答应啦——早该如此。”
温祖承没有说话,将自己摔进椅子里,抓乱蓬松的齐肩发。
闫潇雨一边搅着咖啡,一边唠叨:“我看了你提交的大纲,写的很不错,就是太惨了……写个上世纪战乱背景的小说都不见得有你家女主那么惨。晏清要是有自己的意识,肯定要弄死你这个作者……”
“能不能别说了!”
温祖承烦躁地微抬嗓音,奈何嗓子沙哑,没了气势,只更烦躁地抓头发。“还有,不要喊晏清的名字。”
闫潇雨忽然被吼,无辜地说:“怎么连说晏清的名字都不可以嘛……”
温祖承自知理亏,不愿解释,将桌上所剩咖啡一口饮尽。喝出了二锅头的感觉。
因为,她再也没办法把晏清写出来了。今日被否认的并不只是她自己,还有晏清这个在她脑海里无比清晰、无比重要的人。
是温祖承辜负了晏清。
那天下班后,夜色澄澈醉人,明亮而悠远,数不清的星星在云浪之间交替闪耀,像一道浅浅的献给岁月的五线谱。
因为是用于献祭的谱子,每一行音符都不同,都自由得发疯。
温祖承坐夜班车返回郊区的出租屋。车窗外霓虹耀眼,而她只专注在眼前的电脑屏幕上。车一会儿走一会儿停,弄得她有点晕,但不愿放下工作。
七点四十七分,她终于把一份完整的小说大纲发给了主管。
一抬头,城市已经远了,烟火气也淡了。
树比人多,随着天气回暖,飞虫也开始增多,绕着人骚扰。
温祖承下车时,车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一个上年纪的妇女带着睡熟的外孙,仍然往更远处行进着。温祖承下车时多看了他们一眼,将妇女破洞的鞋子和掉色的碎花裙记在心上,日后也能写进小说里。
哦对了,她现在要写的是幸福生活,吃香喝辣,三年抱俩。那恐怕用不上他们。
她在幽静的林间路里漫步,不经意地合上眼,路上的垃圾碎石就都不见了。她仿佛穿越进了平行时空,看见了另一个澜城。
没过一会儿就睁开眼,免得被垃圾绊倒。
温祖承住的这片地方是澜城的“平民窟”,旧厂宿舍改造成的二手民宅和零星的平房钉子户混杂在一起,杂乱无章,道路经常下雨和泥,导航也不灵,因为路经常被无缘无故堵死。
林荫路尽头,隔着松树掩映,依稀可见破破烂烂的旧房子像商场里倒塌的儿童积木,那样堆放在路边。
温祖承解下公文包,从中掏出了历时十月完成的《江海平》一书的存稿,扔在那地上。
淤泥打湿掩盖娟秀的字迹。
划亮火柴,流星鸣坠,点燃了白纸的一个角,看火舌在黑夜里蜷曲。直到她所有的爱与遗憾都燃烧成灰烬。
她的小说值得体面的火葬。
最后在扉页上,是书中晏清将说未说的一句话——温祖承还没写到那处,但先想到了句子,怕忘记就写在扉页上——她眷恋的看着那行文字燃烧:
“我的愿望是世界海晏河清,而我能永远爱你。”
烧完了。
温祖承站起身,走也不回地走向泥泞深处。
她从沼泽里来,回到沼泽里去。
如晏清那般的人,本来就不该存在的。温祖承想,也许人们更需要一个可以沉溺的梦境,而非敲醒幻梦的钟锤。
疲惫一天,真不真假不假梦不梦的,她也该睡了。
一个月后,春正式临幸澜城。漫天飞絮,桃花满城。
澜城的春是很美的。
启泰星从上到下忙碌起来,拍宣传片,发新产品,窗外的蓝天白云桃花绿树就是最好的推广。
温祖承的新小说《盛世》正赶上那几天上市,大力斩获数枚新作奖。
不愧是主管一眼镶中,有灵性的作家。
温祖承对主管提出希望能把办公室往楼上移几层,照得到阳光。主管欣然同意。倒是闫潇雨抱怨:“这下等电梯更艰难了。”
搬进新办公室后,空间更加宽敞。在闫潇雨摆弄盆栽的功夫,温祖承注意到墙壁上挂着一幅画。
“这画怎么还在?”
她没来得及思考,便问出了声。
闫潇雨抬头:“啊?现在不光不能提晏清的名字,连画都不能摆了么?”
那幅画里,画的是卷起来像云朵那么高的海浪,无边无际,自由自在,欲与天公试比高。
那是《江海平》里晏清很珍爱的一幅画作。有天晚上温祖承加班无聊,搞即兴艺术创作,就画了这幅自家小说的衍生作品。
温祖承没理会闫潇雨,只将这幅画从墙壁上取下,小心翼翼收进了抽屉最底层。
温祖承看着窗外的天。飞花过境,杨柳起舞,白云如落霞连天。
澜城的春是很美的。
晏清。曾经想过要带她来看看这世界的。奈何输了,也不知道输给了谁,甚至没有哪一方是可以怪罪的。晏清什么都不是,只是温祖承一个人的小心思罢了。
至少澜城的春是很美的。温祖承衍着唇想:
那就把她永远留在这儿吧。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91_191064/8026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