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好的。谢谢您。”

    晏清挂断电话,在时刻表上标注上新的一栏:周五晚八点半,河滨饭店,《盛世》庆功宴。她身后一群衬衫领带的城市精英忙前忙后,并无人注意到她。这正合晏清心意。越少人知,才能出奇制胜。

    需把这张行程单藏好,别让室友看见,否则肯定又要被说:“宙世是澜城最有影响力的影视公司,你惹得起吗?非要去找他们的茬儿?”

    晏清的回答不改:宙世公司腐败洗钱,早该有人处理。我何错之有?

    她整理好文件袋,将行程单折叠塞进口袋里,走进了允行律师事务所的大门。大门前贴着一幅对联:法则纵横宪纲、律则国泰天平。

    在《江海平》设定里,晏清是一名律师。

    出身贫寒,得到的一切全靠自己努力。为了帮扶弱势群体一次次透支自己的底线,又因为是女律师、总是接争议性高劳动量大的案子,屡次遭到跟踪谋害。

    虽然还没有写到结局,但晏清大概率是会死的。温祖承觉得这样不见光的英雄,唯有以死明志才好。

    温祖承其实还想给晏清写个感情线,但无奈,想不出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菩萨一般的晏清,这题只能空着。

    《江海平》存稿熙熙攘攘有三十万字,温祖承当时非要打印出来修改,被闫潇雨抱怨说她毁坏了一整片森林。

    她在那个凄清冷漠的夜晚烧毁的只是一些,剩下的存稿,又断断续续又烧了两个月,还没有烧完。

    城里禁火,烧纸也不允许了,她只能偷偷摸摸烧,还一定要选择月黑风高、星辰明亮的夜晚,要有和煦春风轻拂灰烬。晏清会喜欢的。

    走夜路时一点微妙的火种,渐渐成为了温祖承生活里一种新奇又苦涩的仪式感。

    道别足够久,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慢慢死去。

    “温老师。”

    陌生的称呼令她的思绪快速从冥想中抽离。闫潇雨平时都喊她“温大作家”,公司里其他人才喊“温老师”。

    有个没见过的实习生畏手畏脚地探着头,目光躲闪,好像怕温祖承能吃了她似的。“那个……主管有事叫您。”

    “知道了。”温祖承端着架子,平淡中带着一丝冷漠。那实习生知趣地自己关门出去了。

    写完手头这一章,温祖承才起身去坐电梯。

    敲门的手刚落,门后的主管便欢欢喜喜招呼她坐下。“祖承,这个月《盛世》销量非常好,出版社那边有计划加印,还想请你写个序。”

    “好。”

    “还有,宙世公司联系了我们,想把这个故事影视化,放在贺岁档应该很合适。”

    温祖承一愣。“什么?”

    “是的,版权问题如果谈拢,你这一笔能赚到不少。”

    “不是——我想的不是这个。”

    她随便写写糊弄人的作品,竟然有人想拍成电影,还放贺岁档?开什么盛世玩笑。

    另一边,她曾一度视若珍宝的《江海平》无人问津。都快烧完了。

    如果晏清知道了,该难过的,该恨她的。

    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停止自作多情吧,没有人知道晏清,晏清是虚构人物根本不存在的。

    可是在温祖承的脑海里,晏清比失联多年的大学室友还有鲜活真实,像是一款最浓烈的利口酒,虽然没有正式的牌子,却是最能铭刻如新的味道。

    有时候夜里辗转发侧,梦境深入浅出,常常以悲寒又惆怅的剧目结尾。温祖承醒来后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仿佛她在梦里见过晏清了。

    这一切都始于十四岁那个炎热燥闷点雨夜。雨滴落在芭蕉叶上,温祖承躲在宽大的叶片下面,背靠着殡仪馆的墙,被淋湿彻底。

    簌簌雨打落叶,淅淅沥沥一整夜,晏清这个人物形象就自动出现在温祖承的脑海里。

    往后,只有晏清陪她了。

    那之后的春节,再也没有人给她红包。温祖承给自己写了一张贺卡,上面的第一句就写:要像晏清一样爱自己。

    要成为像晏清一样优秀的人。

    一年前,她惶恐地踏进启泰星金碧辉煌的大厦,被傍晚九点依旧辉煌的办公室灯火晃得近乎失明。就仿佛听见了晏清在耳边呼唤,眼神清明锐利,唇角一丝弧度能傲视群雄。

    温祖承板起脸,摆着后来闻名于公司的那张冰山面容迎见了主管。气定神闲,泰然自若。

    没人知道她当时有多紧张,说出来恐怕都没人信。她应对自如,给主管的印象奇佳。

    本是来应聘程序员的,眉宇气质里却透着一股傲慢,并无冲动,平静而深远。主管皱着眉请她先出去,温祖承以为自己凉透了。

    面试结束后,走廊上两排穿着西装垂头丧气的乌鸦掉了一地。有位员工抱着文件夹走出来,喊:“温祖承是哪位?”

    “是我。”

    “您好,主管有兴趣让您去试试我们公司的特殊宣传岗。简历上说您以前做过文案编辑,也投稿过杂志。”

    “嗯。”

    “那您有写小说的经验吗?”

    “有。”可以有。

    对面的女孩笑起来露出一排牙。“我是闫潇雨,是您以后的编辑啦。”

    “好。”

    周围的人打量过来,不加掩饰的好奇与审视只让温祖承想赶紧逃离。

    自此,她的逃避和话少被曲解成了高冷、目中无人、装文艺。

    温祖承懒得解释。她的世界里也并不需要别人的理解,能理解自己,能理解笔下的人物,就足够了。

    但是她好像越来越无法理解晏清了。

    有时候整章删除了废寝忘食写出的稿件,对着空白文档抓乱了头发。十个月里,无数次疯魔,无数次失望崩溃,无数次欣喜若狂。

    温祖承只是写了半本小说,却好像真的认识了晏清一次。后半本进度越来越慢,公司那边提出的删改要求越来越多。温祖承一开始态度强硬:就不改。

    留在启泰星的这个职位,是温祖承和晏清一起拿下来的。晏清也是这工作的一部分。温祖承有些迷信玄学地认为晏清也该成为她在启泰星事业的一部分。

    但是并没有。

    在公司给出的条条框框下,她好像越来越不认识晏清了。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温祖承将短发在脑后挽起成一个温婉发髻,红唇浅笑,一改往日冰山面容,迷倒了一片乙方。

    《盛世》的影视改编权,她终于还是卖出去了。房租终于能交上了。

    她一边笑着喝酒,红裙艳丽、笑容自信堪比港片女主,一边觉得恶心虚荣,好像背叛了谁。

    温祖承是个忠实的理想主义者,只是在名利面前,在大红大紫的欢乐场面前,她都没想到自己能笑得那么肆意。

    真的很多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自从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朋友拥抱后各奔天涯,她已经六七年没有快乐过了。

    快乐就够了,对吧?

    能够这么快乐,说明她已经是个成功人士了,已经很了不起了。

    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苦日子和苦人,躲在澜城各种肮脏角落里求生。

    画着红色眼影的妆,本来是玻璃般的易碎感,温祖承的眼眶却越变越红,开始显得恶狠狠。

    时而狠绝,时而狼狈。

    她一眨眼,就看见躲在安葬角落里的十四岁的自己,看见女律师晏清皎白如月的身影消失在陋巷,看见晏清一回头,柳叶般狭长细眼如尖锥刺进胸膛。

    晏清,属于她的晏清,正义的、善良的晏清,在怨她、恨她。

    温祖承强迫自己把脑海里那幅想象力太旺盛的画面抛在脑后。晏清并不存在,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一个身陷泥沼时的安慰罢了。

    人总要成长,总有一天,多年后长大成熟的温祖承再翻开《江海平》的旧稿,会感觉晏清好像一个陌生人。

    是曾经弱小的自己投射在人物身上的幻象。

    温祖承用指纹抹掉酒杯上的口红印子。那么多印子交叠在一起,今晚的宴席与盛装,都与她有关。

    原本无谓的生活,无谓的行囊和钱袋,突然一下子被充实的填满了。可是原本在里面的东西却莫名其妙被搬走了。

    心里却有个小小角落,忽然那么空。

    温祖承不知不觉喝得太醉。闫潇雨一个体育不及格、穿着高跟鞋的小姑娘架不住她,问了温祖承的住址,发现远的离谱。

    “……”闫潇雨忍不住吐槽,“给你当编辑怎么有种当保姆的感觉。”

    走出饭店,广场上喷泉喷出一人高的水花,她们从花前经过,偶尔路过成簇的车流,被车灯照亮了。温祖承那夜穿着挂脖红裙,气质高端,步履凌乱的过马路时,抬起手一挡车流。

    “!”

    正在开车的司机险些撞上过马路的二人。哪怕还隔着一米,依然心有余悸的骂骂咧咧。

    “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知好歹”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带墨镜的女人侧过头,眼神追着窗外那一抹亮色。

    漆黑如水的夜色里,温祖承的红裙艳丽而醒目,还有她一闪而过的侧颜,如被灯光照顺一瞬的琉璃。

    “停车!”

    她转头对司机命令到,拿出一张五十。“不用找了。”

    推开车门,她径直迈入如织车流,走向岸边的那抹红。

    闫潇雨感觉后面有人,架着温祖承艰难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人,眼神肃杀,像一枚炮弹那样直直走过来。闫潇雨浑身一颤,加快脚步,嘀咕着:大姐,认错人了吧!

    事与愿违,身穿白西装的女人迈着长腿,不会吹灰之力绕到了二人前面,俯视着她们。黑发如瀑,从肩膀流到胸前。

    闫潇雨看惯了温祖承穿黑西装那张臭脸,再看面前这人,没忍住与之做对比:穿白西装的这位陌生姐姐看上去更温柔,但莫名气场亦更强;不像温祖承爱装高冷实则一只白兔。

    好一对儿黑白无常。

    白衣女子挡着二人去路,没有挪开的意思。

    “这位姐姐,您有事吗?”闫潇雨没好气儿问。

    那人伸出一只竹节般翠立修长的手指,轻轻指着温祖承。“冒昧问一句,这就是《盛世》的作者?”

    “?”闫潇雨觉得奇怪,想绕开她。温祖承挣扎着抬起头,看了一眼来者,听到她这一问后,眼神骤然清明了八分。

    隔着霓虹夜色,恍惚里想起来今天还没有烧《江海平》的存稿,但事到如今,连那样的仪式都好像不重要了。温祖承站直了,本想回答《盛世》的作者就是她,忽然看清了对面的人。

    逼真得若有实体的摄人目光,皎白的能照亮夜色的一身白西装,弯弯的眉,饱满的笑唇,挺拔身姿迎风巍立。

    竟然说不上来的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分明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为何会这么熟悉呢?

    温祖承想明白后瞬间从闫潇雨身上弹开,如惊弓之鸟撤开数步,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人不就是她脑海里的晏清的形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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