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身为九边重镇之首,城中的每一处都有相当重要的存在意义。
比如大同东城的阳和门一直是连接北方京城的重要脉络。
它并非只是单单的一座城门,其下有众多的驿站,官道可以直达京城,负责将军情,奏疏,军队,粮食传递出去,形成一处统一的运输链。去年的蒙古二楚虎尔部犯境的消息就是从这里传向京城,英亲王阿济格从天津到大同也是从这道门入城。
因此,这里也是清廷相当需要着重的地方,即使后方对蒙古人的战事愈紧,阿济格出城前也抽调了大部分兵力留在此处,确保大同与京城的联系。
但就在今天午时,阳和门守将从睡梦中惊醒,在城门上看到了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一幕。
他的眼中满是惊恐,竟是直接愣在原地。
“那那是什么”
眼前,地面在轰鸣着,滚滚铁骑如长龙。
原本该在西城军营中晨练的骑兵,此刻已握着长枪杀了出来,向着东城中的各个弯道散开,然后又聚拢,本是寂静肃杀的阳和门顷刻间就被呼声埋没。
视野的更前方,烽火遍地而起,再等他回过神,宽阔的阳和街道下已聚集了一大片的骑兵,人头滚滚涌动,都已割掉辫子,随着前方冲刺而去,直插阳和门。
“那是总兵府麾下的绿营?”
“怎怎么回事”
他身旁,有人呢喃出声,看向了自家的头领。
“不好!他们要冲门!”
“下去守住城门!守住城门!”
身为守将的人已大声吼起来。
然而,一切都已太晚了,刹那间,枪芒已从内而外的指向他们。
很快,下面守门的士卒四散奔逃,城墙上,有人从巨墙内侧掉下来。
滚烫的血飞溅在寒风中。
北城武定门城头,有人持枪率先刺出。
惨叫声此起彼伏,刀剑枪矛遁入血肉。
韩文广抬着弩箭,扣下扳机,一箭疾驰而出。疲惫昏暗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快意。
“噗”
转瞬间,名叫姜之平的姜家二公子枪尖高举着守将的头颅,又将其随意丢下。
一路前行,周围,身后的亲卫一个个压上来。
城中的街道上,还有铁骑在不断涌来。
“反了!绿营反了!”
“姜家反了!”
“阳和门已陷——速报亲王府!速报京城!”
南城一侧,有战马疾驰过长街,马上浑身流血的骑兵在放声大吼。
永胜门下,戒严的八旗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厮杀惊动,四下散开,周围几条街道上,呼声也都相继炸开。
抬眼间,割掉辫子的队伍嘶吼着,汹涌而来。
守将满脸冷汗的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风中传来凌厉的破空声。
城中央,兵备道衙门。
察觉到骤然突变,有人打开了窗户,四处眺望着,见外面是有众多骑兵擦身而过,许多前几日受到亲王府调令的巡察戒严的队伍在这里集结,士兵与将领相对而视,多有慌张,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轰隆隆的声音陡然而起。
街道对面,已是一队又一队的士卒涌出,走在衙门前一字排开。寒冷的天气下突然冒出一股浓烟,火焰呲呲的燃烧在他们手中的圆筒状东西上。
衙门门口,最先看到那些东西的人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涩。
“不要不要出来啊”他喃喃道。
只在他愣神间,身后人已大骂,嘶喊,握刀,或狂奔而出。
“砰!”
死亡的瞳孔中映射出浓浓的枪声。
那是明朝早已在山西消失很久的——神机营。
数百镶白旗的残尸安静的躺在西城清远门下,身下辽东骏马四散而去,周围两位名叫刘迁,万练将领低眼看着为首还在奔逃的将领,眼神平静。
“咚!”
将领一刀朝身前挥了下去,弯刀被长枪震落脱手。
阿克占神色恍惚,已是被砍瞎了一只眼,可此刻围住他的骑兵只多不少。
“啊啊啊啊——”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杀多少人才能出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被围住多久。
迷离间,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去,只见西城清远门上的大清龙旗已被人砍下……
而四周,天光落下,枪芒已至。
……
血腥与硝烟弥漫在这里,每件武器上,都有鲜红滴落。
某一刻,蔡封仰起头颅,喃喃着。
“谁在坐以待毙谁在水中捞月谁不敢动手”
亲王府大堂上。
安静从容的气氛中,有阵阵脚步声踏了进来。
人发杀机,风声涌动,满族人在快步涌现。
队伍的中心,正是阿济格走后大同城的掌权者爱新觉罗和度。
他抬手,众人从他身边冲上去
在一整晚的亲王府大堂当中,随着西城嘶吼声骤然响起,过去的,不过是几个瞬间,那是四年来大同城的清军从未见过的一幕。
身前为首的是一个叫姜镶的老头子,神情平静异常,抽出长剑干净利落的朝率先冲过来的满人砍下。
他一步步走过来,似快实慢,刹那间,已从堂门口到中央,随着一路围着的满人侍卫一声暴喝,他们的身体早已飞出,头颅砸在柱子上,血浆四溅。
长剑自老人的右手递出来,再有一名高大的满人侍卫上前时,被他一剑刺出,然后单手抓住,提起来,飞去和度身后那道华丽无比的屏风,瓷瓶,玉盘,花灯,伴着王爵的仪仗变成一片狼藉。
瓷片,蜡烛,玻璃,残玉,在和度脚下阵阵碎裂而开。
他站在那,手中也握着刀,看向那道渐渐过来的身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段时间,堂内“砰——咚——噗”的响成一片,混着他耳中侍卫的惨叫声,满语的喝声,等到此时,和度向外面看去,堂外那片大同城最为漂亮的园景中,人声涌动,有鲜血洒出。
吼声震耳欲聋,老人在快步向前冲,和度持刀砍过去,被避开,一脚将他踢出飞远。
再想起身时,那双硕大的手掌已经落下,将他整个提在半空中。
“什么时候”他喃喃道:“没有一点风声”
“你只是一个小娃娃。”
“咚!”
大贝勒的身体自空中落下,他下意识的想用双手撑住,脑袋却率先在地上狠狠撞了一下,耳鸣声震荡在全身,他起身,痛苦的跪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
“咚!”
又是一声,老人右手握拳,朝他头顶上用力砸下。
随后从他脑后揪出一条小辫子,让他抬起头,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离他最近的满人侍卫怒吼着,眼中血红一片, 周围又有人朝堂上冲过来,平静,冷血,愤怒,惊讶,重重表情浮现在脸上,但整个堂内,却没有赶上前一步。
此时,还扎着辫子的老人将目光越过这些人头顶,越过那片园景,来到王府之外,天色冷清,还是没有太阳的影子,但北方更远处的天上,想必已经开始下雪了。
偶然一瞬,他想起这已是他待在大同的第四十六个冬季了,而这年,该是戊子年的冬季了。
老人神情恍然,已是有许多事情在脑中划过,然后熄灭。
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下定了决心?
~~
顺治五年十二月初二,姜镶早早起了床,站在总兵府的阁楼上,见大同城依旧是嗜杀而又寻常的一天。
一早,天上的雪就停了,只剩下看不见的寒冷。
对于众多大同城中的人来说,距离阿济格出城应战蒙古人已快过去一月之久,此行阿济格身为元帅,带走了很多人,上到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郡王瓦克达,下到绿营统领方仁,军校姜之平,以及城中的大部分兵力。
按理来说,他们走后大同的民生应该是能够恢复一些,最起码也能相对而言的热闹起来,但气氛却一天比一天沉重,直至前几日抽兵对文瀛湖围杀后,就降到了冰点。
大同封锁,满是清军肃杀之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那个叫孙文的细作惹的祸,他自到大同后,连连杀人,钦差,参将,还有什么翻译官,逼的掌权的人不得不去捉他。清廷虽然在对明朝的战争中胜利了,但却是这些遗落的小人物惹的人头疼。
不过也从未想过他们能翻起什么波浪,大局就在当下,再闹腾,也总有被捉住的一天。
姜镶自在楼上看了一阵后,就走了下来,往府中的大堂去,吃了早食,静坐了一会儿,便见名为蔡封的侍卫总领过来,与他商议明日自己女儿出嫁之事。
他平静的听过蔡封与方仁的商议后,点了点头。
毕竟如今,他被和度限制在总兵府中,监视着似乎是无所事事一般,所能听到或是能做决定的也只是点头或者摇头了。
蔡封却是才从湖广回来,脸色显的很疲惫,说完对姜小姐的谋划后,又欲言又止,但姜镶却是表情平静,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带他走去了书房中。
书房正是那日孙文所进来的地方,此时案上摆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南边细作送来的布防图,另一样则是蔡封从南边拿到的大人物的回信。
晨间的朝露凝结,姜镶就这般把两样东西递给蔡封,说起了第一句话。
“不会有援兵了。”
“家主”
蔡封看完两样在南边属于机密的东西,神色没落。
然而,姜镶却依旧平静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需要援兵。”
“二郎已经脱队来了,他会去北城。”
“刘迁,万练已带兵至城外蛰伏,冲西城。”
“方仁去了绿营,守东城。”
“姜琳,姜有光已斩杀吴惟华亲信,攻南城。”
“神机营已从绿营抽离,至兵备道。”
“姜暄已在阳和整兵待发。”
“牛光天从晋南出发,明日便到大同府。”
“姜让在榆林等待信号。”
“韩昭暄,虞胤已于韩城先登。”
“山西,已成围攻之势力。”
“至于最后的明廷,已经不重要了。”
姜镶一句句说着,他实在准备的太多了,多到会将整个山西震的粉碎。
晨间的寒风吹过,他头上的辫子在摇摇晃动,神情平静。
自他出生起,冰雪就冷冷的落在头上,可他仍记得许多年前,在明事理后对待这片土地的感情,他在寒风中策马奔腾,去看着辽阔的天地,去看先辈世代镇守的边陲,去看坐落在这亘古不变的人们
他在天下间走走停停,四处漂泊见过抱着长剑对他满脸鄙夷的卢象升,见过瘦瘦弱弱挥手发兵的袁崇焕,见过仪表欣硕朝着他见礼的孙传庭,见过太多的忠义之士。
人的一辈子会有多少个瞬间?又有多少值得留念的东西?
“你等兵痞子,还能成什么事?”抱着长剑的书生,缓缓吟起了那首诗。
“大同可还好,税赋重了吗?”瘦弱的督师微笑着问道。
“吾虽是文官,但也想有上马杀敌的一天,拯救天下百姓。”进士及第的知县一拱手,温和道。
“大同投闯军了?!”还在前线厮杀的士卒厉声问道。
“朝廷又令,凡三品以上官员遣长子入京练习满族礼仪”喧旨的太监拖了一道长声。
“清军已然进山西!吾等兵微将寡啊”绿营的将领在叹息道。
“杀!杀掉这些汉人牲口!”八旗军中有人在狞笑道。
“阿济格来了,去打蒙古人,但,我想先打他们。”握着长枪的少年道。
天上似乎有他们的呐喊声,也似乎有无数人的呐喊声,他们出现过,然后又随风而去了。
半生的时光悄然而过,他们所期待的盛世已经变成了沧海桑田,昔年那个在大同边疆上一骑绝尘的少年也绑上了辫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人却一直是在沉默着,所以现在,他已经等不了了。
等到晚间,他目送女儿出府后,背着手,腰间带着长剑,第一次走出了总兵府。
于是,戊子年的最后一季,顺治五年大同城的最后一天,刀锋遍地。
~~
面前和度的声音还在嘶吼,老人低下头,将他按住。
痛苦中,和度抬起头,只听口中还在呢喃不停:“你竟敢阿玛大清不会”
“你只是一个小娃娃。”姜镶又说了一遍,道:“还有太多,太多,是你看不见的。”
剑锋径直挥了下去。
遥看整座亲王府的天上,还有更多密密麻麻的人狂奔而来,开始厮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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