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京知道韩文广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
第一次找他时,是在湘江边祁京放走了那个水匪,从韩文广那里知道他们是要去信阳接应暗子。第二次时则是在信阳招揽他,从他那里知道看北上的任务。
抬头看向他,至于这一次,他不知道韩文广还会说些什么。
“上次在文瀛湖,我还有些事情没有交代,如今你在做主,那就该”
话语一顿,韩文广脸上有些尴尬,因为他看到那个正撑着头的少女。
祁京倒是没有感觉,径直和他走出去。
不是不愿当着姜卿的面说,而是他知道韩文广与他说的话应该会涉及大同那边的人,这支刚从那边出来的队伍包括领头的蔡川都不知道他们恐怕回不去了。
这也是祁京为什么自出来后就一直在与蔡川姜卿说话的原因,他现在还没有想好如何去说这件事。
但唯一确定的是,他们暂时不能回去,而祁京也不愿在京城差事完成以前告诉他们,以免节外生枝。
就这般想着,他与韩文广到了庙外,可以看到那边的姜卿正盯着他们。
“我刚刚与你想说的。”韩文广率先开了口,道:“是关于京城那边的事。”
“哦?”
“我们今日行了一百余里,按照你说的加快速度,应该是五日后就能到京城附近。”韩文广转头往庙里看了一会儿,道:“但大同已经起事,过前面就是古城镇之后都会经过城镇,我遂想交代完没影响到你?”
“没有。”祁京道:“说吧。”
“好。”韩文广也不客套,道:“我其实在肇庆收到的第一封命令是将佛朗基人的地图去京城交给一个叫周吉的人,顺治元年大明诸臣退出京城时,他是郑芝龙的插在清廷议政大臣范文程内务院的一个启心郎,有他在内部,郑氏每每掌握清廷的动向才会在短时间内壮大”
“稍等。”祁京问道:“什么是启心郎?”
韩文广顿了一阵,道:“满人入主京城后,与留下来的汉人大臣有很多隔阂,因此就需要一些人调和矛盾,也负责翻译语言和我朝留在京城的事务其位置只略次于六部侍郎。
但这是一个临时性的翻译官,与你在大同杀的那个徐正一样,范文程当时也曾任过这个职位因此,清廷进京城后周吉负责过诸多事物,在与郑芝龙联络中也与南边有过短暂的联系。”
“短暂?”
韩文广点头,道:“因为两年前郑芝龙投清了,周吉也没有再给张大人递过书信。”
祁京默然,道:“你的意思是,还要让我们把地图给他?他也如姜镶一样要于京城起事?”
“不,真正要给的人是他的儿子,郑成功。”
韩文广道:“郑芝龙投降后,并没有向姜大人那样与南边联系,而是被清廷征闽元帅博洛带去了盛京,就此失去了所有消息,隆武帝绝食而亡后,东南沿海一带只有张煌言,郑成功部在抵抗清军,其中郑成功在金门的势力最大,去年他誓师反清,朝廷才因此让吾等来联系。”
“那何必要去京城?”
“张大人他们决定北伐之时,东南已被围的水泄不通,荒地千里,清军见人就杀,我们不可能过去,唯有通过清廷的渠道才能将这些助力传进去。”
祁京听了,只觉得鸡肋,经过大同一事,他已不相信南边这些所谓的助力能起到多大作用。
他们北上的前提是,姜镶一定在心系朝廷,郑成功也势必会继续抵抗,这样事情才会真正做成。
但,只是见过姜镶一面后,祁京才知道除却这些事情外,他们还有太多顾虑了,而且,他们对南边小朝廷好像不是那么上心
韩文广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接着道:“你不必担心,在周吉与张大人最后的来往中,他请求南边派人去京城取一份情报,相应的,张大人会用这份佛朗基人藏在沿海的火器地图去交换,这是两方的合作,不是我们在大同单方面的窜动”
然而,祁京还是摇了摇头。
“已经过去两年了,我们还能找到周吉?就是找到了,郑芝龙也已投降,他会帮我们联络郑成功吗?”
祁京道:“按照你所说,启心郎是一个临时性的职位,我虽不知道能持续多长时间,但在大同后还是可以对清廷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我觉得,清廷不像是会相信汉人的。”
“那你的意思呢?”
韩文广神色有些没落,喃喃道:“姜大人已经起事了你要是想现在回去,张大人也会给你想要的东西不必这样拼命”
“不用了。”
祁京脸上依旧平静,道:“就说南边朝廷吧,我不知道朝中是什么结构,但看姜镶与我说的那些,我们是党争甩出来的棋子,这时候回去恐怕与大同一样,讨不了好。”
“不会的,张大人定会重用你。”
“这不是说他讲不讲信用的问题,而是我认为南边朝廷的结构是不稳定的,对外的处理时间差太大,就像周吉与姜镶一事,我们过来时,已过了两年之久对吧?
那要是我们回去的时候张大人已经失了势呢?到时另外一些人站在朝堂上,又是会发生那种情况……”
韩文广蓦然,因为他知道党争激烈的时候,什么都可能发生。
祁京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所以我的意思是,既然来了,就要让我们的功劳大到谁也无法抹杀。”
此时韩文广的脸上泛起凝重,大同之事对他的震撼实在太大,因此他说起时,语气总是飘忽不定。
“在肇庆时我以为他们都是对我朝的忠义之士,一定能坚持到最后,他们此去也必能成功,可仅仅到了大同后,才发现朝廷的一切都太过糜烂了”
良久无言。
祁京想了一阵,却是往庙里的那个盯着他与韩文广看的少女望去,或许只有他们俩知道,还有比这更糜烂错落的世界。
“我们已经成功一半了不是吗?”祁京回头道:“只需注重所做之事有用就行,继续说吧,怎么去找周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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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我还是觉得,孙文祁京有些对我们有些隐瞒”
与此同时,庙里的蔡川与那名叫肖彪的亲卫说起了话。
篝火前,蔡川啃着干粮笑了笑,道:“他与我们不是一路人,当然会有隐瞒。”
肖彪疑惑道:“可属下认为,家主起事毕竟是因为”
“是为汉人。”蔡川接过话,道:“不是为南边明廷,我们此去也是借助他们,希望能早日找到大郎,你与何五两个休要再拿这件事说道。”
“是。”
肖彪应了一声,又道:“但那也没必要带上小姐吧他再有能耐,家主与二郎也不该把小姐交给他啊
属下是觉得,此事该是他前日和二郎交谈过后,才有的我们出城啊,而且蔡统领让我们赶去东城是早有议定的,不像是临时起意。”
“你认为是他与二郎说了什么?”
蔡川摸了摸下颚,好一阵过后,才问道:“你今日与祁京出去前面有情况吗?”
“有。”肖彪道:“古城镇不是屯兵之地,但我与他去买马车经过城关时,竟发现有清军正囤积在那里。”
“怎么回事?”
“祁京用令牌去问过一个小旗官,说是,他们在这待命,等待八旗过来。”
蔡川皱了皱眉,道:“怎么可能?大同附近的八旗都去了嚓哈尔前线是八旗的那一支?”
“正白旗。”肖彪又补充了一句,道:“多尔衮的亲军”
问到这,蔡川似乎明白了祁京与二郎对他们和小姐隐瞒什么事了。
喃喃道:“此番竟能这么严重吗?大同前线集结了清廷八王兵力已经够了啊,多尔衮难不成要亲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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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另一边,说完如何去京城找周吉,韩文广脸上终于如释重负。
他伸出包扎着的手拍了拍祁京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对朝廷没有好感到时如果我死在京城了,你若不想回去,就让程平将那份情报送回去吧。”
祁京听出他的语气已是平静下来,似乎又像是在交代后事。
“你在文瀛湖已经死过一次了。”
祁京看着他身上还未愈合的伤口,难得劝道:“把事情做完,我与你一起回去也有能个靠谱点的上官。”
“我知道。”韩文广像是又想起一些事,道:“除却我们这些人,你应该会有更好的出路,你跟着我们北上可有后悔?”
祁京不答,依旧平静的看着他。
韩文广似乎得到了答案,笑了笑,道:“我说最后一件能交代你的事,之后我便听你指挥。”
“嗯。”
“一开始从南边北上之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文广道:“我不是专去选择三教九流之辈,得以让我们在北方被发现后,被抛出去当弃子,张大人的初衷也不是这般。”
“那是什么?”
“因为这些人都是能起到作用的。”
韩文广道:“就好比程平,他妻子的父亲就留在了京城,当时任光禄寺少卿,如今就不知了赵石宝与马宁等则是我一开始就派去信阳,与那个叫杨吾扬的暗子接洽,至于温庭坚师徒,他们是北方白莲教的人。”
“白莲教?”
“对,他们的教众如今也起兵反清了。”
“有些印象,他们能帮忙?”
“我对白莲教并不了解……”
韩文广如实摇头道:“我只知道,阿济格没来大同前就是在天津一带平定白莲教的叛乱,天津被镇压后,有诸多人流向各地,温庭坚师徒也是那时候回到的南边,温庭坚的辈分很高,在京城一带起事的白莲教明宗里有一个他的师兄弟,叫李石君,是教中大支净空派的门主。这就是我带着他们师徒的原因,另外,温庭坚还有一个徒弟在我手上,他病重,在肇庆”
“知道了”
“你们在说什么?”姜卿忽然走过来,娇声问了一句。
祁京转头看去,见她手上正拿着糕点,不时有些敌意的看着韩文广。
韩文广也是一笑,抬步往庙里走去,只留下两人在这。
姜卿见他过去,又问了一句道:“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没什么,你来作甚。”祁京道:“回去休息了,明日一早启程。”
“你买马车都没买毯子我睡不着”
“在上面包裹里。”
“那你的故事还没说完”
祁京暗道麻烦,道:“有时间再说,明日要赶路。”
“我还要问你哎干嘛”
话未说完,祁京就已拉着她的手腕朝马车那边走去。
林子里有寒风吹过,祁京也就此在心中回忆着韩文广刚刚所说之事。
周吉,郑成功,白莲教,光禄寺少卿,暗子,姜之升一系列之事似乎在脑中穿插成一张网,让他不知道从何下手
一阵过后,他的思绪被打断,随即是姜卿声音又在后面叽叽喳喳的响起。
“你看那棵树好漂亮”
“你买马车花了多少钱我还给你”
“这里雪都停了大同是不是还在下雪”
“喂我们要用什么身份去京城”
“你说大哥是不是已经逃出来”
听着这些,祁京逐渐甩开了思绪,不知怎么,倒是想到了韩文广最后说的话。
他们这群北上的人几乎都是能起到些作用的,但此刻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子除了能扰了自己的清净,似乎也没其他作用了
祁京回头看着她那张说不停的嘴,见上面还残留些桂花糕。
对了,还挺能吃。
直到将她拉马车上,祁京才回庙里。
火光下,昨日放过哨的蔡川等人已睡去,还有自己这边的
赵石宝的呼噜声还是很大,程平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刻刀,小道童睡梦间抓着曾经温庭坚的衣物,韩文广则是一脸冷峻的在门口放哨。
这些,在几个月里都令祁京无比熟悉。
他也拿过一身军服盖上,靠在了一旁的柱子上,抬头看见庙顶破洞上有一颗皎月,倒是很难得在冬天见到,于是就静静看着,直到困意来袭。
总之,一路四千余里走到这里,他发现自己与一开始不同,已是对着这里有了些羁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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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次日的星野散去后,这支队伍又再次踏上了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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