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濂返回县衙, 在衙役们的威武声中,升了堂。
报官的是名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 锦衣罗缎,身材肥硕, 一看便知是个有钱主儿。
宋修濂要他将案情的前因后果细细述来。
原来, 此人姓柳,是一名在新安府行商的生意人, 人称柳老爷。前段时间听闻芜县扶贫减税政策, 他心向往之,便举家迁了过来, 在此地落家为安。
他是七日前迁来的, 刚搬来就遇了几天暴雨。昨日天气放晴, 他本想着外面散散心,好不巧家里幺子起了病,手忙脚乱一整天,夜里终于得会儿安生。今早起来, 下人却来禀, 说小少爷不见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着人院里好生找着, 最后在后院的一枯井里发现了孩子。
当初他买这处宅子时,宅院倒也收拾得干净,唯独后院,荒芜废弃, 无人光顾。他本想着过几日着人拾掇一番,孰料他幺子今早却闯入进去,一个不小心, 脚下落空,跌入枯井之中。
那枯井上面长满了荒草,荒草覆盖,若非幺子的哭喊声自井底传来,他都不知这疯长的野草之下竟掩了口枯井。
他赶紧叫人下井把小少爷捞上来,不料人刚落入井底,就“哇”的一声哭喊道:“老爷,井下有人的尸骨。”
他听着,心下惊慌,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井底之下有几具白骨也算常事,做不得大惊小怪。他着人丢了捆绳入井,不一会儿,家丁抱着他儿子一同给捞了上来。
家丁吓得不轻,他儿更是烧热缠身,昏迷不醒。他请了大夫好生医治他儿,而后马不停蹄来到县衙,将后院枯井藏尸一事报知官府。
宋修濂听他陈述罢,问道:“那几具尸骨现在何处?”
柳老爷身胖,稍一动就觉着热,他拂了把额上的细汗,方答道:“禀青天大老爷,还在枯井里。”
宋修濂就说:“走,你带路,去看看。”随后,他带着师爷,一名仵作,以及几名官差去往城中心柳老爷的家。
到了柳老爷家门下,周师爷惊讶:“这不汪怀良的家吗?”
宋修濂看着门匾上“柳宅”两个字,问:“汪怀良是谁?”
周师爷回道:“十多年前芜县一首富。九年前,那场洪水…”边往里走,边给宋修濂讲述九年前一事。
九年前,也就是兴和十三年,芜县发大水,大水冲刷了十三个村庄,两个镇子,六千余人丧命于其中,尸骨无存。此事给当时的朝廷引起不小动荡,皇帝亲派人来赈灾救济,减免赋税,好生抚慰伤亡人员,民怨才得以平息。
芜县因此灾难大受重创,民生凋敝,人口锐减,好几年都休养不过来。天灾可怕,芜县又多天灾,许多人因此一事搬离了芜县,这其中便有汪怀良一家。
汪怀良系当时芜县一首富,手下良田产业不计其数,若非那场洪灾,他此生定是要老死于这里。只可惜,事与愿违,他手下百亩良田与两个磁窑厂均为洪水冲毁,天灾无可避免,他怕再遇,横一横心,举家搬迁走了。
他一家子虽走了,房屋却并未变卖,想是以后还要回来再住?
周师爷给宋修濂讲述着陈年往事,不觉间,入了柳家后院。一路行来,入眼之处,青砖黛瓦,庭院明净,草木笼香,一派江南烟雨好风光。他心想,这汪怀良既是把房屋卖出去了,想必是不回来了罢。
后院枯井周围的杂草已被柳家下人除却干净,宋修濂一到,即刻命人下井捞尸。一架软梯入井,紧随着两名官差扶梯而下,不过一会儿,几具骸骨便被捞取上来。
宋修濂数其头骨,大小不一,整整七具,心下不免大惊,究竟何人作案,竟杀了这么多人。仵作上前验尸,七具尸体,其中两男二女,一男童一女童,及其一名婴儿。
根据其尸骨长度及其密度,仵作推测,那男童女童约莫五六岁,婴儿大概一岁左右。至于那二男两女,他也给了个大概判断,二男:一男六十岁上下,一男四十岁左右;二女:一女四十岁上下,一女差不多二十岁。
仵作将其所验断一一汇禀于宋修濂,站于宋修濂身边的一负责文书工作的小吏便将其一一记录于簿子上。
宋修濂沉思,照仵作这般说,这七具尸体极有可能是一家人,一家人齐被投入井,想来是为仇怨所杀,可究竟是何仇恨,凶手竟连一个婴孩都不放过。
“大人,不妙啊…”
就在这时,周师爷突然来了一句,宋修濂侧过头,说道:“先生有话直说。”
周师爷道:“大人,如果小人没猜错的话,这七具尸体极有可能是汪怀良一家。”
宋修濂又一惊:“先生不是说,汪怀良一家迁走了吗?”
周师爷面无表情道:“或许并没有走。”而是被人杀害了。他似是想起什么,忙将目光转向柳老爷,“柳老板,卖你房屋的为何人?”
柳老爷神思尚在七具尸体之上游走,听他这么一叫,慌忙回过神,答道
:“师爷稍等,容我叫管家来一问。”买宅院一事,全由他家管家负责,他不曾参与其中。只是,这才刚搬来几天,就遇上井底藏尸一事,着实晦气。
很快,在下人的差请下,管家一路小跑着来。管家将一纸房契与他家老爷看,柳老爷看了,见契纸上卖方落款处写着:秦先玉,上面有两个手掌印,以及官府的官印。
秦先玉?周师爷默念其名,而后与宋修濂道:“大人,此人小人识得,曾是汪怀良家的教书先生,现下在县里一学堂教书任职。”
宋修濂听完周师爷所陈之言,又陷入了沉思。如果这七具尸骨真如周师爷所言,确为汪怀良一家,教书先生却将他家的房屋给卖了,那么,这是否说明,这个秦先玉就是杀害汪怀良的凶手。
一番想后,他向周师爷问:“先生有几成把握证明这七具尸骨就是汪怀良一家。”
周师爷道:“没有十成,也有九成。年龄,人口数都相吻合,又死在自家宅中,让人不能不信。”当年,他曾与当时的芜县知县来过汪怀良家中数次,对他家里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九年前,汪怀良三十九岁,其妻三十七,生有一对龙凤胎,年仅六岁。还有一小妾,年方二九,那个小婴孩即为小妾所生,堪堪一岁。除此之外,家中还有一老父,年六十有二。
九年来,他一直以为汪怀良一家搬迁走了,不想却是被谋害在了自己家里,一家七口,无一人留。
真是教人唏嘘不已。
“先生!”宋修濂唤了他一声,“你说这杀人凶手会不会就是秦先玉。”
周师爷不假思索道:“依小人之见,杀人凶手不会是秦先玉。若真是他,杀完人之后,他早就逃匿他处了,不会继续在县里待下去,一待就是九年。”
宋修濂觉着他言之有理,不过,是与不是,都得将人传县衙里问个明白。就在他准备带人打道回衙时,柳家下人突然跑喊过来,“老爷,不好了,小少爷醒来,鞋也不穿就往外跑,下人们怎么拉都拉不住。”
闻言,柳老爷也顾不得知县一干等人,肥硕身子一扭,急慌慌疾步而去。
宋修濂紧随其后,来到正院时,只见一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不顾一众大人的拉扯,哭喊着往院门方向挣去。
柳老爷见儿子光着脚丫子外跑,骂了下人几句,而后从一丫头手里取过鞋,抱住自己儿子为其穿上。可那孩子不知被什么鬼东西附了体,力道奇大无比,一下子就将他爹重重推倒在地。
柳老爷惊吓一跳,他这一下摔的重,浑身肉疼,这哪里是一个六岁小孩使出来的力,分明是一个成年男子的。他顿觉情况不妙,随即哭声喊道:“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别吓唬爹爹啊!”
小孩哪里会理会他的话,早挣脱开他们跑出老远了。一众人赶紧追上去,宋修濂也跟着追来,见有人去扯孩子,就说:“别拉扯他,跟着他走,看他到哪里去。”
柳老爷颤颤巍巍跑来,哭喊道:“鞋,我儿没穿鞋。”
一群人随在一个小男孩身后,穿过闹市,出了城门,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最后来到西郊的一处荒地。
这里空荡荡的,荒草横生,几座坟茔掩于其中。几个官差近前看了看,到宋修濂身边禀:“大人,七座坟墓,碑上皆无一字。”
这会儿,小孩也不闹了,想是累了,竟趴在一仆从怀里睡了过去。
宋修濂心想,小孩带他们来这里用意何在。七座坟茔,是汪怀良一家七口的吗?谁人在此建的坟墓?秦先玉?凶手?越想越觉得诡异。六月天气,他竟觉着背后有些发凉。
“先生,于此,你怎么看?”他问。
周师爷回道:“小人愚钝,看不出这个中蹊跷。”
“既是如此,咱们便回吧。”宋修濂说。
待走远了,他回头看一眼,只见朗朗青天之下,一处宅子若隐若现,渐渐地,淡出视线。
回衙后,宋修濂立马差人去学里给秦先玉请了来。
秦先玉随着两名官差入了公堂,他有秀才的功名,见官不跪,在知县大人面前以学生自称。
“不知大人着学生来所为何?”秦先玉向宋修濂施礼道。
宋修濂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他道:“你为何卖了汪怀良家的房子?”
秦先玉愣了一下,随而一五一十道:“汪怀良托梦给学生,要学生给他卖的。”几日前,汪怀良入了他梦。汪怀良要他将他们家的宅院变卖掉,房契上写他的名字就行。
他虽不知道汪怀良为何会托梦于他,但还是照人所说,将房子给卖了。所得银票他分文未动,待日后汪怀良回来了,他会悉数归还。可他又隐隐觉出哪里不对,托梦不是已故之人对自己亲朋好友的托付吗?难道汪怀良
是以,当知县大人告知他柳家后院枯井里发现汪怀良一家人的尸骨时,他如遭雷击,顿时毛骨悚然。
他们家三代秀才,与汪家沾些亲故,汪怀良是个大善人,常常接济一
贫如洗的他们。他心里感激,便给他家的一对龙凤胎任启蒙先生,以此来报答他们汪家的恩馈。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汪怀良九年前就给人害死了,一家七口全没了。
秦先玉从县衙大门出来,心里说不出的悲痛。朗朗乾坤,昭昭日月,究竟是哪个丧心病狂,又是什么深仇宿怨,灭人满门,连一个小婴儿都不放过。
宋修濂看着秦先玉离开,心里一直吊着的一口气,一下子就泄了。这下,此案彻底成了个无头案。他问身边的师爷:“先生,汪怀良可有什么仇家?”
周师爷略微一作想,随即回道:“汪怀良宽厚仁爱,乐善好施,不曾听闻有什么仇家。即便有,这么多年过去了,该迁的早迁走了,哪里还寻得到。”
宋修濂“嗯”了一声,之后又差人去找曾在汪怀良家里当过差的下人,寻了数日,仅仅来了名女子。
女子曾是汪家一端茶递水的丫鬟,现已嫁作他人妇。她与宋修濂说,汪家的下人并不多,拢共不超过十个,且在汪怀良离开芜县的前一天就都给遣散走了。她还说,汪老爷与人为善,讲求和贵,行生意多年,并没听说过与什么人有宿怨。
无人与之有宿怨,周师爷这么说,秦先玉也这般说,如今来了个曾经伺候过汪家的女子,也还是这样的话。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谋财害命。
汪家钱财多,有人见钱起意,起了谋害之心,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既是谋财,害完命后,凶手怕是早就逃匿他处了。天地之大,人海茫茫,教他一个无头无绪的宋修濂哪里找去。
宋修濂因此事烂额,一连数日,愁眉锁眼,心事重重。书书见了,就问他:“修濂,你近日来怎么了,看着不大高兴,可是有什么心事?”
感受到书书缠过来的温度,宋修濂顺势搂住了她。犯命尸案,还是不与书书说为好,忽又想到今日里另外一件事,眉目一展,与书书道:“今日广筠来信,说他得了个儿子。书书,你也给我生个儿子吧。”
书书依偎在他怀里,闻言,说道:“若我生个女儿,你便不喜欢了么?”
宋修濂这才知他这话让书书生了他意,忙道:“傻瓜,怎么会,只要是我与你生的,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书书抬起脸,手摸上他的脸庞,“修濂,我不信你是因为孩子一事愁闷不乐。成亲那晚你与我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有什么烦心事,是你不能与我说的。”
宋修濂叹声气:“书书,当然不是因为孩子一事,我与你还没厮混够,那么着急要孩子做甚。书书,是公事…”他再无隐瞒,将汪怀良一家遇害,以及凶案无果,他为此烦闷等事全部说给了书书。
书书听得心惊肉跳,世上竟有这等丧心病狂之人,为谋钱财,连害七命。她枕在宋修濂臂弯,感受着他的呼吸声,心随着他一起跳。
“是不是让你觉着不舒服了。”宋修濂轻抚她的面颊,问她。
书书勉力一笑:“还好。九年前的命案了,怕是不好再解。你也不要太过勉强自己,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书书说的对,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宋修濂抬起上半身,俯身亲了亲她,拇指在她唇瓣上轻摩,“书书,用你这里?”
书书当然知他这是何意。两人成亲一个多月了,宋修濂床上花样百出,她甚至疑他并非没经过女人,不然哪来这么多样式。宋修濂却说,除她之外,他确实没经过别的女人,之所以懂得多,是因为他看的这方面书多。
对此,她深信不疑。不管宋修濂提何要求,她都有求必应,从不相拒。因为,她爱他,恨不能给他所有。
书书自宋修濂身上稍作分离,来到她经常光顾的那个地方,埋上头去。宋修濂手指拢进她发间,舒服地眯起了眼。
“好书书!”
□□愉,并未能消除宋修濂心上的烦闷。天一亮,他依旧为汪怀良一家七尸案烂额。虽说这是九年前的命案了,但事关七条人命,是重案。他发誓,只要他还任芜县知县一天,他便一日不罢休,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他正伏案写公文着呢,一衙役突然进来禀:“大人,城外西郊一处的宅院被雷给劈倒了。”
雷劈倒了?宋修濂停下手中的笔,昨晚后半夜,下过一场阵雨,确实有惊雷的声音,那声音还不小,竟把房屋给劈倒了。
“人呢,房子里的人如何了?”宋修濂问。
衙役回道:“回大人的话,那是处空宅,并无人住。”
末了,又补充一句,“那处宅子大人也见过的,前些时候,柳老爷家儿子犯病,突然跑到西郊一处的荒坟上,荒坟不远处有座宅子,正是昨晚被雷劈倒的这个。”
荒茔,宅子,宋修濂一直觉得,小孩不该无缘无故跑到人坟地去。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或许那处宅子与此案有关?
随即命道:“去查这空宅的原主人是谁。”请牢记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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