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濂当即写了一封辞呈, 差人连夜送入京中。京城离芜县甚远,一去一回,待朝廷派新的县官来得等一个月后了。
这期间, 宋修濂将家里事做了一番安排。他先是书信一封与二姐,言母亲病重, 恐时日无多, 要她尽快前来相见。
信由连飞诀前去相送。自去年花阴镇之行后,连飞诀在宋修濂的帮助下替晴烟赎了身, 但他并未接晴烟出来, 而是让其继续寄住在乐坊,想着今年过年带回家在父母跟前拜堂成亲, 不想却遭遇宋修濂辞官一事, 他只得提前将晴烟送回家中。
正好宋修濂二姐家也住湖州, 与他同乡,他便借送晴烟之便,给人送信过去,到时再把人一道接回来。
待连飞诀去后, 宋修濂后又飞书一封往瞿州城, 要他三姐一家在十一月之前赶回无溪镇。今日是九月初二,如若一切顺利, 母亲十一月初可回到家中。
两个姐姐交代过了,接下来便是李立承了。这小子出走两年,书信都不曾往家里来一封,每次他都是通过谢广筠的书信得知他的近况。
他与李立承书信一封, 告知他家中情况,要他务必十一月初回到下井村。
家里的事安排完了,然后便是衙里的事。他在芜县任职四年半, 虽没有什么大的功绩,却也无过。百姓安居乐业,少有学上,老有所依,家家户户有余粮,他问心无愧。
唯一遗憾的便是他不能亲眼看到芜堤的建成了。他将当初招来的三百余名兵解散恢复其民籍,而后又把师爷叫到跟前。
“先生,我马上就要离开芜县了,以后再不能与你共事一堂。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宋修濂必竭尽所能满你所愿。”
周师爷站在他的身侧,闻言退出几步,揭过衣摆竟是要跪下来。宋修濂赶紧将其拦住,“先生这是何意?这不是折我的命吗?”
周师爷拭拭眼角的湿润,说道:“虽是布衣身,心怀百姓忧。芜县百姓现下安居乐业,世道太平,得此所见,夫复何求!若非要一求,便求大人事事顺意,心无烦忧吧。待到他日大人功成名遂,还请不要忘了芜县才是。”
宋修濂握着周师爷的手,动容道:“先生尽可放心,芜县乃宋修濂官涯起始的地方,宋修濂断不敢忘。待日后我回京入职,定然会时时关照芜县。”
周师爷拱手作拜:“小人代芜县百姓谢过大人。”
宋修濂道:“先生客气。”
虽说再过些时日便要走了,但只要他还在职一天,便要尽其事一日。是以这些天来,他除过事孝母亲跟前,其余时间依旧在为芜县谋划发展。周师爷一介布衣尚能心怀百姓,他身为县官又怎敢懈怠。
九月中旬,连飞诀带着宋若梅返回芜县。又过半月多,朝廷派送了新的县官来。宋修濂与新任知县交接完任务后,由几名官差相护,带着家人回家去了。
车马行至郊外时,周师爷带着一众百姓前来相送,宋修濂自马车上下来,与他们行了一礼。
百姓们为他送来了一副对联。
上联:肩上烟雨,逆水而行扁舟苦。
下联:袖中清风,勤政有为百姓幸。
横批:爱民如子。
宋修濂从周师爷手里接过对联,卷了握在自己手里,看着眼含泪水前来相送的百姓,又谢了一礼,交代几句,方不舍离去。
车上所载是病母、孕妇、幼女,路上走走歇歇,行了二十多日方回到家中。
宋修濂三姐宋若桐早在半月前就回家来了,自五年前一别,她与母亲再未见过面,今番得见,见母亲形销影瘦、病的只剩一把骨头,她一时无法自已,哭成了个泪人。
宋母的病已恶化至晚期,这几日盐米不沾,滴水不进,意识也渐次模糊,不识身前之人。宋修濂心里早有准备,已将后事备好。
十一月的北方,树木萧条,朔风凛冽,一片死沉之象。宋修濂在家中等了数日也不见李立承回来,这日下午时候,他接到一封来信。
待看完信之后,他两眼一黑,差点昏厥过去。
信为谢广筠所写,信上说,李立承离京前夕跟人起了争执,被人给活活打死了。
宋修濂捏着那封信纸,面色灰白,身体仿若灌了几百斤铅水,一动也不能动。
谢广筠扶灵几日后便回来,家里人已然是瞒不住。他该怎么办?该如何向大姐交待。
虽说他活了好几世,可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还是第一次遭,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哭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难受至极。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天一下子就塌了。
李书书大着肚着自外面进来,见他失了魂一般坐在椅子里,不知遭了什么事。
“修濂…”
她连着喊了好几声,才给人叫回来。
宋修濂呆傻一般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修濂,你这是怎么了?”
李书书问他,一边从他手里拿过信纸。当她看了信上所写内容之时
,如遭雷击,一时怔在原地,半天说不上话来。
“修濂…这…”
好久后,她才吐出一句,话音里竟带着哭腔。
“书书,我该怎么办啊!怎么跟大姐说啊!”
宋修濂终于回过魂,眼里蓄满了泪水。
李书书也不知怎么是好,前些时日李立莹才没了,如今连李立承也…
这让大姐怎么活啊!
很快天色就黑了下来,宋修濂撑着身子从座位上起来,一时竟无法站稳,差点跌在地上,李书书赶紧扶了他一把。
宋母屋里,宋家三姐妹守在床侧,此刻的宋母五识尽失,不管女儿们怎么哭喊,她都无法给与回应。宋修濂从外面走进来,到了宋若萍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宋若萍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不明何意,红着眼眶问:“修濂,好端端你跪我做什么?”
“姐…”
宋修濂哭着将那封信递给她,而后头又埋在地上。宋若萍抖着双手将那封信看完,一时遭受不住,昏厥过去。
宋若梅和宋若桐赶紧将她扶起来。信纸落在了宋若桐脚边,宋若桐拾起看了看,差点背过气去。她离开的时候,立承还是个孩子,如今面还没照个,却已是天人永隔。
宋若梅见她三妹一副魔怔样,也拿过信看了看,一时也被击了个住。不过她很快就恢复过来,现下要紧的是大姐的身体,片刻不得耽误,她喊了宋若桐立马给人送回了屋里。
宋修濂依旧跪伏在地,呜咽恸哭。如若他当初没有送李立承入京,便不会有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
可是,人生哪里有如果呢?后悔只会让自己越发的悲痛。
李书书怀着身子不便跪着,也不能站立太久,她只好坐在宋母床侧,陪宋修濂泪流个不停。
从来没有哪一个夜晚如今晚这般,漫长,沉重,煎熬异常。好不容易熬到了天明,宋母却毙了呼吸,一脚蹬天。
此后几日,宋家院里的哭声就没歇止过。大人哭罢小孩哭,女人哭罢男人哭。哭声飞上云天,转变成大朵大朵的黑云,笼罩在宋家上方,久久不散。
四日后,谢广筠扶着李立承的灵柩归来,宋若萍扑身到棺材板前,非要睹个究竟。无可奈何,谢广筠只得命人开棺。当宋若萍看到她儿李立承的容颜时,一时不能自已,趴在棺木上放声恸哭,任凭谁都劝说不住。
直到她再一次哭晕过去,家里人才将她带回屋里。
村里人从宋家院门口经过,听见里面传来的哭丧声,嘴里直念叨“作孽啊”,这老天爷不长眼,宋母一把年纪,生老病死乃常事,可这李立承不过一十几岁的孩子,却这么早就没了,着实叫人可惜。
不过话说回来,自打他们宋家人回来后,这天就没晴朗过,整日里不是阴云就是雾蒙,死气沉沉,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像是那夺命的黑无常,稍个不乐意就能把你给拴走。
村民们打个冷战,不寒而栗,迈开大步赶紧走开了。
又过两日,第三日一早,李立承的棺椁跟在宋母的后面,由人一道抬着葬进了宋家祖坟。
当晚,宋修濂推开了谢广筠的屋门。
宋修濂还是宋修撰的时候,家里人用他所得的俸禄钱重新翻修了下房子,由原来的三间房增至了五间,外加一东一西两间偏房,西屋作厨房用,东屋放闲置物品。
谢广筠此次来,随身带了六名官差,官差们占了两间房,谢广筠便住在收拾出来的东厢房。
屋里烧有炭火,倒也不觉着冷。昏黄灯下,谢广筠捧了本书读,见宋修濂突然闯进来,他放下书站起了身。
宋修濂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抬眼看了他半晌,忽说:“广筠,我这一世活得好沉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趴在桌上咽声泣哭。
谢广筠在地上静立片刻,而后来到他身旁,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你心里面很难受,你若需要,我愿借一臂膀给你靠。”
他轻轻掰过他的脑袋,让其靠在了他的身上。
宋修濂第一次哭的这么肆无忌惮,整支蜡烛被他哭掉了半截,他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他从谢广筠身上分离出来,抬袖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泪水方了无痕。
“广筠,你有酒吗?”
醒着难受,只有醉了才会忘记所遭受的苦痛。
谢广筠没有酒,但随行的兄弟们有,他抬脚出了门,很快去而复回,手里多了瓶酒。他给到宋修濂手里,宋修濂接过,拔掉瓶塞,仰头喝了一大口。
他不知这酒烈,一口下去呛了他满鼻。
谢广筠忙在他背上拍了拍,“你慢些喝,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宋修濂擦擦嘴,心想,这人不顺意起来,喝口酒都能差点给呛死。待谢广筠在他对面坐定了,他才又问:“广筠,是谁打死了立承?”
谢广筠答道:“裴铭起。”
裴铭起乃兵部尚书裴文眠的次子,此子嚣张跋扈,仗着自己姑母
是皇后娘娘,无法无天,无所不为。宋修濂还在京中任职时,便听过此人的恶名,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的亲外甥竟死于此人之手。
“此仇不报,枉生为人!”
宋修濂将酒瓶在桌上重重一落,“嘭”一声,酒瓶与桌子相撞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
“好,我帮你。”谢广筠说道,“当初你将立承交于我手里,我却没能护好他,是我之过。”
宋修濂摇了摇酒瓶,道:“广筠,你怎能有如此想法?你替我照顾立承,而今又亲自将他护送回来,我感激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对你有其他之意。”
“广筠,你的恩情大德,宋修濂无以为报,宋修濂给你磕个头吧!”
他离了桌椅就要跪倒,谢广筠忙将他扶住,见他脸颊两片绯红,问道:“你醉了?”
宋修濂嗤声笑了笑:“醉了好,一醉解万愁,神仙都不如。”他身上乏力,若非谢广筠相扶,早就倒地上成了一滩醉泥。
谢广筠拿走他手里的酒瓶,扶着他上了床,心想,这酒这么烈的吗?不过几口就将人给放倒了。不过醉了也好,至少可以让人好好睡上一觉,暂时忘却不快与烦恼。
只一息,宋修濂便沉入梦中。
谢广筠站在床边看了看,他本来还有好多话要与他说的,现下人给睡倒了,他也就没法说了。他走回桌边,熄了灯,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翌日,宋修濂自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一地碎光刺入眼底。灰暗了半个多月的天日,今日终于雾消霾散,云开天晴。
谢广筠正坐在桌边闭目养神,听到动静,起身走了过来。
“你如何了?”他问。
宋修濂苦涩一笑:“还好。”
他看看自己身下的这张床,只能容得下一人,想必谢广筠昨日是趴在桌上睡的,想至此,他心里多有些过意不去。
“不好意思,我占了你的床,害你没地儿可睡,实在是抱歉。”
宋修濂一边穿鞋下床,一边给人致歉。
谢广筠笑道:“没事,你睡好就行。”
见宋修濂起来了,他又说:“修濂,我该回去了。”他自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交到他手里,“本来昨晚要给你的,你睡倒了就没成。我了解你的脾性,想你这几年在外任官,必是两袖清风,不染一尘。我敬你仰你钦佩你,待你之心从未变却,希望你不要推辞,收下我这份心意。”
宋修濂盯着他手里的银票好半晌,忽而笑了笑,接过握在了自己手里。
“我知道,任谁有轻贱我之意,你都不会有。谢谢你,广筠,日后我双倍还之。”
谢广筠点点头,欣然接受。他二人自屋里出来,几名随行官差已在外面等候多时。宋修濂将他们送至村外老远了,脚步却不肯停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修濂,咱们就此别过。”
谢广筠拱手拜别,宋修濂心里多有不舍,嘴上却道:“好,你多保重!”
谢广筠又道一句:“我在京中等你。”而后翻身上马,与他拱手别过,带着几名随从策马而去。
宋修濂看着渐离渐远的一行人马,挥挥手,心里默道,一路顺风!
作者有话要说: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出自冯梦龙《醒世恒言》。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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