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去了半日, 并未查出这处空宅的原主人为谁,只带来了两块牌位。
一块牌位上写着:先父万三椿之灵位。另一块上写着:慈母徐岑岑之灵位。
两块牌位出自那处空宅的废墟之中,宋修濂拿给周师爷看, “先生识得其名吗?”
万姓?周师爷看一眼,而后摇了摇头, 万姓在芜县并不少见, 这个名字他却从未听过。
“不要紧。”宋修濂说,他着人去户房取户籍簿来, 一个一个挨着查, 他就不信查不出此人来。
“大人,”周师爷打断他, “这牌位上之名姓不一定就是芜县之人, 您这样兴师动众, 未必就能查的出来。”
“那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强。”宋修濂固执己见,要人拿了户籍簿来,连带他与周师爷共七人,一道在密密麻麻的户籍册上, 查找万三椿这个名字。
根据靖朝土地法, 每隔三年,户籍造册一次。宋修濂叫人查九年前的户籍, 全县一万余人,下辖八个镇子,六七十个大小村庄,七人从早一直到傍晚时候, 才将簿子上所有姓万名三椿的标记出来。
簿子上名叫万三椿的有七人,其妻名叫徐岑岑的只有一个。宋修濂看其户籍,芜县凤芜镇凤家村人, 下有一子一女,以及一孙女。只不过此人十多年前就过世了。
翌日一早,宋修濂差人去城外的凤家村查问这个名叫万三椿的生平事迹。当差的去了一个多时辰返回,将村里所闻所听细细禀于宋修濂。
凤家村万姓的就万三椿一家,村里一些年纪长的对其家里的事知之甚详。万三椿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其下有个妹妹。大哥八岁时得了场怪病,不幸离世。二哥服徭役时,不幸被河水冲走,生死不明。
剩下个妹妹,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说来也是怪了,他们万家有个怪病,传女不传儿。万三椿的妹妹如此,生的女儿也是如此,疯疯癫癫,话都说不利索。
万三椿不仅生有一女,还有一子,女为长,子次之。其子名叫万建才,能说会道,是个人精,成年后娶了一富户人家女子为妻,自此踏上了为商这条道。
可万建才的为商之道走的并不顺利,打拼多年,在芜县堪堪居个中上。更为愁人的是他家那姑娘,如他姐姐与姑姑一般,也是痴傻疯癫,精神失常。
他膝下就这一女,便是疯癫,他也要给她招个夫婿来。兴和十二年那年,他铺里来了一外地青年,青年老实本分,是个可靠之人,他有心将女儿许配于他,可青年却说自己已有妻室,不愿娶之。
万建才到底非善类,不愿又怎样,他有的是法子让青年娶之。终是使了些手段,遂了愿。
兴和十三年,芜县发大水,万建才带其一家迁去他地,离开了芜县。彼时,他父母均已不在人世。
听完官差们的陈述,宋修濂又将那两块牌位拿过看了看,先父,慈母,这不万建才所刻吗?如此一来,那被雷劈倒的宅子便也是他万建才的。那么,是否只要找到万建才…
“大人!”旁边周师爷唤了他一声,“大人还要继续查下去吗?依小人之见,被雷劈倒的宅子与汪怀良被杀一事毫无相干,大人若执意要追查下去,怕只是徒劳一场。”
这话正好说到宋修濂心坎处,他的心忽地就一沉。找到万建才又当如何?仅凭一处荒茔,一座空宅,便能查出杀害汪怀良一家的凶手了吗?彼此风牛马不相及,他未免也太过异想天开了。
他一时有些颓丧,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他依旧还是那句话,做,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强。他不愿这么干坐着等,即便是徒劳一场,荒唐一出,他也要愚上一回,试他一试。
“查!”
一个字,他说的斩钉截铁。
可真当此事施行起来时,极其困难。这万建才九年前就搬迁走了,无人知其踪迹,谁知道人现下在哪个旮旯里混着
。天地之大,人海茫茫,教一个毫无头绪的宋修濂哪里找去。
一连枯坐三四日,一天,宋修濂忽然灵光一闪,这万建才虽说搬迁走了,他家的祖坟总不会也搬走吧。他赶紧差人前去询问,果然,差役们回来回话,万建才家的祖坟还在,就在凤家村的后山上。
“大人,你问人家祖坟做什么?”周师爷不解。
宋修濂一笑:“做什么?自是要刨了他家的祖坟。”
周师爷愕然:“大人…这…刨人祖坟有损阴德。”
宋修濂哈哈一笑:“先生,看把你吓的,我唬你的,你还就当真了。我宋修濂还不至于缺德至此。我…”
他趴在周师爷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周师爷听得眉毛拧结一处,“大人…这…怕是不成吧。”
宋修濂道:“怕什么,我自有法子。”
他与周师爷说的话是,他要散布一道消息:芜县闹天灾,一道惊雷劈了凤家村后山的坟墓,白骨遍地,无人收拾者,均给野狗啃吃了。
至于谁来散播这道消息,他也早已想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消息当然是由九五之尊的皇帝来散布最好不过。当即,他便奏书一封,言辞恳切,利害切中,言说凶手如何灭人满门,抛尸灭迹
,要多歹毒有多歹毒,丧心病狂,无所不及。
宋修濂把凶手描述的有多歹毒,就把自己除恶的决心放的有多大,一封奏书,洋洋洒洒,夸夸其词,他写了好几页。
不出所料,奏书到了皇帝手里时,皇帝御笔一挥,同意了给他造谣生事,散发不实之言。一时间,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无一不知这芜县闹了天灾,惊雷劈了全县人的祖坟,白骨横野,无人收拾,多到连野狗的嘴都懒待动下。
几日后,京中来了封书信。宋修濂拆开,见是老师晏启深的。晏启深在信里说,修濂,你这知县当的怎么跟小儿闹家家似的,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往宫里递,皇上日理万机,朝中、边关、地方上一
大堆事急需处理,每日忙的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你这些鸡零狗碎。皇上已然不悦,若非重大事件,以后莫要再来惊扰。有什么事直接书信老师就是,你我师徒一场,老师自不会亏待你,不管什么事,老师都会竭尽所能,倾力而为。
一封信,宋修濂深受其动,感激涕零,当即就给老师回书一封。
又过几日,一日午后,宋修濂斜靠于自家凉亭下看一本诗集。浅秋时节,日头依旧毒辣,蝉儿在树上聒噪个不停,偶有微风拂过,宋修濂眼皮下的字渐渐模糊,身上起困,一个支不住,书掉落在地,他倚在亭子里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嘴里被塞入一个东西,他猛地一惊,睁眼醒来。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映入眼底,酒涡深深,仿若葡萄酿的美酒,醉在了浅秋斑驳的碎光里。
“书书。”嚼下嘴里的一颗葡萄,宋修濂唤了一声。
“书书,你脚步声这么细,我一时竟未发觉。你说,若你塞我嘴里的不是一颗葡萄,而是一把刀子,怕是我命早没了。”
又一颗酸甜透心的葡萄塞入他的嘴里,书书嗔怪:“你作何说这种傻话,我怎么会伤害你,我爱你都来不及。”
宋修濂嚼完咽下,在书书白皙光滑的脸蛋上捏了一捏,“是啊,我怎么说这样的傻话出来,凭谁害我,你都不会伤我半分。”他从书书手中取了那碟葡萄来,给她也喂了一颗。
“书书,来,你往后边站一站。”他忽又说。
书书不知他要做什么,不过还是很乖巧地依他所言,往后面站了站。
“来,书书,张嘴!”宋修濂手里捏了颗葡萄。
书书刚咽下方才他喂的那颗葡萄,闻言,嘴又一张,一颗葡萄斜斜砸来,砸到了她的嘴角。
“啊,你做甚么,砸疼我了。”书书捂着嘴,不免一嗔。
“疼么,过来,给我看看。”宋修濂轻笑,招手叫她过来。待书书走近了,他在她嘴上轻轻摩了摩,再看看自己手里的一碟葡萄,果
然太大了,丢不进人嘴里。
“书书,你稍等。”扔下这么一句,他起身出了凉亭。再回来时,手里多了盘花生米。
“书书,你还站方才那个地方去。”宋修濂说,自己则坐回了方才自己所坐的位置。
书书知他要往她嘴里丢花生米,身子往后挪几步,张嘴就接。第一粒砸过来的时候,她没接着,第二粒她也没接着,一连四五粒,她都没能接着。
杏黄色的衫裙在眼前晃来晃去,宋修濂见书书一跳一跳的样子,心中忍不住好笑,同时,还不忘打笑她:“书书,你可是越发没出息了。我记得你还是一只小松鼠的时候,不管我怎么往你嘴里丢,你都能毫无所差地接着。如今做了我宋修濂的妻子,倒是一粒都接不住了。啧”揶揄之意,不言而喻。
书书顿时不悦:“你分明是故意扔岔,倒怪起我来。要不我来丢,你张嘴接,看你能接住几粒。”
“可以啊,”宋修濂笑着说,“不过得等你接住我一粒了,我方能让你丢我。”
话音方落,一粒花生米又朝书书砸来,书书晃神,没能接着。
“书书,你往我跟前来一来!”宋修濂说。
书书便往他跟前靠近一步。
“再往前来!”
书书又靠近他一步。
“不行,还是远,你再往前一来。”
直到书书到他跟前了,他才满意。
“书书,你把眼睛闭上。”宋修濂凑她跟前说。
“你要做什么?”书书问。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宋修濂笑眯眯的,“乖,眼睛闭上。”
鬼使神差地,书书闭上了眼。然后,她就感觉到一颗葡萄被渡进了嘴里,紧接着是一张软绵绵的嘴唇贴了上来。
书书睁开眼,正好对上宋修濂那双含情的眸子,“书书,感觉到了吗?方才我给你的是什么味道?”
书书将那颗葡萄嚼碎咽下,方说:“是甜的。”
宋修濂一笑:“
甜就对了。书书,我要给你一辈子的甜。”手中葡萄放下,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你又要做什么?”书书被他抱在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搂的紧紧的。
宋修濂抱着她出了凉亭,看着怀里乖巧柔顺的人儿,不禁一笑:“午后乏困,我抱你回去睡上一觉。”
后面还有轻轻的一句,“睡饱了,晚上好使力伺候你。”
书书脸
上一红,深深地藏进了他怀里。
待他二人走远了,从亭子旁边的假山后面出来一人,那人正是李立莹。李立莹在她小舅睡着的时候就来了,她正欲前来,却见李书书端着一碟葡萄过了来,她便隐身于假山后面。之后他二人的嘻笑打闹,卿卿我我,全部落入了她眼里。
不知为何,她心面有些难受,空落落的。地上落了本书,她俯身拾起,看一眼,是王摩诘的诗集。
她不由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她迷上了诗词。小舅却与她说,女孩子读些诗词也是好的,不过,一些强说愁的诗词便罢了吧,女子心思本就敏感,若再看些伤春悲秋的诗句,很容易愁绪充怀,恼情伤心,反倒惹个不快,不读也罢。
当时她不懂,现在年岁长了,慢慢地,有些懂了。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一阵微风拂过,李立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将那本诗集揣进怀里,出了凉亭,绕过假山,消失在浅秋的余光里。
三日后,一个阳光和煦的早上。宋修濂坐于公堂上的桌子后面处理公文,一官差疾慌慌进来:“大人,今早有人闯入凤家村后山万家的祖坟地,被小的们抓个正着,给人带了来。”
原来,自那道雷劈凤家村坟地的消息散布出去后,宋修濂便派人暗中守在万家坟地附近,一旦有人潜入,直接抓了带县衙来。
任凭谁家的祖坟被刨,凡是做子孙的,只要尚在人世,听闻这个消息时,不可能不回来探个究竟。宋修濂正是抓住这一点,才出此下策,散发一则
这么缺德的谣言。
如今万建才回来了,他却不知该作何了。他无缘无故抓取人家,该怎么问?问你为何潜入万家祖坟?还是问你潜入万家祖坟做什么?
这问的不都废话吗?人家自己家的坟地想来就来,关他屁事。
宋修濂晃晃神,随后对官差说:“将人请进来吧!”
很快两名男子随在官差身后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跪道:“小人王丁保叩见青天大老爷。”
宋修濂一愣,不是万建才吗?怎地冒出个王丁保来。他刚要开口问话,突然另外一位年纪较轻的男子上前跪问道:“堂上所坐者可是宋修濂宋老爷?”
“放肆!大人的名讳岂能容你大呼小叫!”一官差将棍子抵在那人脖子上,厉声说道。
那人并不惊慌,抬眼看着堂上的宋修濂。宋修濂倒是给惊着了,堂下跪的这两人怎么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相差甚远。他抬手挥退官差,与问他名姓的那名男子道:“正是,我就是宋修濂。”
那人听罢,神情焕然,跪着又往前几步,疾问道:“可是顺安府清丰县下井村宋世安家的宋修濂?”
这下,宋修濂彻底僵住了,这人是谁,怎么连他祖籍,他父亲的名字都一清二楚。他紧了紧嗓子,而后又一松,方说:“是,我祖籍顺安府清丰县下井村人,父亲名叫宋世安。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听罢,忽然就泪流满面,而后泣涕泫然地说:“我…我是林孝文,你的姐夫啊!”
“什么?”
宋修濂一激动,手边的墨笔被打翻在地。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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