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蔓,你我成亲,合该是陆家之幸。”

    坐在案几前对着账目拨算盘的人闻言顿住,抽出片刻心神看了对方一眼,“你今儿个怎么了?”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黎蔓低下头继续记银钱,打趣道,“明明刚刚路上没买甜果子啊。”

    说完她又警惕地瞥了眼轮椅上的人,半是威胁的口吻:“适才你自己答应我说是帮忙看账的啊——我可没有逼着陆大人帮忙干活儿。”显出几分娇俏。

    “陆某没说假话,”陆闻砚举手告饶,对这小小的“警告”适应良好。他信手捻动几颗算珠,心中默默算着数目,嘴上还不忘应答,“你看,若非蔓蔓,我怕是还要在家中蹉跎好久;书坊也会被陆良白继续祸害,哪能有今日的情形?”

    小夫妻面前一人一小摞册子:按惯例,黎蔓本是每旬末看一次总账。奈何书坊的生意近来越发蒸蒸日上,在碣州那边被安排的学造纸的徒弟们也正如火如荼地学着,求是堂更是保持着一贯不错的口碑……

    要想算出盈利之额,便需用赚到的减去各处伙计的月钱、匠人们的工钱、书坊印书及求是堂所花费的纸钱、墨钱、木料钱、茶水钱……林林总总的好多种。

    回京过后她先是因着毒香丸将养了一阵,又先后审问陆氏父子,与关永任对谈,这两日同陆闻砚剖白、面见太子……耽搁来耽搁去,已经累了一个月的账目没看,不得不临时抓了御史大夫这个壮丁。

    黎蔓本人行事颇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意味,她虽不缺钱花,但生意越好、赚的银钱也就越多,怎么听都是美事,是以对书坊十分上心。但陆闻砚吧……确实对经商毫无兴趣,眼下瞧见这些繁杂账目,不由得对妻子由衷生出钦佩。

    “二郎谬赞。况且上回不是说了,咱们陆大人前阵子才被罚了半年俸禄,若我不多赚些钱,那家中何以度日?”揶揄过某人,案几上的账目又翻过一页,黎蔓深谙见好就收,赶紧安抚,“陆大人能者多劳,自然不会被小小账目难倒。”

    自己揽下的活儿,自然没有中途落跑的道理。

    “若整日对着这些,我宁肯回去教闻墨功课,”陆闻砚摇摇头,手下拨弄算珠的动作飞快,“不过我觉着可以多雇几个伙计到账房里,现在是不是只有两个?人多些,做事麻利,账册理得也更清楚些,太多太杂实在让你劳神。”

    轮椅上的人对着账目,竟有些想叹气。原因无他,主要还是负责这本账册的王二写字实在太烂。是十七及第又喜好风雅的陆大人每多看一下就更觉糟心一分的程度,他不由得喃喃道:“再叫他们几个都练练字……实在伤眼睛。”

    某人平时在府中读书,都得因着天气或书目的变化点不同的香,用于出门时做配饰的扇子都攒了两大箱子。黎蔓知道陆闻砚讲究惯了,扭头望见他似是糟心地闭了闭眼,顿时生出几分好笑:“知道了,我回头就叫他们再招些人。”

    但二嫂嫂和黎掌柜向来好心,自然是要为三弟和伙计打抱不平的,“你不要说得好像闻墨的课业学得有多不好似的,前几日不还夸他说进益了?今儿个怎么翻起脸来?”她顿了顿,笑道,“王二的字原先跟狗爬一样,眼下已经好了不少了。”

    陆闻砚对着王二的字,实在难以想象“好了不少”之前有多糟糕,觉得黎蔓实在宽容。但他思索了会儿,发觉自己前几天确实夸过陆闻墨的功课,于是只得认了下来:“是我不该那么说,三弟近来确实还算勤勉。”

    不过,“兴许是因为被二嫂嫂的习武大计吓到转而对着功课奋发图强”这句话……就不必对他家蔓蔓说了。陆家二少如是想道。

    “说真的,三弟最近学习课业的劲头很不错,”黎蔓提起笔,头也不抬地说,“想来若是以后想要以文入仕,也是可取的。”

    “嗯,”陆闻砚总算看完了面前的这一册,忙不迭将它合上,顺势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父亲和母亲应是都希望三弟科考入仕的。他年纪尚小,正是适合来把那些君子之基记牢吃透的时候。他性子跳脱,我得再和夫子说说,叫再管得严些。”

    听着他说话,原本正跟着轻轻颔首以示赞同的黎蔓突然想到什么,她猛地顿住,下意识地抬眼打量陆闻砚一瞬,又匆匆低下头去思索。不过后者正闭着眼试图将书坊伙计的烂字从脑海里赶跑,并没注意到女子的异常之处。

    她忽而想起自己这几日有一件事没有向陆闻砚坦白。

    那便是在有关前世的记忆里,她记得京中曾盛传王氏对回家探望父亲的陆闻砚加害未遂,为此两人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对簿公堂。黎蔓成亲前对此十分笃定,甚至成亲那天还趁着陆闻砚疑似喝醉的情况下出言试探。

    但眼下细细琢磨,却觉处处都是疑点。

    首先便是两人成亲近一年,黎蔓多多少少对王氏和陆闻砚的关系有所估量——历经十月怀胎,王氏自然是更爱重陆闻墨和陆茵茵的。但身为继母她和陆闻砚的关系算和睦,身为婆婆她也不曾苛待过黎蔓。怎么听都是好相与的。

    那前世这对母子为何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再者,百善孝为先,永和帝更是以德治天下,是以大虞民间格外信奉“父母在,不分家”。前世既是传的“回家探望父亲”,便佐证了陆明德尚且在世,而陆闻砚和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系又很不错……

    可“回家”二字……二郎为什么要搬出去住?

    黎蔓提着笔,觉得自己实在想不通。

    她蹙眉思考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墨水在笔尖凝聚成型直直坠下,纸页上便突兀地有了个墨点。正巧陆闻砚别过脸看她,见到这情景出声唤道:“怎么了?你像是出神得厉害。”

    黎蔓总不能直接说我正在想你母亲为什么要害你,因为她自己尚且没能想通背后关窍,万一是另有隐情或者自己前世听岔了呢?经由端王疑似提前谋反之事,她已深深明白前世和今生之间虽有不小出入,但总体都还是有迹可循。

    偏生王氏害陆闻砚这事到现在为止毫无征兆。黎蔓打算回去再细细回忆,看是否能想清楚更多细微之处——如果这件事在前世真的发生了,应是与陆闻砚搬出陆府息息相关,但这个契机目前并未出现。

    就像不能对现在康健的永和帝和太子说他们前世接连抱恙那样,黎蔓打算先按兵不动,若是想起前世促使王氏和陆闻砚结仇的契机,再看能不能将其化解。她自己已经失去了至亲,自是不愿让陆闻砚同她一样的。

    奈何这心里的弯弯绕绕都不能言明,她对让自己再次撒谎的“源头”抛去嗔怪的一眼,胡乱扯了个话,“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上次我让铺子里的伙计去问邀棠客愿不愿意同咱们书坊合作,对方却怎么都不肯答应,还特意说不是钱的事儿。”

    尤其是后半句话,让她想到了挥金如土的某人。

    “哦,那个专写话本的?”陆闻砚不疑有他,以为黎蔓只是单纯地因为没谈成生意而苦恼,“你同我说过这事儿,我上次无聊还看了眼那邀棠客写的一本,此人家中应该确实不缺钱。”

    “他都是满京城里写话本最出名的了,多少家书铺指望着他写新书卖呢!当然不缺钱。”黎蔓深觉陆闻砚说了句废话,郁闷地瞅了他一眼。

    “我知道,我的意思,这邀棠客就算不写书,家里本身应该也是有钱的。”陆闻砚温声解释,“话本里看得出他对吃穿用度都很讲究,还懂许多珠宝古玩,写起高门贵爵之人信手拈来,不像是小富人家出身。”

    能叫富商陆家的二少爷如此评价,起码也得是出身于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了。意识到这一点,又想到那邀棠客坚决的态度,黎蔓心生好奇的同时不由得颓然叹气:“好吧,此事看来只能作罢了。”她又不是强买强卖的性子。

    “兴许下次再提,那邀棠客就同意了呢?” 陆闻砚想安慰她,稍稍思忖后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于是十分坦然地提起某位“赵公子”,“好比太子殿下这些日子要找寻端王勾结大宛的证据,肯定不能一帆风顺,你们都是好事多磨。”

    虽然觉得这种宽慰人的法子实在离奇——做生意和抓谋反怎么能混为一谈啊,但黎蔓的心情确实奇异地好了些,甚至还能举一反三:“三弟的课业、王二的字,想来也是如此。”

    陆闻砚面上颔首,心底对于“王二的字”默默腹诽,觉得想达到“好事多磨”四字实在困难。

    ……

    但大虞的太子殿下,这几日确实正被狠狠磋磨。

    杜允昭先是在向父皇禀明那封血书时,险些被后者拂下案几的奏章砸了脚。又在片刻后被问了句话,和自己问陆闻砚那句颇为异曲同工——你要拿这事诓朕……

    顶着明晃晃的告诫,杜允昭逆流而上,当即行了个大礼:“儿臣不敢。”

    然后他又说了黎蔓讲的话,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至少端王和冯廷有所勾结。

    好在这次不用躲,勃然大怒的永和帝径直摔了手边砚台——杜允昭又不是端王,总不至于往自己儿子脑袋上砸。

    “实在是好得很。”永和帝怒极反笑,觉得自己底下的臣子乃至手足真是不安分到了惊人的地步,现在都要将异邦搅进来了。

    兹事体大,他思忖片刻后镇定几分。先是找人将被贬到剑州的安王立刻秘密押送到京,又想着明日得把陆闻砚叫来问清楚,顺便让他回去安抚下黎家丫头。

    人有私心实在正常,杜光宏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这下倒好,存心让自己折了良将亏了国库,还要倒反天罡?以为老实的大宛,居然也狼子野心到这般地步?

    永和帝背着手踱步,实在越想越气。在旁伺候的周公公揣度着圣意,却实在没碰上过这种阵仗,大气也不敢出。杜光宏忽而停下,直截了当地让自己儿子留心大宛使臣的动向。

    这不就是让孤去抓人小辫子吗?杜允昭领了口谕心想,不行,得叫陆闻砚跟孤一起干活儿,凭什么他娇妻在怀、逍遥洒脱。

    ……

    “麟儿啊,舅舅接下来很忙,怕是不能经常来找你玩了,记得要想舅舅啊。”戳了下自己无忧无虑的外甥的脸,杜允昭深感羡慕。

    “声音小些,若是被吵醒了,你替我哄?”杜露白无奈地瞥了下杜允昭,轻声道,“麟儿才多大?哪里听得懂你这些?”

    “好吧,”杜允昭支起身子坐直,望向窗外,眼见树上的枇杷花已经少得可怜,不由得触景生情,觉得自己也惨,“唉——”

    杜露白抿了抿唇,安慰自己似乎心情不好的兄弟:“你若想赏花,等开了春不妨去益昌府上看看,她府上的花一向开得好。”

    杜允昭面上点头,内里暗自腹诽:开春的时候忙没忙完还说不定呢。他百无聊赖地环视着书房四周,随口道:“你那笔架好看,就是有些眼熟。”

    “是吗?”杜露白用手拍着襁褓里的孩子,顺着他的视线打量,笑道,“你说青松石的那个?那是乐安郡主送的,我也觉着好看。”

    乐安郡主……

    听到这个名字,无疑是再次昭告了自己身上的差事。杜允昭深吸一口气,起身向杜露白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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