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十,宜嫁娶。

    先帝御笔写就的“冯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恰逢主人家的大喜事,守在府前的门房不由得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华贵精致的马车或轿辇堵了小半条长街,却仍掩不住迎亲队伍和一百二十抬嫁妆的浩浩荡荡。

    有看热闹的百姓好奇地打听,得了消息才恍然大悟——原是左相膝下的冯四郎和端王府上的华河郡主今日成亲。哎呀呀,本就是“父母爱幺儿”,何况新妇还出身皇室?怪不得这般气派!

    房檐下挂着大红绸缎,往来宾客皆满脸是笑,越发显得周遭喜气洋洋,纷纷拱手向在门口迎客的冯家长子道贺:“恭喜恭喜!令弟今日成婚,冯相和冯大人想必都颇为欣慰吧?”

    冯林众拱手回礼,与之交谈了会儿,目送着对方进府,言行举止都让人挑不出错来。忽而听得有道男声由远及近,转过头,就见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轻摇折扇,脸上的温和笑意让人如沐春风:“冯大人。”

    而他身侧正站着位纤瘦欲折、面庞素白的清丽女子,在人人都裹得格外严实的冬日里尤胜三分。她怀中抱着个精巧的手炉,只略略低头,朝冯林众福了福身:“冯大人。”

    前者上朝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后者虽未见过,但其身份也并不难猜。冯林众望着眼前这对令父亲和自己都颇为头疼的夫妻,抬手客客气气地行礼:“陆大人,郡主。”

    “昨儿个京城还下了雨,今日却碧空万里,想来是老天爷听闻冯家有喜,特意想为此庆贺一番,”陆闻砚以扇掩面,眼底笑意盈盈,“可惜陆某腿脚不便,在路上耽搁了些,没来得及第一个同冯大人道喜,实在不该。”

    黎蔓垂眼望地,显然对于某人信手拈来的“唱戏”已经习以为常。

    “这是哪里话,陆大人今日能来,实在是家弟之幸,”心中念头盘桓,冯林众面上也笑,似是颇为感慨,“四弟和陆大人年纪相仿,不指望他能同陆大人这般年轻有为,只盼着他与华河能像陆大人和郡主一般琴瑟和鸣,便是极好了。”

    场面话谁都会说,早早入了官场的冯家长子对此并不陌生。

    “冯大人谬赞了。”陆闻砚轻轻颔首,说些不痛不痒的客套几句,看上去心情颇好地进了冯府——倒让比他后到两步的严智文看得啧啧称奇,心想陆二弟不是对左相家深恶痛绝,怎的今日到了这冯家地界如此怡然自得?

    冯家经营多年,前后两任家主都官至左相,实在容极盛极。今日又是与端王府缔结亲家,是以赴宴者更多。席间觥筹交错,如云的侍女仆从们端着美酒佳肴轻盈走过,玲珑的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光亮。

    来的人多,位次便更加讲究。作为主家的冯廷和冯老夫人自然端坐上首,大宛使臣是异邦贵客,坐得也很靠前。遥遥地听见异动,原是太子身着一袭玄色弹墨九蟒袍,身旁缀着二三亲兵阔步而来。见此情形,大伙儿连忙起身相迎。

    “既是两家结亲的大喜事,岂有让孤喧宾夺主的道理?”杜允昭抬手示意众人免礼,随即笑眯眯地婉拒了冯廷让他上坐的邀请,朗声道,“孤今日来——只是为了讨杯喜酒喝,盼着不醉不归,是以自便就好,冯相和夫人都无需挂心。”

    “三王子也在这儿,”杜允昭眼珠微动,忽而一边笑一边摇头,“听闻大宛之内,无论男女,皆擅豪饮。惭愧惭愧……孤刚刚不该那样说,实在有些班门弄斧了。”

    他既站着,塔干力便没有坐着的道理。这位来自草原的三王子与杜允昭年纪相仿,生得人高马大,卷曲的头发有些泛棕,比旁人深邃太多的眼睛正昭示着他并非中原血统的事实。

    塔干力举起手上的酒杯,朝杜允昭爽朗地笑:“太子殿下,实不相瞒,在我们大宛那儿,喝酒的碗从没有这么小的,”他的手掌时曲时张,显出抓握时的不自然,“用这个东西装,实在不够喝!”

    席间文官较多,听了这话有人眼底流出鄙夷,默默腹诽:这大宛王子果然是蛮野之人,如此佳酿却只会牛饮,不懂细酌,真是暴殄天物。

    “是么?”杜允昭眉眼更弯,别过脸看向冯廷,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看来冯相得赶紧差人给王子换套海碗来,我大虞待客,自是最周到的。”

    冯廷似是没料到塔干力会说府中用于喝酒的杯盏过于小巧,自然满口答应,令仆从去库房里翻出那套荷叶边的海碗来,专门拿给大宛使臣用。

    不一会儿,两个抬着半丈见方木匣的小厮走上前来。甫一打开,里面共有五六个大小相同的碗盏,青瓷做的,碗壁薄可透光,雕着荷叶式样。所盛酒液是不少,但还是精巧得与体格壮硕的塔干力格格不入。

    塔干力似是对这份儿相差浑然不觉,拿着这碗看了半晌,旋即冲杜允昭道:“大虞的匠人实在手巧,喝酒的碗都能做出花儿来。”

    塔干力谢绝侍女上前,拎起酒壶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碗:“谢殿下!”随即径直闷了,饮毕时发出慨叹。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至于是为着本朝匠人心生自豪,还是暗暗鄙夷这大宛王子没见识,就不得而知了。

    大虞太子……

    那位中原的王爷曾对自己说:杜允昭身上的衣裳,请上二十余位手艺最巧的绣娘,绣上一个月方能得到半匹。塔干力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这位大虞太子,觉得后者看上去在自己手下走不过百步。

    铜鼎里的炭火不会噼里啪啦地作响,不会时不时地冒出阵阵浓烟,更不用担心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灭。中原人们或坐或站,身上衣着光鲜,对着杯中的澄澈酒液和桌上的琳琅美食司空见惯,对于喝酒所用器物做出百般花样见怪不怪。

    可是对于大宛,冬天的日子是最漫长、也最难熬的。

    中原……

    杜允昭入座,塔干力也回了位子,余光忽而瞥见一人,遂颔首示意。

    轮椅上的青年脱下藏蓝蹙金大氅交由小厮抱着,又把掌中折扇随意地搁在案几。与人对上视线时他点头回应,遥遥地举了下杯子,端的是坦荡自然。

    陆闻砚。

    塔干力的脑海里滚过一个名字。他知道对方,不仅是因为那次大虞太子介绍他来领着自己和下属游览国子监,更因为对方的名字在自己与那位王爷的信里经常被提起——杜光严和冯廷都对此人颇为忌惮。

    他也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杜光严说此人是富商之子,科举入仕,颇得杜光宏器重。除开与大虞通商,大宛人里靠做生意养家糊口的不多,于是自己的亲信顺嘴道:“那他们家是有很多绢布?”

    以马换绢,是大宛和大虞之间互通贸易的一种。

    杜光严怔愣片刻,他的下属确实没忍住轻笑出声:“陆家?陆家做的生意不下数十种。不过若是将陆府的全部家当都换作绢布,起码能买下你们大宛七八成的马匹吧。他陆闻砚每次出门带的扇子都没有重样的。”

    是格外散漫的语气,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说话人自以为掩藏得极好的轻慢。

    中原……

    塔干力低下头,又低头喝了半碗酒。

    中原人大多羸弱瘦削、喜好享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若是扔到冬日的草原上去,指不定怎么弄叫苦连天。他们大宛的儿女个个勤劳勇武,随便站出来谁都是弯弓搭箭的好手。

    可老天不公,给了他们中原人如此富饶丰厚的宝地;给了他们战无不胜的守护神。给大宛儿女的,却是块每到冬日就会变得分外苦痛的土壤,是每到冬天就会带来死讯的北风。

    不过没关系,塔干力想,胜不过的天兵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元帅。他会率领大宛的勇士们一路南下直逼京城,将这些只知享乐作福、傲慢自大的中原人通通赶出去,让大宛的儿女过上比蜜糖还甜的日子。

    他会做到。

    塔干力掩去眼底暗色,再抬头时,又是那副爽朗豪迈的模样。

    他不明白杜光严和冯廷为何会对一个瘸子那般忌惮,再足智多谋又如何?在杀人不眨眼的短刀长枪面前,再多的花招也只是徒劳。

    不管谁成为拦路的石头,都会被他塔干力破开!

    中原人个个畏手畏脚、虚伪狡诈,给了东西尚且办不成事……塔干力在心底冷嗤半声——

    那便由他动手。

    ……

    “太子殿下都来了……”男女分宴,梁苒张望片刻,以袖掩面和黎蔓说小话,“今日果然热闹,我估摸着除了帝后设宴,怕是很难凑得齐这样的排场了。”

    绕是想到冯家和端王府除了“狼子野心”四字就再无其它,黎蔓打量周遭光景后对上一无所知的梁苒,还是点头认同了对方所说的事实:“确实如此,除开文官,武将也来了不少。”

    大虞确实文武相轻,但在官衔足够高、门庭足够显赫的情况下,倒也体现得不大明显。

    两人正闲聊着,忽见侍女引着一位妇人进来。来者面色极差,应是大哭过,眼眶的红肿敷了脂粉也难以掩盖。她强打着精神同命妇和贵女们问好,黎蔓定睛一瞧,不是定国公夫人是谁?

    长幼有序,黎蔓和梁苒起身同她见礼。看见黎蔓,凌夫人想起这近一年的种种经历,脸色变得更难看几分。她攥紧手中巾帕,强咬牙关也没能忍住心中忿忿,恶狠狠地瞪了黎蔓一眼,匆匆走了。

    留下莫名其妙的黎蔓。

    重生改换婚事以后,黎蔓整颗心都扑在了复仇和书铺上,根本无暇琢磨凌家。眼下虽说她在意的不止前面所说的两件事,但远没到包括“弄明白凌母无缘无故冲自己发脾气”。

    她对凌家人本也没什么好脸色,何况是对方无礼在先,是以不等凌母身边的嬷嬷上前说几句打圆场的话,黎蔓自顾自地坐回位子:“莫名其妙。”

    昔日凌鹏远的事情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对于惯事出这样的儿子的母亲,梁苒心中也无敬重,当初黎蔓与凌家退婚闹得不算好看。但她想到自己昨日听说的消息,觉得还是这个的可能性更大:“妹妹知不知道凌少爷病重的事?”

    和端王、冯廷等人相比,凌家现在着实进不了黎掌柜的法眼。不过她也乐意听到凌家倒霉的消息,是以困惑地反问:“什么?”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梁苒凑近些,压低声音:“……听说凌小少爷前日出去喝酒,不知怎的掉进了护城河里,好不容易上了岸,却是又遇到了野狗,说是被追着咬了好一路。”

    数九寒天,凌鹏远脑子被驴踢了?喝酒都能喝到护城河里?不怕被冻死?黎蔓面露不解:“好端端的,怎么就……”

    梁苒东张西望了下,确定没人注意到这儿的动静,这才放下心。

    毕竟接下来要说的,她一个女子实在不好意思多提。

    房事有碍、子嗣艰难,郎中束手无策,宫里的太医去了也摇头……

    黎蔓抚了抚额角,既是对于凌鹏远不能人道这件事幸灾乐祸,二是对于这件事出于谁之手有了估量。

    ……

    是以回府的马车上,她同陆闻砚提起此事:“是二郎的手笔?”

    陆闻砚匪夷所思:“她不守着她那废物儿子,还敢出来瞪你?”

    黎蔓哭笑不得:“你也不怕人发现是你做的,报复于你。”

    “那要看看是谁有本事了,”陆闻砚不以为然,“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很巧的是,永和帝也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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