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梓唐这会儿觉得身上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痛,肋骨断掉的地方酥酥麻麻的。但一夜未睡的他实在是困了,吃了些野果,就闭着眼睛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听见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睁眼,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杨菀之回来了,竟然还带了些动物的毛皮、绷带、药、一把斧子。
杨菀之和柳梓唐说:“我今天沿着林子一直往山下走,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差点迷路,但是找到了一个已经塌掉的猎人的小屋。我进去翻了一下,带了些宝贝回来。”
她把毛皮垫在身下,这下子可舒服多了。摸着黑给柳梓唐上了药,杨菀之解开腰间挂着的葫芦,给柳梓唐喂了一点水。她一夜没睡,又找了很久的出路,这会儿已经没什么精神,靠在一边的石壁上就睡着了。柳梓唐白天睡了许久,晚上自觉地为她守夜。他轻轻地勾住她的手,在寂静难熬的长夜里,感受到有一个鲜活的生命陪伴在身边,两人的心里多少都有了些安慰。
第二天一早,柳梓唐休息了两日,也能动弹了。杨菀之觉得应该下山,但柳梓唐却认为应该上山。
“这山太高,林子太深,一直往下走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有没有路。向上走,或许能走到官道上。”柳梓唐提议。
杨菀之叹了一口气:“昨日我向上看过,走出半刻钟,是个很陡的陡坡,我爬不上去。”
她说着,顿了顿,看向柳梓唐。柳梓唐现在连手都抬不起来,他也爬不上去。
“我们掉下来也没有多久,如果要一直往山下走,还不如在这里等待救援。”柳梓唐道,“如果我的推测正确,追兵这会儿已经走了。”
“什么推测?”
“那伙儿人不是山匪,是月家军的人。”
“怎么会?”杨菀之不可置信道。
柳梓唐向杨菀之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我们在过剑阁的时候问过章大人,章大人坚称剑州没有山匪。这么一伙儿山匪,还是在官道上打劫,若是早就存在,朝廷怎么会不知道?只能说明,这伙山匪是刚冒出来的。”
“这个我也想到了。”杨菀之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山匪只是个幌子,本质上还是冲我们来的。我们一行只有四人,看着也不是有钱的样子,对方竟然派了十几个人来两面夹击,怎么看都是有预谋的埋伏。”
“杨七临死前说,这伙山匪用的是月家枪。”
“……”
见杨菀之沉默,柳梓唐知道她在消化这个消息,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把灾银被贪墨一事查清楚,才是给杨七一个交代。如果这些人真是月家军,他们不可能无故离队太久,这会儿肯定得回军营去。”
“你说得对,可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杨菀之沉吟道,“如果这些人戴上头套是山匪,脱下头套是月家军,那我们还有活着出去的机会吗?”
“!!”柳梓唐一惊。是啊,菀菀说的这件事,他没有考虑到。如果这些人戴上头套是山匪,摘下头套是月家军,那么他们怎么敢肯定,看似来这里搜救他们的人,不是要杀他们的人?
杨菀之不会武功, 他现在又受伤严重,若是真的遇见那群人,恐怕没有还手之力。
“他们这样也是够累的。”杨菀之这会儿有闲心说冷笑话了,“这笔灾银不可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没有,这做事儿的人也太绝了。就算我们死了,朝廷还会派别人来查,他们是打算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再说那么多银子,他们是打算造反吗?”
“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柳梓唐说着,有些虚弱地咳了两声。
杨菀之看了看他,道:“我们把这里的痕迹毁掉,去那个猎人小屋。你现在这样,根本走不出这个林子。那个小屋里还有一些能用的东西,你再休息两天。”
“那你呢?”柳梓唐听出了杨菀之的意图。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万全之法。焚琴生死未卜,如果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也许……不会死。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获救。”杨菀之说的是实话,别说现在有了可以容身的地方,就是没有,杨菀之也能刨个地坑当房子住起来。这山林里什么都有,有水,有草,有野果野兽,就是茹毛饮血,也能活上一阵。
见柳梓唐沉默,杨菀之继续道:“所以,我会先给你一个庇护所,然后我去找前往普安的路,向剑阁求援。在剑州,除了章断秋,旁人我不敢再信。等你在那里养好了伤,你自行去寻出路。”
柳梓唐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和菀菀再走在一起,只会是拖累。两个人分开,就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若两个人一起,未必有分头行动效率高。
柳梓唐说:“那我们各自沿路做好记号,以八卦为方向讯号,若遇危险,就画十字。”
昨日杨菀之在山林里乱闯,天快黑了才找到那个猎人小屋,没有来得及翻找。今日目的明确后,两人直奔那处去,果然有个被滚石砸坏了一半屋顶的小屋。这小屋是井干式结构,看样子自地震以来就无人居住了,屋内一股发霉的味道。柳梓唐走到小屋时脸上已经没什么血色,想要帮忙,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杨菀之先在屋内翻翻找找,翻出了一个药箱,里面有一些瓷瓶和绷带,有的已经碎了。杨菀之昨天带来的绷带已经是这里为数不多没有发霉污染的绷带了,柳梓唐动手将里面看起来还能用的药挑出来,对杨菀之道:“这屋里的东西我来吧。”
“好,那我去想办法修一下这个屋顶。”
井干式结构是一种不用立柱和大梁的房屋结构。这种结构以圆木或矩形、六角形木料平行向上层层叠置,在转角处木料端部交叉咬合,形成房屋四壁,形如井上的木围栏,故称井干。
这猎户的小屋修得简陋,屋顶都是单坡的,好在面积也不大,面宽与进深都是约莫七尺长,里面只放了好几个大箱子,一个箱子做座椅,两个叠起来的箱子做桌子,另外几个拼在一起的箱子,上面铺一卷席子,就是床。井干式建筑最大的优点就是抗震性好,因此经过大地震,房屋的四壁都还完好无损,屋顶的木头断了四根,倒是省事,杨菀之从早忙到晚,很快就把这屋子修好了。这小屋距离山涧很近,杨菀之把之前当做帐篷布的外袍洗了洗。
这猎户的小屋里除了打猎的工具,什么都没有,火折子也潮了。没法生火做饭,幸而现在是秋天,树林里到处是可以吃的果子,总不至于饿死。摘了些能认得的野果勉强果腹,等到夜幕降临,两人坐在黑暗的小屋中,相顾无言。
这屋中只有一张床,地上的位置很小,也不够睡一个人。柳梓唐坐在床下的箱子上,开口道:“明天你要出去找路,前两夜你都坐着睡的,定然不舒服。今夜我来守夜。”
杨菀之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你身上受着伤。这床还算宽,睡两人也无妨。咱都不见得能活几天,还顾及这个?”
柳梓唐沉默了片刻。
杨菀之知道这人骨子里是很倔的,起身坐在床边,威胁道:“你要是不躺下来休息,那我今夜摸着黑走。”
黑夜中,两人无声地对峙着。过了一会儿,杨菀之起身,就抓住了门闩,柳梓唐连忙控制住她的手腕:“我让步。”
这屋子没有开窗,只有一些细微的光从建材的缝隙里透进来。柳梓唐看不见杨菀之什么表情,只听见门闩从里面闩上的声音。
在杨菀之的监督下和衣躺在了床上,柳梓唐肋骨痛得厉害,只能仰面躺着。杨菀之在靠外面的一侧睡下,侧着身,背对着柳梓唐。
“菀菀。”
“嗯。”
“要是……我死了,别告诉我娘。”
“那你娘问起来怎么办?”
“就说,我在剑南道做完官,又去了岭南道,去了黔中道,去哪里都行。我这些年也存了些银子,托师父每年买点什么当做是我寄给我娘的物件。”
“那你爹呢?”
“……也不告诉。但是我每个月要给我爹寄一两银子的。可以告诉我阿姊吧。”
“那万一我死了呢?”
“那我求菩萨用我的命换你的。”
“……柳梓唐。”
“怎么?”
“从没发现你讲话这么幽默。”
“……”
“要是求菩萨管用的话,这天下得有多少王侯将相,多少富商权贵啊。”
“……”
“这天下哪有什么神啊佛啊,所有人间事,都是有人为。求菩萨不如求章大人。”
“以前从没发现你是个现世报。”
“人都是在变的嘛。要是万事都是来世报,那这天下的恶人可太开心了。”
就像竺自珍,风光一时又怎样?坏事做尽,最后还是晚景凄凉。
“言之有理。”
“如果我死了,要是焚琴还活着,就把我的东西全都给她。”
“你们感情真好。”
“嗯。她也是我的亲人。”
“皇太女呢?”
“不知道。金银财物她不缺,她想要我是个活人,但我要是真死了,我也没办法。”
“……”
“柳梓唐,”杨菀之的话忽然顿了一下,“如果当年我们成亲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柳梓唐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问题,但他只是愣了一下,很快给出了回答:“我娘总说,要是当年她没嫁给我爹,或许她的人生会更自由。早几年我或许还会为这个事情遗憾吧,但现在我觉得,分开让我们变成了更好的人,所以也挺好的。如果没有现在这个意外,你应该会在绵州大施拳脚,然后变成很厉害的冬官。”
“难道我现在不是很厉害的冬官?”
“嗯,变成更厉害的冬官。”柳梓唐纠正道,“但是我们都没有走过那条路,我没法去设想。或许比现在平淡,或许比现在坎坷……但是或许,得益的一直是我。”
“为什么这么说?”
“嗯……因为我这个人,性格一直不是很主动。如果一路顺风顺水的话,或许我现在和尉迟域那个总是飘飘然的混蛋也没什么区别。要是没有受家里刺激,我不会来大兴,不会遇见师父,也不一定会中状元。我或许会庸庸碌碌,平淡,幸福或者不幸地度过一生。但是我从这条轨道脱轨了,我的人生忽然有了理想——不是为了中状元而读书,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而是为了一些看似与我毫无瓜葛的人去奋斗、付出甚至牺牲。这些都是因为你。你是推动我人生改变的那个人。”柳梓唐认真地说道,“但是菀菀你不一样。无论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模样,你脚下的路,从来都没变过。你真的很厉害。”
回答他的,是轻轻的鼾声。
忍着身上的疼痛,柳梓唐浅浅地睡去,醒来时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天色微明,杨菀之身上背着昨日柳梓唐分好的一部分应急药品,提着那把小斧,独自向着山上走去。树林里传来沙沙的声响,杨菀之回头,是一只野兔钻了过去。她如今身上披着从猎人小屋拿来的皮毛,脸上抹了泥巴和植物汁液,看着真的有几分猎人的模样。向上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一处陡坡出现在眼前。陡坡并不算高,约有八尺,杨菀之咬了咬牙,寻了一处好下脚的地方,抓住上面凸起的石头,艰难地爬了上去。
在林子里兜兜转转了好久,迷路了三次,暮色四合中,终于看到了官道。
只是这一段的官道是架起的,杨菀之怎么都爬不上去。正焦急时,忽然听见官道上传来一声惊呼:“在那里!”
杨菀之心下一惊,此时她身边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正要躲,支箭直冲她而来!
完了,吾命休矣!杨菀之绝望的闭上眼睛,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野兽的惨叫。她惊讶地回头,在她身后两尺的地方,一只额头中了一箭的豺正缓缓地倒下。
从官道上跳下一个女子,一把将杨菀之捞了上去。杨菀之还在愣神,就听见一个多年没有听见的熟悉的声音:“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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