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只觉得自己肺部又是一阵刺痛,刚刚被药渣压下去的火气再次升腾而起。
他不由得咳嗽了两声,心中满是悲凉。
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曾经雄心勃勃地想要护佑大秦万世。
然而一朝梦醒后,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那便是红颜易老,英雄迟暮!
自己终究还是无法长久地活下去,现在已经老了,快死了!
必须要考虑继承人的问题!
此次让胡亥去琅琊台斩蛟,本身就是为了替胡亥继位铺平道路。
斩蛟自然能够为胡亥带来巨大的威望,而借此机会掌控卫尉军,又能够为胡亥提供足够的武力。
再加上李斯,赵高等人的支持,胡亥即位二世,已经是水到渠成之事。
然而,尽管已经做了心理准备,胡亥不肖之程度,依然超过了始皇帝的想象。
居然能够在琅琊台迷途!
尔那张人皮下,藏着的可是猪犬乎?
始皇帝只觉得自己不仅肺部火辣辣地痛,就连太阳穴都开始猛跳!
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头的翻涌,沙哑地开口:“其中可有隐情?”
虽然知道胡亥是个蠢货,但是始皇帝不信胡亥居然能够蠢货到如此地步!
纵使他蠢货到真如猪犬的地步,琅琊台旁尚有李斯赵高在!
“奴听闻,”内侍头也不敢抬,小心地开口,“琅琊台顶的妖邪,乃是一条恶蛟!”
“恶蛟可行云,故琅琊台此时为大雾所笼罩,可见唯有身前一丈!”
“且,”他继续说道,“少子开明,登台前便言自己不懂军事,此次斩蛟事,以卫尉军骑都尉李超为令!”
“恶蛟?真有蛟龙?”始皇帝目光一动。
“奴不曾亲眼得见,”内侍喏喏开口,“然廷尉斯与中车府令亦如此说。”
始皇帝默然,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惊讶之色。
先前扶苏和蒙恬说有天人,他不信。琅琊县报有神仙点化白蛇为蛟,布雨救万民,他亦不信。
然而这次是李斯和赵高如此说,他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
难道这世间真有蛟龙之属?
那么神仙是不是真的存在?
自方士欺瞒之事败露以来,始皇帝早就将所有敢言神仙事者皆视为准备欺瞒于自己。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突然发现,扶苏蒙恬,或许并没有欺骗自己。
因为李斯和赵高先前乃是神仙事最强力的反对者,连此二人现在都如此说,这说明蛟龙之事恐怕是真的!
蛟龙为真,而且它能行云,那岂不是说古书上所言亦真?
海中有仙山,仙山上有神仙,神仙有不死之药?
始皇帝只觉得自己心口瞬间燥热起来,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内侍:“可曾听闻琅琊台上有异人,抑或异象?”
“奴不知,然奴于琅琊台下,曾听见卫尉军军卒在山道上大声叫嚷……”
内侍整个身子都微微有些颤抖,不敢继续说下去。
“如何?”始皇帝一声冷喝。
内侍整个身子一震,这才继续开口:“他们在叫嚷什么,天有二日!”
“哗啦”一声,始皇帝整个身子都是陡然一晃,不小心一脚踩到了香案上,直接把香案上的竹简等物踩得一阵凌乱。
然而此时他恍若未觉,目光惊骇。
天有二日!
他身为始皇帝,虽然少时不肖,然而自即位后,开始奋发,自然知道所谓二日争出代表什么。
此为天下大乱之兆!
……
静室中,始皇帝坐在软榻上。
内侍已经下去了,整个静室里,又只剩下了始皇帝一人。
直到此时,他脸上的惊骇之色依旧不曾消退。
他先前听到琅琊台上真有蛟时,还忍不住有些惊喜,有些激动。
毕竟长生,亦是始皇帝之执念。
然而,内侍一句“天有二日”,彻底浇灭了始皇帝心中的热情。
天有二日,意味着争位之事起,天下必然大乱。
而始皇帝之所以想要长生,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想要大秦万年,天下无战!
之所以选胡亥而废扶苏,亦是这个原因。
扶苏素有贤名,天下人皆知其仁善。
而胡亥不肖,而且他是否真能不肖而肖,始皇帝亦有怀疑。
但是在始皇帝看来,一个不肖之秦二世,尚且能期盼秦三世。
而一个极肖却身负芈姓血脉之秦二世,恐怕他越是肖,便越会变成楚一世!
自华阳夫人薨,她两个兄弟一死一叛,朝堂上的楚人势力为之一清。
然而始皇帝却知道,这仅仅只是表象。
大秦一统六国,有两个绕不过去的女功臣,一位是芈月,另外一位便是华阳夫人。
若无芈八子,便无强秦之崛起。若无华阳夫人庇护教导,便无始皇帝!
芈八子乃是秦昭襄王之母,自秦昭襄王元年开始以宣太后之身份主政,至去世前一年还政于已经即位四十一年之秦昭襄王,总计主政四十一年。
仅仅过了十四年之后,秦昭襄王薨,秦孝文王继位三日即薨,另外一位楚国太后华阳夫人便再次主政。
这意味着,自秦昭襄王元年起,至秦王政,亦即始皇帝十三年,始皇帝亲政,总共七十二年间,有五十六年时间,秦国是在两位楚太后的统治之下!
秦宫之中,楚人的势力庞大到,始皇帝亲政之初,诛杀嫪毐,清除吕不韦,都必须依靠楚人的势力!
华阳夫人薨,这些楚人失去了庇护者。楚国被灭,楚人失去了自己的母国。
但是他们并没有死去,他们只是潜伏在朝堂中,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他们的希望,便是寄托在扶苏的身上!
为何秦以法家立国,讲究严刑峻法,偏偏扶苏却以仁善之名传遍天下?
因为他学的并不是法家,甚至都不是儒家。
这年头儒家弟子尚配剑,连孔子当年都有怒诛少正卯之事,便可知儒家从来不是依靠嘴巴上说服别人。
扶苏言自己学的是儒家,然而实际上,他学的乃是老庄之道!
老庄之道,乃是楚国国学!
只有清静无为,方能铸就扶苏仁善之名!
扶苏是秦宫博士教导出来的,楚人能够插手始皇帝长子教育,将老庄之道不为人知地夹杂在秦宫博士的教导中,其势力之大,可见一斑。
而且,既然学的是清静无为,以仁善为本,若是楚地有人反秦,扶苏当如何?
齐地有人反秦,扶苏又如何?
天下皆反秦,扶苏又如何?
他可有天下人反秦,便杀尽天下人之魄力?
是故,若是扶苏为秦二世,不是大秦被篡为大楚,便是天下重新大乱!
扶苏越是贤,越是仁善,便越会如此!
他只知,天下战乱已久,民需休养生息。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然而始皇帝却知,天下一统方才九年不到,九年时间,尚不足以让天下人忘记他们的故国!
若要休养生息,必须要在当代人尽皆老死,天下人皆生而为秦人之后!
至少要行威权三十年!
始皇帝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胡亥身上,只能希望胡亥能够不肖而肖!
至于神仙灵蛟之事……
始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意。
“吾儿扶苏,不是狼子野心之辈!”他轻轻地开口。
“他不曾欺瞒于朕,相反,纵使朕以威权迫之,他亦不改其志,犹欲为朕寻找神仙,求取不死之药!”
或许是因为身体已经极度衰弱,同时觉得自己将死,始皇帝心中难得柔软。
世人皆言始皇帝不喜扶苏,连扶苏自己亦如此想。
然而天下又岂有不爱儿子的父亲?
始皇帝从未不喜过扶苏,他只是每次见到扶苏之时,都警惕扶苏身后那隐藏的楚国恶灵!
一个奋而勇毅,贤而仁善的长子,始皇帝亦视其为骄傲!
只可惜……
“朕为始皇帝!”
“创开天辟地之功绩,建万世之基的始皇帝!”
“朕不仅仅只是扶苏之父,亦是天下人之君父!”
“吾儿扶苏虽既贤且孝,却不知,此时天下乱象已现!当此时,身为君父,自当一言九鼎,以安天下之心!”
“既然已令天下杀尽方士之属,那便只能进行到底!”
“不能为朕所用之方士,亦为妖邪!”
“世界哪怕真有方士又能如何?朕令已出,万难收回!”
“非朕不信,而是,朕不能信!”
秦始皇目视远方,似是能俯瞰辽阔江山。
“大秦疆域之内,朕信则有,不信则无!!!”
秦始皇目光冷然,时值暮年,眼见自己寿元无多,又见江山易倒,还未稳定之际,已然彻底不信方士之流。
即使是真有方士,亦应在大秦部下!
“来人!”他陡然发出一声厉吼。
“传朕喻令,神仙灵蛟之说,尽皆虚妄!”
“令胡亥不可动摇,速速斩之!”
“传令羯,命其带卫尉军返行宫,随朕出行!”
“朕要亲至琅琊台,看吾大秦铁血悍卒,为天下斩妖!”
……
当卫尉羯奉始皇帝命令飞速赶往琅琊行宫,准备护卫始皇帝出行时,琅琊台东侧,徐福正在攀爬。
琅琊台三面滨海,仅有西北侧与陆地相连,徐福所在的东侧则是一处悬崖。
悬崖颇高,足足有十几丈,爬上去便到了第一层山道之所在。
而且悬崖甚是陡峭,虽然不至于猿猴难登,但是悬崖上多大石,这些大石在不知道多少年的海浪冲刷下,已然变得光滑无比,根本无处下手。
然而徐福却爬得很轻松。
越是攀爬,他心中的惊异就越盛,心中的喜意同样越盛。
他今年已然四十有一,在秦时,三十多岁便死的比比皆是,四十余已然算是暮年。
而徐福于海上漂泊数月,更是耗尽了身体仅存的元气,他纵使不在螃蟹岛上饿死,亦最多只有两三年好活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全身都充满活力,竟然似是回到了少年时!
不,不仅仅只是回到少年。纵使是少年时,亦不可能如此轻灵!
徐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似有一团清凉且生机勃勃的气,这团气让他有种时刻会要乘风归去的感觉。似乎自己此时若从崖上跳下,亦不会摔死,而是会直接飞走。
当然,他自己都知道这是错觉,证据便是额头上多出来的一个大包,此时尚且还在向外渗血。
这是他刚刚攀爬的时候忍不住跳下去时摔的,还好当时爬得并不高。
“吾先前梦中所闻,必是神仙授法无疑!否则断无如此神异!”
他此时满心的惊喜,又有一丝遗憾。
“只可惜当时吾已然昏厥,无福得见仙颜!”
“不知按照神仙的交代,去琅琊台上念一句口诀会发生什么?”
他一边攀爬,一边情不自禁地想。
十几丈的悬崖片刻便爬了上去,徐福小心翼翼地爬上第一层山道。
入眼所及,便是厚重的雾气,头顶响彻战车车轮碾过山石的声音,徐福微微一楞。
明明战车的声音就在头顶,他却觉得自己竟然无法分辨战车到底在哪个位置。
眼前这道雾气,似乎有点古怪!
“此处,已然算是琅琊台上了吧?”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
他不知道这道雾气到底从何而来,亦不知道自己心中警兆到底是为何,但是他有一种感觉。
自己若是还想着在琅琊台上随意乱走,恐怕会有迷途之忧!
明明他对琅琊台已经极为熟悉,但是他就是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感觉。
“罢了,就在此处吧。”他站定在雾气中,闭上了双眼。
几行篆字好似与生俱来,生而知之,陡然在他心头浮现,他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
一句念出,有光芒自他胸口那块“寻仙使”的玉牌上亮起,毫光闪耀间,徐福身前的雾气开始翻涌起来。
闭着眼睛的徐福丝毫不知道自己身前的异状,他此时全副心神都沉静在那几行篆字中。
“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天真皇人,按笔乃书。”
翻涌有如混沌的雾气陡然分开,徐福身前一丈处陡然出现一副奇景,一半雾气朦胧,一半清澈。
“天地洞章,山川灵箓。”
雾气陡然凝滞,然后呼啸着散开,有风雷声自琅琊台四周传来,竟似是为徐福之声而和。
“混元乃始,一气化清。”
整座琅琊台似乎都开始震动,山道上震天的兵车声悄然隐去,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徐福的声音。
而徐福此时亦已经进入到了一种极为玄妙的境界中,那几行篆字似是漩涡一般,直接把他的心神吞噬了进去。
他此时已经认不出脑海中那一行篆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
所谓字字入心,却不入眼!
他陡然发出一声厉喝。
“日月星辰,听吾号令!”
“混元一气阵,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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