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上官府闷闷的。大家都知道大哥和大嫂吵架了,大哥阴沉着脸,大家大气都不敢喘,气氛低到了极点。
那日之后,江心月明显感觉到他冷淡了,外出也愈发多了起来,即使见面也总是淡淡的。冷若冰霜的眼神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心中有汹涌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荡得心头酸楚难言。”黯然自嘲道:“这难道不是你要的结果吗?”
只是心底的凄微与悲凉,如植根在老梅虬曲枝干上的苍厚青苔,丝丝缕缕带着数十年风霜的阴影,纵然烛火明暖如斯,亦是无法照亮了。
可巧,花子期相邀大家一起去沁春园赏菊,还特地请了“杏花楼”的大厨到沁春园做宴席,说是要搞一个“菊花宴”,当然少不了杏花楼的招牌“菊花秋”。本来江心月是不想去的,钟灵儿的百般撒娇,还说如果江心月不去,她也不去了,耐不住她的百般纠缠,到底跟着大家去了。
秋日的沁春园,绚丽如画,金黄的银杏叶与红枫相映成趣, 秋风起,荷叶舞,水为佩,风为裳,也不失为沁春园一景,特别是当池鹭、天鹅掠过仙女湖面,在荷叶间纵情舞蹈时,更觉得秋天荷塘的美丽。
行至园中,目之所及,皆是开的正盛的清秋菊花,到底是皇家园林,里面不乏一些名贵的品种,黄鹤翎、玉玲珑、一团雪、胭脂香…颜色或红,或白,或黄…姹紫嫣红,流光溢彩,嫣然一个色彩斑斓的菊花海洋。大有一种不似春光而又胜似春光美丽。
江心月暗暗轻笑,陶公爱菊,能写下“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这样的佳句,是因为所植菊花的清冷傲骨,而菊花之美,更在于其气韵而非颜色。这样的姹紫嫣红终究是失了些淡泊之意。
沿着仙女湖一路行走,园子正中有个比较大的凉亭,挂有“齐芳亭”三字,装点华丽,四周轻纱笼罩,亭边的几株金银桂正在开花,微风吹来时,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暗香。倒真是个雅致的好地方。隐约能见里面围坐着一些人,正谈笑着。
待上官容止一行人进入凉亭,那一瞬,宛如明月突然升上山谷,又似朝霞穿透云层,男的个个玉树临风,女的高贵俏丽,宽敞明亮的齐芳亭都因这一家子男男女女进来蓬荜生辉,一下子亮堂不少。
花子期一面往里迎,一面笑盈盈道:“无忌,你们又来晚了,让我们好等。”
上官容止面色如常,淡淡道:“不欢迎我们,那我们即刻就走。”
花子期笑道:“什么时候你也会开玩笑了?大家快坐。”
大家各自坐定,钟灵儿站在江心月身旁,见一桌子的男男女女,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坐。
大家见这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第一次出现,皆上下打量,一身绛紫色襦裙,只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双杏仁眼乌溜溜地,自有一股灵动气韵。
花子期笑道:“小妹妹,今儿就图个乐子,没那么多规矩,随便坐下吧。”
江心月素来知道这群人自是热闹惯了,也没那么多规矩,遂拉着她手低声说道:“不碍事,坐下吧”,钟灵儿这才踏实在她身边坐下。
一时又有人打趣问道:“小妹妹,你几岁?叫什么名字?跟无忌什么关系?”
上官容卿推了那人一把说道:“不愧是户部尚书的公子,查户口啊?”
那人笑道:“无卿怎么知道我高审行想要接我爹的官职?”
大家皆哄笑起来。
正说笑间,杏花楼的厨子早已陆续上满了品类繁杂的菜品。且一边放一边介绍道:“这是菊花鲈鱼羹、这是菊花桂鱼、这是菊香蟹肥、这是菊花佳偶天成、这个是脆炸菊花叶、这是菊香如意卷…”林林总总满满一桌子用菊花做的菜,再配上醇香的“菊花秋”,难为大厨能想出这么多用菊做的菜,倒也雅致脱俗。
上官容止从怀里拿了一张银票给了杏花楼的大厨,这大厨一看是张一百两的银票,顿时脸上笑得像一朵金丝菊一般,忙把银票揣到怀里一揖到底:“多谢大少主恩赏,请各位贵人吃好喝好。”便退了下去。
大家都对新来的钟灵儿充满了好奇和好感,看着粉粉糯糯的小姑娘,一个个的不停给她夹菜递吃食。钟灵儿自来京后还是第一次参加这般热闹的聚会,又发现这些大哥哥们虽不拘小节,但克制守礼,心里很是喜欢,再加上有大哥他们在身旁,偶有那问题不便回答的,也替她挡了回去,便心安理得的接受了他们的各种示好。
推杯换盏间,渐渐有人觉察到上官容止和江心月之间气氛不对劲儿来,上官容止一副恹恹的,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话,神色不郁,只一杯接一杯饮着“菊花秋”。江心月则无精打采的,有一搭无一搭的将碟子里的菜拨来又拨去的。虽然紧挨着,但俩人只与同桌的其他人交谈,彼此连个眼神也不曾传递。瞧这样子,像是闹了别扭。
在场的其他人都暗暗疑惑,听闻前段时间上官容止为了傲雪公主把淑妃娘娘和姚瑶都得罪了,颇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意思。以至于这次宴会,姚瑶为避免尴尬称病并未参加。
花子期暗暗道:“主动让我攒这个局是你上官无忌,结果在这个局上你却提不起兴致,什么意思嘛?”
这时,一个人叹口气道:“可惜我们才女姚瑶没来,不然有她在,一定会以满园的菊花作诗,既高雅又有意境,而不是像现在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
这个人江心月也略微熟悉,他是从四品鸿胪寺少卿崔汉恒的长子崔颂,听说自幼饱读诗书,有些才气。
崔颂这样说,花子期解围道:“姚姑娘今日身体不适,所以没来,不过并不耽误我们饮酒作诗,崔公子才华横溢,不若为我们作诗一首助助兴。”
那崔颂倒也不推辞,思虑片刻便吟道:“傲立东篱斗雪霜,生来高贵满枝黄,他花凋谢我花艳,笑与秋华一起狂。”
众人皆交口称赞。
崔颂只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确实有些才气,只是此人过于自负,对于上官家这样的皇商也是偶流轻慢之意。经常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挂在嘴边,也偶尔会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这样的话。本来他是不喜这群人为伍,他们这群人和他也没什么交集。但是不知怎的他找到花子期,说想和他们交朋友。花子期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再加上看在他们父亲同朝为官的薄面上,有这种局也会时不常的叫他。后来听婉儿说,他喜欢姚瑶,知道姚瑶经常参加他们的聚会,这才跟着来的。
难怪之前见他看上官容止的眼神怪怪的,嫉妒中又透着不屑。也难为他这般自负的性格却肯为了姚瑶来和这群人聚会。
上官容止向来不与这种人打交道,但也不至于撕破脸面。或许对这样的人只是不屑一顾罢了。
在场的人都知道前一段时间在宫里发生的事情,感情上的事没有谁对谁错,但钻牛角尖锱铢必较,便是犯了忌讳。这件事只觉得姚瑶和淑妃做的有些过,众人知道上官容止不喜,皆避之不提,不想崔颂这般不识趣。
素来与姚瑶交好的侍郎府千金李淑言转头看向上官容止他夫妻二人,暗自窃喜,心里寻思道:“见他二人这般情景,想来是上官容止厌倦了这个女人,也是,男人有哪个不朝三暮四?何况像上官容止这样完美的男人,若不是有那样的家规,早纳了不知多少个女人,如若把这个消息告诉姚瑶,还可以邀功。”
又暗自一番思量:“虽然姚瑶没来,但今时今日的情形只怕以后也会让传到她耳边,说不定姚淑妃那儿也会知道,那崔颂颇有替她报不平的意思,若我不作出点行动,只怕日后传到她耳边,难免不会怪我。何况我爹爹身为侍郎,为她父亲效力,将来升迁全得依仗她父亲。”思量片刻已敛衣起身,道:“今日大家难得一聚,怎的却不见傲雪公主动杯子,难道是对酒菜不满意?或是对这桌子的人不满意,我敬傲雪公主一杯,可不要推辞哦?”
江心月知道她是姚瑶的好姐妹,且总是附和着姚瑶。她们素来不喜她,见了面总是明嘲暗讽的。虽不与其计较,但她是不喜与她们相处的,更何况前几日上官容止的神情,想来是不喜她饮酒的。瞥眼看了一下面无表情的他,心知也没必要为了李淑言再惹他不高兴。但同一个桌子坐着,少不得要留些面子。便和气微笑道:“李小姐说笑了,只是今日身子不适,不便饮酒罢了。”
江心月的推辞本就是意料之中,但李淑言却道:“素来听闻回疆人的酒量是极好的,莫不是傲雪公主拿话挡我,不给我面子?”
江心月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推脱,端起酒杯正要喝时,一旁正与花子期说话的上官容止按住了酒杯,漫不经心对李淑言道:“内子今日身体不适,我代她喝了一杯酒,不知李小姐可满意?”
李淑言听他这么说,暗自吃惊,也不好意思,只得笑说道:“大少主这般护着自己的妻子,真叫人羡慕呢。”
上官容止也不搭话,只把江心月手里的酒杯接过来一饮而尽,却也不看她一眼。神情又变得淡然似水,继续同他人说着话,仿佛刚才不曾帮她解围一般。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偷偷看他,虽然嘴角挂了一丝浅笑,但笑不见底,整个人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冷霜,透着一股子令人敬畏的严峻之色。
“他还在生我气吧?”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夹杂着“菊花秋”的酒香细微的传入她鼻尖,一时鼻子微微发酸,想开口,嘴唇微张,喉咙里却是吐不出半个字。
上官容止余光见她眼圈微微发红,隐隐约约闪过几丝不安与落寞,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伸出手臂紧紧拥她入怀,但一想到她那般伤人的话语,还是让人气结,一时垂在身边的手一点一点的攥紧起来,克制自己想要抱她的欲望。
钟灵儿悄悄在桌子底下握着江心月微微发凉的手,水亮亮的眼睛盈盈看着她,她也在底下拍了拍钟灵儿的手,给她以宽慰的笑。
婉儿见大哥大嫂虽然闹别扭,但大哥还这般护着大嫂,这几天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这才放心夹起江邵给她的菊香如意卷放入嘴里。
一桌子的人大约是看了一场好戏一般,都默契的只字不提,隐隐比刚才的气氛欢快起来,只李淑言和崔颂心里不快。
从沁春园回来,已是很晚,翻来覆去躺在软榻上怎么也睡不着。
江心月起了身,坐在桌旁倒了杯茶,却也没送到嘴边,心底积沉已久的害怕与顾忌,让自己的心一揪再揪,眼睛尽是酸意。而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再度浮现在眼前时,让江心月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
朦胧中依稀听见窗棂响动,还未反应过来,扭头竟然看见他居然又翻窗进来,一袭黑衣打扮,面容俊美,就像仙境里走出来的神祇,但同时又带有些许森冷的气息。就这么站在她房间,活生生的站在那里。
她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茶递向他,道:“要喝茶吗?” ,进都进了,总不能赶他走。他不说话,只看着她。不知道是夜色如水的原因,还是烛光照明强度不够,只觉得里头如深邃的大湖,仿佛可以吸人一般。她只觉得慌乱,逃似的想离开屋子。还未跨出几步,已被他从后面抱了住,劈头盖脸的吻了下来。
那感觉又酥又麻,她只觉得身子发软,连推开他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抱的越来越紧,身上凌冽的雪松香的味道,那灼热的体温,竟有种异样的熟悉。她有些急了,那种感觉竟让她害怕了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唇齿纠缠中,轻咬了他的舌头。他微微吃痛,人也略略清醒了些,只俯在她肩头,大口喘气。
他仍是拥着她,一点也没有放手的意思。许久,才低低的在她耳边恨恨的道:“你这扰人的小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那几字说的咬牙切齿的,但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宠溺,竟有一种缠绵悱恻的味道。那气息痒痒的吹在耳畔,她只觉得全身酥软无力,心里又如同三月的微风拂过湖面,轻柔无限,却又荡起阵阵涟漪---
“就这样吧,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
终究在事态不能收拾之前,上官容止克制住自己,江心月见他恋恋不舍地翻窗出去了,方长长地打了呵欠,睡意沉沉而来。一挨着绵软的枕头,便陷入了黑甜梦乡。
第二天早上,大家见大哥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一扫前几日的阴霾,那双桃花眼闪烁着一种独特的光芒,眼神像一池春水,整个人也如沐春风。再看大嫂含羞带俏,如同五月里初开的蔷薇花,娇艳欲滴。便知两人已和好了。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游廊上,无卿一面把手伸到无痕面前,一面道:“钱呢?”,无痕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票,恨恨道:“大哥就不能再抻一天吗?真是丢我们上官家男人的脸,没骨气。”
江邵双臂交叉,闲散的靠着柱子,好笑的看着俩人,道:“你们居然在拿大哥大嫂吵架的天数做赌注。”
无卿看了他一眼,道:“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江邵知道他是借机取笑自己,笑道:“等有一日你喜欢上一位女子,再说这话也不迟”,并且友善提醒二人:“大哥要是知道你俩拿他做赌注,只怕没你俩的好果子吃。”
无卿耸耸肩,无所谓的笑了笑。
无痕则有些害怕,一面对江邵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一面着急喊道:“所以啊,江大哥,可不要去大哥面前告状啊”,说着还拽着江邵的衣袖使劲甩来甩去。
江邵无奈的点头,再三保证不去告状,无痕这才把他放了。
这几日,大家因大哥心情大好,皆一派欢快的神情,就连夜枫也神情轻松,喜滋滋的。
出门的路上,上官容止瞥了一眼正跟在身后的夜枫,漫不经心道:“你袖口的枫叶是云苓帮你绣上去的吧。”
夜枫乐呵呵道:“回主子,都知道云苓姑娘的女红好,那日正好我衣裳破了,就让她帮我缝补了一下,那云苓姑娘果然心灵手巧,不仅针脚细腻,还顺便把破洞的地方绣了片枫叶。”
上官容止道:“怎么?我给你的月俸不够你买衣裳的,还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让人家去缝补。”
夜枫忙低头道:“属下没有这个意思,主子给的月俸很多了。”
上官容止轻哼一声,不再说话,只管往前走,夜枫轻声嘀咕:“也就你是主子,情商还不如我呢。”
上官容止扭头瞪他,吓得他暗自咬了一下舌头。
钟灵儿见大嫂心情好了,便又搬了回去,和江心月住在一起,上官容止只在心里暗骂:“不懂事的小丫头”,其他人也取笑她就好比西厢记里的小红娘,专在崔莺莺身旁。钟灵儿才不管那么多,爹爹来信老催她回去,她能在姐姐身边呆一时是一时。好在江心月宠溺她,带着她和婉儿或下棋和诗,或做些爱吃点心,或去智儒苑找孩子们玩乐一番,寻些好玩的乐趣。
上官容止也并不是日日都在家,他作为上官家家主,总是事务繁忙,不是进宫就是巡查铺子,还要时时去御瓷坊和霍仲师傅研究新的瓷器样式,就连智儒苑也会时常关注,但一天中总要抽出一些时间来见她,这个时候钟灵儿还是识趣的和云苓她们都远远的躲开,只留下两个人。两个人也并未做什么,有时候一人一本书各执一头也能静静的呆上半日,有时候蜷缩在他怀里,听着他铿锵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好闻的雪松香,凌冽的令人心颤。有时两人兴致都好,便会漫步在府里的凌烟湖边,携手并肩,喁喁密语,温言柔声。彼此看着眼前人,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样的相濡以沫,彼此照拂,她从未见过,亦未经历过。 只暗自希望时光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
江心月心里又甜蜜又欢喜,然而,每到深夜,又在在矛盾和挣扎之中入睡,她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未来,带着这样滔天的秘密,此刻只想“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忘却悲喜,执手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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