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宅邸不大,自然就没有太多的回廊,而且北方建筑比起南方的精致小气更讲一个大气,进门之后顾怀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一个极大的院落,等到走过平日里用来授课的草堂,顾怀便看到了一道有些清瘦的身影。
上了年纪的老人须发皆白,站在堂前静静看雪,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着那个走过雪地的年轻人:
“顾怀?”
严格来说,眼前这位大儒已经没有了任何官职,算是白身,对着一位当朝三品大员直呼其名未免有些逾越,但顾怀却没感觉有丝毫不妥,毕竟这位老人已经在朝堂上沉浮了那么多年。
他执着晚辈礼,恭恭敬敬地拱手:
“晚辈见过卢大儒。”
他没有去问卢何为什么能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猜到自己要来,一个闭门教书的老人就算不再关心天下事,可难免会有多嘴的学生想要多说两句。
卢何看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杨溥让你来的?”
“是,晚辈在出发前,家父曾多次说起卢大儒,说卢大儒心系苍生胸有沟壑”
“这种不要脸的话不太像杨溥说的,那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一天到晚就想着让别人打白工,可舍不得夸人,”老人笑眯眯地负手看雪,“你自己加的吧?”
顾怀一怔,在他的想象里,卢何这种当过尚书的大儒脾气应该很中正严肃才对,怎么这对话风格
不过他对于杨溥的评价倒是很贴切就是了。
有些摸不准对话的走向,顾怀犹豫片刻,本想选择开门见山直接说出这次来拜访的原因,却见卢何转身走进草堂,他也就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两碟微凉的小菜,铜炉里热着酒,咕咚咕咚冒着气泡,卢何示意顾怀在矮桌对面坐下,见他又要开口说话,摆了摆手:
“冬日午睡起来见到小雪,首要事是先喝一壶春泥瓮存的新酒,酒不喝完,没兴趣聊正事。”
“大儒刚刚是在午睡?”
“不然你以为我干嘛没让你进来,我可没那喜欢让人站屋外等的臭毛病,那看门的老仆见叫不醒我,便去了一边烤火,”卢何笑道,“年轻人就应该有点年轻人的脾气,不开门继续敲就对了,你摆这么一副恭谨模样,白白淋了这么久的雪。”
顾怀失笑摇头,心想自己本想拍个无声的马屁,学学古人虚心求教的模样,谁知道算是结结实实地拍歪了。
他没有再说话,安静地看着卢何将热好的酒端出来,倒入两个酒杯,拿起筷子呷一口小菜抿一口酒,顾怀想了想,也跟着慢慢饮起来。
一老一少安静地喝着,酒不烈但是很醇厚,顾怀的酒量一般,眼神逐渐开始有些恍惚,对面的老人酒量应该也不怎么好,两杯饮完也有了些醉意。
这世间的醉酒之人有很多种,酒品不好的,比如吹嘘自己从未喝醉过的王五,那便是要借着酒意发泄,踢树爬墙骂人之类的;再比如魏老三那种酒品太好的老实人,喝醉了找个地方一躺就鼾声大作。顾怀不属于这两种,所以他喝完酒后更多是在沉默地想着之后的这一路该怎么走。
比起他来说,对面的老人酒品就要差了许多,喝完酒后喜欢长吁短叹,具体是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之类的,但也听不清具体的内容,等到感慨告一段落,酒也喝得差不多,他才用帕子擦了擦手,看向顾怀:“说吧。”
沉默了很久的顾怀正襟危坐:“晚辈受朝廷委任镇抚河北,确实感觉力有不逮,想请大儒出山相助,收复失地拯救万千黎民”
“用大义来压一个老头子,不合适吧,”卢何轻轻一叹,“没几年好活了,这些对老夫来说,重要么?”
“我觉得应该是重要的。”
“为什么,就因为当年我在朝堂里做过的那些事?”卢何说,“可你想想,如果你已经八十了,在安心教学生等着老死的那一天,这个时候突然有个人来找你,想请你帮他做一件事,这件事需要的时间很长,你说不定就会死在这个过程里--而唯一的回报只是一些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要是这件事没有办成,大半辈子的名声还得搭进去,你做么?”
“如果权衡利弊,大概是不会做的。”
“我喜欢你小子的阴阳怪气,权衡利弊确实是商贾才会做的事情,可我这把年纪了,凭什么不能讲一把利弊?”
“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比起利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顾怀认真说道,“是这些东西让大儒您苦读诗书,入朝为官,不愿与朝堂污浊同流合污,告老后还要教书育人。”
“可我已经是老人了啊,顾怀,”卢何说,“老人是有权利逃避这些东西的,不是么?”
顾怀沉默片刻,说道:“大儒和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哦?”
“一开始听到大儒当年在朝堂中的事迹,晚辈以为大儒是那种暴烈如火,注重实干的性格,这次晚辈登门拜访,只要对答能称了大儒的心意,大儒应该很快就会出山。”
“那会儿还年轻,性子是烈了一些,杨溥有没有和你说过当初张怀仁还在户部的时候,政见与我相左,我追着他从宫门骂到了他家?”
“额没说过。”
“可人是会变的,一腔热血在朝堂待久了,也会变冷,更何况我现在已经八十了,”卢何有些懒散地坐着,“所以这副算盘算是落到了空处。”
“是,所以刚才我又觉得,或许这一次很难请出大儒了,但如果我在河北做好了一些事情,或许能以此打动大儒重新做一次决定。”
“这种心思多少还像样一点,那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顾怀顿了顿,很认真地开口:“屯田改制,迁民入户,以河北人守河北。”
卢何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说道:“这就是你把流民安置在河北南境,然后马不停蹄北上的原因?”
“嗯,打走了辽人,收复了失地,才有地方安置那些流民,而要让他们安定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分给他们土地,”顾怀说道,“以往的屯田制太容易造成土地兼并,改革是必然的,河北已经被打成了一片白地,所以我觉得这次步子可以迈大一些。”
卢何沉吟片刻:“会很麻烦。”
“不试着做一做,又怎么能知道呢?”顾怀摇头,“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这种改革在其他地方都会遭到抵触与反弹,只有在河北,才有一丝可能。”
“难怪你要来请老夫,你在河北开府,如果有了老夫的名声,或许那最后的一点阻力也会消失不见。”
卢何叹了口气:“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能把辽人赶出去,但辽人这百余年来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机会,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滚呢?”
顾怀沉默片刻,站起了身子,他知道自己今天这一趟来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也看到了那一丝可能性。
而且他很喜欢眼前这个讲话有趣的老人。
“他们不想滚,我就帮他们滚,”他说,“到时候,晚辈会再来一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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