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盛京。
宋姨娘带着贴身丫鬟一路行色匆匆,顾不得飞絮打湿油纸伞,也顾不得泥水沾了鞋袜,一身狼藉敲开了春华堂的院门。
“白姐姐?白姐姐!您可还醒着么?”
不待扫洒的婆子们通传,宋姨娘已边喊着边迫切向屋内闯。
她伸出的手尚未来得及触到门帘,那绣着仙鹤照水花纹的幔子就在她眼前被撩起,走出个横眉怒目的嬷嬷,冲她劈头盖脸便是一通呵斥:
“嚷嚷什么!我当是谁在这儿喧哗,原来是您!大下午的,宋姨娘这是失心疯了吗?大呼小叫个什么!”
平白无故挨骂,宋姨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欲动气,念及她是白姨娘身边最受宠信的嬷嬷,强忍住发火的念头,低声道歉:
“常嬷嬷恕罪,请姐姐快些让我进去吧,实在有要紧事,耽搁不得。”
那嬷嬷冷哼一声,面色虽有不忿,还是掀开门帘放她进去了。
甫一进屋,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混杂着花香,一时间呛得人头疼。宋姨娘咳嗽几声,皱着眉头用帕子掩住了口鼻,同时不忘环视几圈,终于在屏风后面找到了戴着香纱口罩搅和花瓣汁子的白姨娘。
那是名穿着粉色衣裳的美人,金簪翠翘,靠圆桌坐着,拿了个竹筛子捣药,桌上敞着六个香盒并零零总总二十余种香料,还盛了满满一篮子各色梅花瓣。
见宋姨娘过来,她只轻飘飘抬眸瞧了一眼,瞥见她鞋袜沾泥,遂招手让丫鬟去取自己的衣物为其替换。
商贾之女,陪嫁丰厚,出手也是阔绰。
不多时,一铜盆热气腾腾的花瓣水摆在了宋姨娘脚跟旁,又奉上一杯香茗,是上好的货色。
待小丫鬟将一切收拾妥当后,白姨娘才放下器皿,正眼望向椅子上局促不安的宋姨娘:
“今儿个是怎么了,妹妹遇上了什么样的急事,怎的如此匆忙?”
她不问还好,一问,宋姨娘的火气蹭蹭往外冒:
“姐姐问我?我倒要问问姐姐,自家嫡亲侄女儿进京,好好的侯府不来投奔,竟另行租房安置了!那名帖径自投到大夫人的门下,王氏和老夫人一商议,流水一样的礼品送过去,生怕迟了半步,怠慢了人家……”
宋姨娘说着,忍不住沁出泪来,语气也愈发哀怨:
“老太太把娘家孙女接来长住,季姨娘也把外甥女带了过来,这些年来占了公中多少便宜!白姐姐,咱们可是说好的,你让你侄女儿也住过来,我让我侄女儿到她院子里当大丫鬟,可现下呢?她怎么另立门户了!”
听她说着,白姨娘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她等娘家侄女的书信等了月余,满心期盼着对方早日进京,却不想临到人来了,反倒闹出了幺蛾子!
真丝帕子在嫣红指甲下揉得团皱,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复下翻涌的情绪,强装冷静道:
“芳如,你莫不是弄错了?我那侄女儿才十四岁,自幼养在深山,别说进京自立门户,怕是见了人话都说不利索,怎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行径!再说,她就算要租房另住,也该来知会我这个姑姑,哪有只通知大夫人的道理?”
这小蹄子!给脸不要脸!
宋芳如恨极了她这般推诿的模样,柳眉倒竖,气愤填膺道:
“这谁知道啊?我是在给老太太请安时亲眼所见!那帖子上明晃晃写着您家的姓呢,王氏也一口一个‘白家表小姐’的称呼着,还能有假?”
她几乎哭出来:
“唉,那成匹成匹的雨花绸、妆缎、杭绸、云绢、织锦……漆盘装的组玉佩,一整个珐琅镶金匣盒的钗钏首饰,茶叶点心,摆件玩器,流水一样的送过去!因着怕人家冷,还特意送了件缂丝白貂皮披风……”
琳琅满目的礼品在脑海中不断闪过,虽不曾亲眼见到,却恍然有目眩神迷之感。
白姨娘紧抿着唇,目光晦暗,竭力压抑住喉咙间的干痒与哽咽,尽量让语调显得冷淡些,却难掩一字一句间的颤抖:
“王氏治家严苛,我们这些当姨娘的每月不过二两银子,怎会给我那侄女儿送那许多贵重物什?难不成,是要给我个下马威?”
她越想越心惊,也顾不得调了一半的香料,猛的站起身来,抬脚便欲走,又在宋姨娘惊愕不解的眼神中讪讪退回,慢慢坐回那垫了软靠的椅子上,眸色愈发幽深。
“秦桑,绿枝,你们退下吧。”
……
春韭巷位置偏僻,国丧前经历一场浩大的抄家后便冷清至今。半年前售出一处三进的府邸,如今又赁出一个带大花园的一进半小宅院,好歹算是有了些人气。
禧嬷嬷指挥小厮们搬完最后一批礼物,边拖长调子吩咐边不住眼地打量着周遭一切,四下窥探,心下不禁啧啧称奇。
这“皎园”荒废数年,更兼连日大雪银装素裹,湖面冰封,旧时的亭台楼阁、戏厅别墅只能依稀分辨出些许轮廓;再隔着抄手游廊、客房、花厅、厨房、马厩看那宅院,一溜耳房过去,东西厢房护着两层高的正房小楼,树木憧憧,影壁隔开大门和一处屋前小园子,虽说也算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到底布局古怪了些。
威远侯府规制严格,禧嬷嬷住惯了工工整整的大宅子,头一次见到这样新奇的景致,难免觉得稀罕,左瞅右瞄,不肯放过半寸。
“禧妈妈可是累了?不如先进屋,喝口茶水歇歇吧。”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清润悦耳的声音,禧嬷嬷侧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披着藕荷色织锦羽纱斗篷的少女自雪中袅袅婷婷走来,眉宇含笑,望之令人如沐春风。
因是头遭拜访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小姐,禧嬷嬷人生地不熟,也不敢托大,忙侧身福了福回礼。
见她仪态端庄,举止温婉,容貌娟秀中隐隐透出一丝清贵,疑心正是表小姐本人,又不敢笃定,只能试探着笑问道:
“谢姑娘关心了,这点活计还累不着。老奴眼拙,敢问姑娘可是我家的表小姐?”
那少女闻言一愣,随即莞尔:
“嬷嬷折煞我了!我不过是小姐身边的一名丫鬟罢了,嬷嬷叫我玻璃就好。适才那与嬷嬷接洽的管家媳妇,就是我堂嫂林瑞家的,一并都是家生子。小姐在屋内呢,快些进来吧!”
禧嬷嬷大囧,忙应着声儿一溜烟儿跟进了主屋里。
她略识几个字,瞧见这正院门外挂了块上书“寸心馆”的牌匾,主屋则是“听雨楼”,懵懵懂懂的也未在意,只管快些进屋里去见表小姐。
帘子一掀,顿时眼前一亮,外在虽然破落,内里却是个“洞天福地”,十分的宽敞明亮:禧嬷嬷瞅见好大一幅《岁朝丽景图》悬于墙壁正中,画下摆着黄花梨如意云纹的翘头案,两把圆椅列在两旁,一对束腰高花几子,白瓷瓶里供着新摘下来的艳红梅花,虽无其他华贵装饰,倒也疏落有致。
一转身进了主卧,迎面竟是四扇乌木雕花苏绣荷花照水挂屏,屏风又大又厚,把内屋隔绝得严严实实。玻璃带着禧嬷嬷从侧边绕过去,屋内并无多少精致的闺房摆设,倒是一排排的书架和几张条案,皆由沉香檀木打制,书桌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笔墨纸砚、棋盘茶具,显得十分整齐雅致。
“嬷嬷,我家姑娘今日受了风寒,是以卧床不起,怕着了凉。”
玻璃盈盈巧笑着,芊葱玉指伸向那正前方的四方“阁子”,像是没看到禧嬷嬷那惊骇张嘴的表情一般,若无其事地介绍道:
“我家姑娘自幼娇养,是睡惯了千工拔步床的,这套新买的虽然不比巴蜀老家的阔大精致,但好歹也有三进。来,嬷嬷,烦请您跟我上来跟我上来。”
纱幔掀开,露出了这张千工拔步床的第一进。
禧嬷嬷从未见过如此豪奢的“床铺”,不由瞠目结舌,盯着那小巧的梳妆台和对面的美人榻说不出话来;玻璃笑盈盈地带着她踏上脚隔,拨开第二层纱帐,轻声道:
“这外面的榻子是我守夜时睡的,那梳妆台也是我的,姑娘在最里面,过了这道门还有一道门呢。”
跨过外门,但见一个比外层更富丽堂皇的连柜梳妆台,一个额外的首饰柜,桌椅板凳小小巧巧一应俱全。
角落里分别有两盏金漆方宫灯,熏香的炉子也没忘记放上,样式各个新鲜,把禧嬷嬷看得是头晕目眩,丝毫没有注意到玻璃是什么时候掀起第三道帐子的。
“姑娘!威远侯夫人派人来探望您了,快些起身吧。”
终于到了最里间,一阵咳嗽传来,禧嬷嬷循声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床秋香色五幅团花的锦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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